熊月之
隨著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美關系解凍,美國掀起關心中國問題、爭先到中國來看看的中國熱。從1972年年中到1973年年中,來上海訪問的美國人就有近千人。美國華人更是競相爭取回國探親訪問。先是楊振寧于1971年7月回到上海探親,1972年6月再次回國;然后,李政道于1972年9月訪問上海;緊接著,吳健雄、袁家騮、顧毓琇、任之恭等諸多美籍華裔科學家、學者、教授及各界人士相繼至上海訪問。僅1972年一年,就有585名美籍華人來滬訪問。1973年以后,來訪的美籍華人更是逐年增多,1978年已有2835人。據統計,1973年前后,到上海訪問的境外游客年均1.6萬人。
這種逐漸開放的態勢,比起1972年以前幾年的閉關鎖國,自是很大改進,但是與改革開放以后相比,還是不可同日而語。據統計,1995年,上海全年接待境外游客136.79萬人次,2001年,這個數字突破200萬,之后持續大幅攀升,2013年達到757.4萬人次。2017年,上海共接待境外游客873.01萬人次,創下歷史新高,平均每天接待23918人次。2017年的接待數,是1973年的545.6倍;2017年平均一天的接待數,是1973年全年接待數的1.5倍。
數量是如此之懸殊,如果看接待方式、接待流程,以及接待方式、接待流程背后的思想觀念,更是讓人頓生恍若隔世之慨。筆者最近看到一批“文革”時期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與僑務組的檔案,對于1972年至1978年之間上海的外事接待工作有了一定了解。現將這些檔案的情況做一介紹,為時人理解改革開放的偉大意義,提供一些鮮為人知的信息。
這批檔案中,有一些是官方文件,是關于接待來訪外國華人華僑的原則性規定。其中,帶有鮮明時代特點的,是階級斗爭之弦緊繃,高度警惕境外來訪。
1973年3月印發的《接待零星華僑、港澳同胞、外籍華人注意事項(草稿)》中明確寫道:“值班人員必須認真學習毛主席對外工作的一系列指示,正確執行黨的對外方針和政策,不斷提高服務接待和對外宣傳工作質量。既要熱情接待又要掌握原則,做過細的工作。要加強階級斗爭觀念,提高革命警惕性。通過與來賓交談和服務接待,及時了解和掌握他們的思想動態。要加強請示匯報。”要根據來訪者的具體情況,“適當地組織參觀活動,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我對外方針、政策,宣傳我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在組織來訪人員參觀過程中,“注意收集來賓反映和事項情況,重要問題及時匯報”。注意事項的細則,包括看病、購物、票務、戲票、組織參觀、行李委托、行李提取、行李托運、國際郵包、骨灰箱托運、電報電話委托、代辦簽證委托等。
《接待華僑旅行團工作程序(試行草案)》則寫道:
注意訪客來訪的情況。來賓如委托我尋找親友,一般人士經公檢法政保部門和有關單位領導同意即可安排會見。機關干部按干部分級管理的范圍,經由主管單位組織部門同意,市管干部、高級知識分子、統戰對象,須經市革會有關組辦同意,并報外事組。
《試行草案》第13條要求接待人員:
加強與來賓接觸交流。及時了解和掌握他們的思想動態,積極地、主動地、有針對性地做好對外宣傳工作,做團結、教育和爭取工作,擴大華僑愛國統一戰線和國際統一戰線。配合解放臺灣的斗爭和反對帝修反的斗爭。要切實貫徹執行毛主席關于對外宣傳工作的一系列批示,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我對外方針、政策,宣傳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成就。要區別對象,講究方式,注意政策。對來賓中有糊涂思想,或對我方針、政策有誤解者,應正面闡明我方針、政策和立場,耐心做宣傳教育工作。對少數反動分子污蔑、攻擊我黨方針、政策或有意挑釁者,應堅持原則,予以駁斥頂回,但不予糾纏。
