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豬

H市的冬天,異常的冷,風一不小心灌進脖子里,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由于是平安夜的緣故,大街小巷里擠滿了人,各種街邊小販占滿了夜晚的市場,好不熱鬧。彼時,陳小希剛從大明澡堂的里間走出來,站在大廳里悠哉悠哉地吹著頭發。隔著透明的落地門,即便玻璃上早已蒙上了氤氳的霧氣,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街上那個熟悉的背影。
放下手中的吹風機,陳小希立刻提著自己換洗過的衣服袋子就沖了出去,身后是大明澡堂阿姨的聲音:“喂,陳小希,你頭發還沒吹干呢,當心著涼啊!”
剛踏出大明澡堂,陳小希便感覺頭頂一片涼意襲來,于是趕緊戴上了羽絨服上的帽子。她一路尾隨著那個背影,只見他穿越了無數的街邊攤位,最后找到了一個角落的位置站定,放下手里抱著的大箱子,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孔明燈。
原來,宋正言這個家伙又背著她找了條發財之道。
“老板,兩個孔明燈多少錢?”陳小希剛一開口,宋正言嚇得一個趔趄,雙目怒瞪著她,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冷:“陳小希,你跟蹤我?”
陳小希笑盈盈地看著他,并沒有回答。宋正言穿得太過單薄,和街上其他人的著裝判若兩季,他的臉凍得通紅,手指泛白。這個少年,她偷偷喜歡了他3年,盡管他偶爾會欺負她,但此刻,卻讓她有點心疼。
宋正言選的角落位置并不理想,來往的行人不是很多,購買孔明燈的更是寥寥無幾。陳小希東瞅瞅,西看看,最后指著古城墻外的濱江大道問道:“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那邊賣孔明燈?”
“切。”宋正言一下子就識破了陳小希的小伎倆,她好言相勸他總不會聽的,但是激將法偶爾卻會管用。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她:“陳小希,你以為就你知道外面人多生意好啊?外面有城管,他們不到10點半是不會下班的,被沒收了貨,我得不償失。”
“我知道啊,正面戰斗我們力量不夠,但我們可以打游擊戰。”陳小希一個眼神拋過去,宋正言若有所思地領會了一陣兒,最后一拍定板:“行吧,那就游擊戰。”
和城管的游擊戰打得還算順利,借著夜色的優勢,陳小希和宋正言拿著孔明燈一路低調叫賣,最后倒也收獲不少。為了慶祝首戰告捷,臨告別前,宋正言好心地請了陳小希一杯珍珠奶茶,在這個冬日里,溫暖了她一整顆的少女心。
“明天是圣誕節,你還來嗎?”陳小希問宋正言這話的時候,眼神里有希翼的光。可是,他朝她搖了搖頭,說道:“不來了。”
“為什么?明天的生意肯定比今天更好。”陳小希不甘心地追問。
“我們都上高中了,學習得抓點緊。”宋正言說完,看陳小希一臉的不信,又補充道:“明天我和周芷瑤都約好了,放學后要一起去李老師家里補習英語。”
又是周芷瑤,陳小希感覺此時心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
不是羨慕,不是嫉妒,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不爽。
說起周芷瑤,陳小希早在3年前,就和她狹路相逢了。
那時候剛升入初中,學習壓力沒有那么大,家長們剛給孩子繳完報名費,就烏泱烏泱地讓孩子擠進各種興趣班里。也不管孩子們有沒有天賦,家長們總是幻想自己家的孩子可以出類拔萃。
陳小希的媽媽當時就屬于這類人的代表,擠在人群里,一邊翻著桌上的宣傳單一邊回頭問她:“陳小希,你快過來自己看看,你對什么比較感興趣?”
看著陌生的中學,陌生的臉孔,陳小希心里反感極了,她曾經辛辛苦苦建立的革命友情,隨著升學,一切都得重頭再來。
突然,陳小希注意到大廳里的電視上放著一首很好聽的傣族歌曲,中間是一個穿著紅色傣族服飾的女孩,她搖頭晃腦,抖肩扭腰,舞姿優美,笑容迷人。
于是,陳小希指著電視機,對她媽媽說:“我就學這個吧。”
后來,進了舞蹈班后,陳小希終于知道,那個在電視里跳著好看的傣族舞女孩就是周芷瑤。周芷瑤不僅舞跳得好,人長得美,就連性格也很好,是那種溫和的,說話輕輕柔柔的,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么一對比,陳小希大大咧咧的性格有點突兀,大嗓門也時常讓她在舞蹈室里顯得有點聒噪。可是,陳小希心里想啊,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呢?