《試行草案》第15條指出:“要加強階級斗爭觀念,提高革命警惕性,注意保衛秘密工作,掌握內緊外松原則。凡涉及我內部情況的,不要隨便對外交談,做到內外有別。”
對于要求來華來滬訪問的,一般都有對來訪者進行身份調查的程序,特別是要看其對中國大陸的態度。楊忠道的來訪過程,很清楚地顯示了這點。
楊忠道(1923年—2005年),浙江平陽人, 1946年畢業于浙江大學, 1949年留學美國,1954年獲數學博士學位, 1956年起長期擔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數學教授,1968年當選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其專長為代數拓撲和拓撲變換群,有“楊忠道定理”聞名于世。1972年尼克松訪華以后,楊忠道備感振奮,努力謀求回國訪問。1972年4月,他與友人到聯合國常駐代表團,拜訪陳楚大使等,提出回國訪問之事,陳楚表示歡迎,并囑向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館申請。但是,楊忠道將申請遞上去以后,沒有任何回音。4月底,中國乒乓球代表團訪問紐約,常駐聯合國代表團舉行招待會,楊應邀參加,見到陳楚大使,再次詢問回國訪問之事。陳楚告知,“申請后須再三催請”。后楊忠道遇到楊振寧,楊振寧告知,“需國內有人幫忙方可早日成行”。楊忠道遂于5月2日寫信給他在浙江大學的恩師蘇步青。楊在信中介紹了自己在美國的研究與工作情況,請蘇步青幫助促成此事,還附了自己的詳細履歷,包括自己單位變動、歷年工作與研究的情況,介紹了自己與臺灣的聯系,還詳細介紹了自己在平陽的父親、弟弟等人的情況。
蘇步青接信以后,于5月15日給復旦大學組織組寫了一份題為《匯報》的報告,以及楊忠道的生平、求學經歷、學術成就,介紹了自己與楊的關系,認為楊“還是愛國的”。《匯報》最后,蘇步青表示了自己的意見:“我個人對于楊忠道回國探親有如下的一點意見,就是可以考慮他的申請,因為回國一次,使他親眼看到社會主義祖國的欣欣向榮,就有可能接受到教育,改變他過去的看法。同時,由于我對楊忠道近二十年來的情況很不了解,所以上面的意見是否妥當,還請領導上指正。”蘇步青將楊所寄履歷也一道附在了匯報后面。復旦大學組織組將蘇步青的信呈了上去。此信打印稿的上引“可以考慮他的申請”那段文字邊上,有鉛筆打的一個鉤號,估計是上海市革命委員會有關部門做的記號,突顯了蘇步青的意見。有了蘇步青的肯定性意見,有了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跟進,楊忠道的申請最后才獲批準。
對于來賓要求訪問的對象,有關單位都要進行調查、了解,看其是否適合接受訪問。
周以蒼是美國賓州理海大學教授, 1973年1月2日至16日在上海訪問。當初,周以蒼提出回國訪問時,有關方面也對他在國內的親屬進行了調查,包括其父、兄、妹的政治表現。周以蒼的父親周志宏是上海著名教授,“文革”中受過沖擊,是需要了解的重點。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就此寫了具體報告,介紹了周志宏的工作與表現,特別說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對周的歷史進行了審查,除其本人交代的以外,未發現其他重大問題。1969年對周宣布解放,工資照發,已落實黨的有關政策。目前,周在學校表現較好,曾表示要為黨和人民做好工作。”有關部門對周以蒼兄妹的情況也進行了調查,并出具了書面意見。周妹是上海科技大學教師,調查結論是“政歷上未發現問題,但思想較落后,不求進步,工作表現一般”。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總的表態是:“根據上述情況,擬同意美籍華人周以蒼來滬探親。”
周以蒼事先擬定的在滬訪問安排中,有一項是會見老同學何國森。何國森當時是上海機械學院教師。對于何國森是否適合與周以蒼見面,并不是何國森本人所能決定的,也不是何國森所在單位上海機械學院能決定的。于是,上海機械學院特地派人持介紹信,到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僑務組,聽取上級有關意見,表示周提出來去上海機械學院參觀冶金系,“院革委會認為參觀有困難”,但又稱何的愛人周碧珍在上海音樂學院,是個黨員,何的哥哥也在美國,比較進步,楊振寧回到美國,曾去看過何的哥哥,意思似乎是贊成周何見面,但不贊成訪問學校。最后,市革會僑務組安排了他們的見面。
但是,也有調查了擬定受訪對象政治表現以后,有關部門拒絕來賓訪問要求的。美籍華人周貽囷,1972年5月11日至30日在上海訪問,在上海擬會見上海外國語學院教師李梅。中國國際旅行社上海分社答復周貽囷:“你不能自己去找誰,去要通過組織手續。”中國國際旅行社要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提供意見,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要上海外國語學院提供意見。上海外國語學院經調查后覺得不擬讓他們見面。于是,有關方面答復:“據查,李梅個人經歷復雜,國民黨時期曾從事過報紙工作,擔任過外事記者,與美國人有聯系,又參加過偽國民黨新聞界特務外圍組織,丈夫是摘帽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受過審查,現在表現一般,該校考慮不予見面。”結果,周貽囷與李梅便沒能見面。
其時,上海和內地正式對外賓開放的地方相當有限,對于來賓所提出的擬訪問地方與單位,假如不在對外開放范圍之列的,有關方面多會婉言謝絕。
周以蒼在滬期間,曾提出要到上海近郊或安徽黃山參加農場勞動,便被婉拒。楊忠道回國訪問,一個主要目的地是其故鄉溫州平陽,但由于溫州平陽不在對外賓開放范圍之內,再加上其家庭出身不好,所以就沒有同意他回老家的請求。浙江統戰辦公室表示:“經向平陽縣了解,楊忠道的父親是官僚地主,表現不太好,弟弟也是地主,表現也不好,帽子已摘掉。妹妹是小土地出租者。”地方政府擔心讓一個美國人去訪問這樣一個家庭,影響不好。所以,有關部門便拒絕了楊忠道的回鄉要求,而是改讓他的父親、妹妹等到上海與他見面。對此,楊內心頗為怏怏,楊的父親也頗為不悅。溫州政工組反映:
楊父的表現不好。他說:這次兒子主要來探親,為什么不讓他來平陽?為什么只讓四人去上海?是哪里批準的,還是我兒子提出來的?并提出要增加兩個人去上海。我們勸說他從經濟上節約考慮,且正值農忙期間,少去幾個人為好,但他們仍堅持要孫子孫女去上海,說孫子孫女不去,我也不去。他開始要坐船去,告訴他有臺風,他說等臺風過后再去。經做工作后,他才決定今天上午乘火車去上海。至于扣發僑匯問題,確有其事,當時群眾組織因為他是地主,又懷疑那是他的特務經費,所以扣留了下來,現在未發還。
當然,有關方面拒絕楊忠道回鄉,其托詞還是冠冕堂皇的:“我們現在答復他們不去平陽的口徑是最近溫州接待任務忙,農村又是大忙期間,也無法接待。楊到農村生活不一定習慣,所以到上海會面。”
同樣要求回到老家看一看,平湖與溫州同樣是不對外賓開放的地方,但是,周貽囷要求回老家看一看,得到了批準。其間的原因,很可能是家庭出身及親屬在家鄉的表現。平陽地方政府對楊忠道父親等人評價不好,但平湖方面對周貽囷的家屬沒有類似的評價。這可能是一個被放行、一個被拒絕的根本原因。
接待單位按照上級要求,對于來訪主體的行為、言論,均注意觀察、搜集,然后上報。
相關簡報中,對于楊忠道、周以蒼等人的言論都有較為詳細的記錄與匯報。比如,簡報記述楊忠道在上海的各項活動,特別注意介紹楊對中國的態度:
楊來滬后表示,自己雖然拿的是美籍護照,但仍不忘是中國人,這次帶子女回祖國探親也是為了要子女不忘自己是中國人。在參觀中一再贊揚祖國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在參觀復旦時說:“中國教育工作有計劃,聯系實際做得好,比美國先進”,“現在親眼看到了新中國是重視數學研究和教學工作的”,“過去認為革命就是殺人,這幾天經過參觀后才知道‘革命兩字在美國是被歪曲了”。參觀工人新村聽老工人回憶對比,康潤芳(楊的妻子)含淚向自己的子女作了翻譯。楊說工人生活提高得這樣快,“真是不可想象”。
《簡報》特別記述了楊忠道夫婦對于臺灣當局與美國政府的態度:
楊是偽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曾三次去臺灣,自稱因不愿再去臺灣,才入了美國籍。康潤芳的父親康瀚也是偽中央研究院院士,現在臺灣。康潤芳說,過去臺灣人民對日本帝國主義極為不滿,對蔣幫還有幻想,但現在連出身于反動官僚家庭的子女也起來反對蔣幫,保衛釣魚島運動委員會五個負責人中就有一個是出身不好的人。她還說蔣幫正加緊對青少年進行毒化教育;起用臺灣籍人員,這樣可能增加解放臺灣的阻力和搞臺獨的可能。她表示希望臺灣早日解放,實現祖國統一。
楊還認為尼克松進行的侵越戰爭是不得人心的,說“尼克松是一個十分聰明的賭棍”,美國的社會是一個自私的社會,金錢萬能。他怕子女受美國日益墮落腐敗的社會風氣的影響,想把他們送回祖國來。
簡報對于周以蒼的言行記述得更為詳細。
周以蒼一行在上海先后訪問上鋼一廠、上海工業展覽館、交通大學、上海機械學院、上海冶金研究所等單位,有關單位與陪同人員對他的行蹤與言論都有記錄、匯報,總體評價很正面:“周在滬活動期間,表現還好。在參觀過程中,能以較現實的態度來看待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和工業的發展。他說,‘過去的中國是什么樣子的,我記憶猶新,現在完全變了,大變了,你只要稍注意一下大街上的情況就知道了。城市繁榮,馬路清潔,沒有人穿破衣服。中國既無內債,又無外債,世界上能有幾個像這樣的國家?實在是了不起。 ”周在參觀上鋼一廠后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原先我根本沒有想到上海還有這么大的鋼鐵廠(而且像這樣的工廠上海還不止一個)。這里一天的產量相當于解放前一年的。這個例子是很有說服力的,回去要(向)美國人進行宣傳。”周在工業展覽館看到展示的各種各樣具有一定水平的產品時,很是吃驚,說:“都有了么?我所想到的東西,你們都有了,我所看到的,你們在生產了。這個工業的發展變化,外國人是不能想象的。國外傳說什么中國這也沒有,那也缺乏,這不是明顯的胡說嗎?”在參觀交通大學時,周說:“我們搞教育的最感興趣的是學校。我這次回來能參觀我父親就職的學校是我最大的滿足。今天看到學校較齊全的教學設備,可以進一步說明政府對教育事業的重視。”匯報稿對周的表現還有總結性評價:
通過參觀和座談,周以蒼對我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和黨的路線有了正確認識。他說:“這幾天的參觀,使我受益不少,學到不少新東西。看來,你們的制度是好的,方向是對頭的。如果繼續按這個方向前進,世界工業的駿馬將由你們駕馭。現在我們有些方面還趕不上人家,不要緊,只要方向對頭,不斷努力,總有一天會趕上去。就好比在舊中國漫長的黑夜里看到了你們解放的黎明曙光的影子,光明總有一天會到來一樣。現在我們是在打基礎的階段,這個基礎打得很好嘛!基礎打好了,我們就可以大踏步地前進了。還有,就是你們每個人都對勝利充滿信心,這是中國大有希望的所在。”
大多數匯報材料對于來賓贊揚中國的言論都有反映。不過,有關部門與陪同人員對于來賓的一些負面行為(當時看來)也有匯報。比如,1975年8月4日至16日,美國醫學教授阮郇標一家五人訪問上海。其子女在參觀途中拍了一些屬于暴露負面情況的照片,包括在去彭浦公社途中拍了赤膊在草房上玩耍的小孩和在烈日下赤膊坐在地上吃飯的老人,在參觀蕃瓜弄途中拍了拾荒小孩和穿破衣服砌磚頭的老人。陪同的旅行社人員隨即向其指出這是不友好的表現,后來其有所改正。阮郇標一家離開上海以后去無錫參觀,上海華僑旅行社便將他們在上海的表現打電話告知無錫華僑旅行社,特別告知他們在滬“拍攝了些不好的照片,經我們指出稍有改變,希抵錫后適當注意”。
從相關單位與陪同人員所記述的來訪人員的言行,很能看出那個時代特有的風采。
比如,周貽囷在上海會見原在美國留學的同學、長期在上海工商聯工作的丁忱(1919年—2011年),講述他這次回中國訪問的情形,甚有價值。他說:“這次來中國,我妻子(也是華僑)怕得不得了,開始不讓我來,我決定要來時,又要我寫遺囑,怕我回不去,送我上飛機時,還大哭一頓。”周對國內情況很隔閡。一次,他到里弄找人,遭到群眾詢問,周就很緊張,他問丁忱:“這是不是同FBI(美國聯邦調查局)一樣對人監視?”丁答:“我們的國家很鞏固,但對反革命破壞活動當然還要警惕。群眾看你這身打扮(周穿美式服裝),一個人到處亂跑,對你查問是很自然的,何況美國與我們長期處于敵對狀態。這同FBI完全是兩回事。”周于是買了一套普通服裝,到浙江鄉下時便一直穿這套衣服。
這些信息,對于了解那時候美國人對于中國形象的想象、中國普通百姓的對外觀念,都極有價值。
如前所述,抓住時機向來賓“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我對外方針、政策,宣傳我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是外事部門的一項政治任務。所以,在相關檔案中,有很多對外宣傳的資料與記錄。
比如,周貽囷在會晤老同學丁忱以后,表示回美國要宣傳中國的進步情況,向老同學索要一些資料。丁不能自作主張,便請示有關部門,結果,有關部門要求丁忱送給周貽囷的宣傳資料是:四卷英文版《毛選》《中國建設》《北京周報》以及介紹大慶、大寨、治河等小冊子(均英文版)。周一再表示感謝,“他指著毛主席著作說:‘這是行之有效的哲學,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在飛機上就開始閱讀。”
再如,美籍華人、加州幼兒教育學教授周美鳳,1972年12月下旬偕兩個女兒訪問上海,在參觀上海對外開放的思南路幼兒園時,測試兒童對于打架問題的反應。她出示了三張圖片,一張是一個兒童在推另外一個兒童,被推的將要倒下;一張是小孩子踢大人;第三張是兩個小孩在打架。
周指著兩個小孩打架的圖片,問一個姓劉的小朋友:“這兩個小朋友為什么打架?”答:“他們不聽毛主席的話。”問:“你看到小朋友打架怎么辦?”答:“向他們宣傳毛澤東思想。”
周大女兒問:“如果你宣傳毛澤東思想,他們不聽怎么辦?”答:“我把他們拉開。”
周大女兒繼續問:“假如他們再不聽,并且還要打,你怎么辦?”答:“告訴老師。”
這所幼兒園是政府批準的正式對外的幼兒園,幼兒園的領導、老師也都是經過挑選、政治上過硬的人員,兒童的回答,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
美籍華人家屬對于中國情況的隔閡,對于來華回國以后可能遭遇風險的擔憂,有關部門贈送毛選讓來賓回美國宣傳的舉動,幼兒園小朋友對于那些問題的回答方式,如此等等,在改革開放四十年后的今人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但是,放到那個時代,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注意與維護國家安全,這是任何一個主權國家都會高度重視并努力實踐的事情,但是,如果對一切來賓都疑字當頭,都用階級斗爭的眼光去審視,那就勢必草木皆兵,不利于對外交往,也不利于國家正常發展。
外交在一定意義上是內政的延續,那么,開放也是改革。如果不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果斷地停止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如果不是實行改革開放,集中進行經濟建設,那么,如今上海每年接待數百萬境外來訪者的盛況是難以想象的。
(選自《世紀》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