每次舞蹈課,教舞蹈的老師都會拿著一根小棍敲打著陳小希的胳膊和小腿,嘴里是一聲又一聲的嘆氣:“哎,小希,這里不要太僵硬了。看看前面的周芷瑤,身體要柔軟……”
事實證明,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學舞蹈,比如身體僵硬的陳小希。她不是沒有苦練過,盡管每周都比周芷瑤多練七八個小時,她的舞姿依舊入不了舞蹈老師的眼。
半個學期后,當班上其他的舞蹈學員都能獨立跳出十幾支舞后,陳小希才發現,自己只能跟著團舞,站在最后一排當個無人注意到的綠葉。
平時當綠葉當陪襯當什么都無所謂,可是學校馬上要舉行隆重的元旦晚會了,學校領導為此還特地在H市大劇院租了場地,服裝道具一切都按照高標準去操作的。
自從得知三班的宋正言是這次晚會的主持人后,陳小希心里那叫一個郁悶啊,要是她跳舞能像周芷瑤那么好就好了。她就可以站在舞臺的中央,宋正言也許就會發現一個站在鎂光燈下熠熠生輝的她了。
果不其然,元旦晚會結束后,周芷瑤就和宋正言走得越來越近了。
春雨連綿的季節,陳小希突然來了興致,拿出毛筆,研了磨,開始練字。練累了,她就會看著窗外的細雨發呆,不經意間,嘴里會冒出幾句耳熟能詳的詩句,儼然像個詩意的少女。
其實,陳小希知道,她內心深處并不是真的討厭周芷瑤,她只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如何對她表達出來的善意作回應,于是只好板著臉,做出一副討厭對方的樣子。
就像所有大人口中夸贊的別人家孩子一樣,即便這個孩子沒有錯,但夸贊本身就已經傷害了另一個與之對比的孩子。
一想到周芷瑤,陳小希的腦海里就會跟著浮現出宋正言的樣子,她起身關了窗,有點心煩意亂。
H市有兩個城區,中小學大多集中在老城區,高中和大學在新城區。陳小希和周芷瑤的家只隔了一條商業街,都離學校不遠,10分鐘的路程。

在學校,因為是一個舞蹈班的關系,周芷瑤經常會從隔壁班來找陳小希。
周五放學后,周芷瑤還像往常一樣出現在二班門口,朝著陳小希揮了揮手,笑著問:“陳小希,今天要不要一起走?”
“不要!”每一次陳小希都能找到不同的借口拒絕她,可是周芷瑤好像不會生氣一樣,總是笑著說“那下次一起哦。”
可是今天,和周芷瑤一起出現的還有宋正言,陳小希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三人行,必有一話癆。宋正言話少,周芷瑤安靜,為了能夠更好地融進他們這個小圈子里,陳小希可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但熟絡之后,陳小希才發現,宋正言原來是個商賈之才,他總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方式賺零花錢。比如夏天的時候,學校后山里的知了叫個不停,宋正言就帶著她們去尋找樹上的知了殼,裝滿一袋子,然后拿去藥店賣;比如家里有一些不用又舍不得丟的玩具書籍等,宋正言一整理,轉手就擺起了套圈攤位,賺了個盆滿缽滿……
跟著宋正言廝混,陳小希和周芷瑤從不缺零食,什么辣條,冰淇淋,管夠。
陳小希覺得,因為宋正言,她開始有一點喜歡周芷瑤這個朋友了。
直到有一天,陳小希跟著她媽媽搭車去新城區的商貿市場批發一些日用品,偶然遇到了正在吃早餐的宋正言。
陳小希從后面拍了拍宋正言的肩膀,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宋正言的肩膀一僵,回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訕笑著回道:“哦,我爺爺住在這附近,我現在暫住在爺爺家。”
“這樣啊。我和我媽來這邊采購,我要過去了,拜拜。”陳小希說完,一溜煙地消失了。
原來宋正言并不住在老城區啊,回家的路也是背道而馳,并沒有和她們順路。那他為什么經常這么做呢?陳小希有點費解,唯一可以解釋得通的就是,他對她們兩人其中一個人有好感。
如果說,宋正言會在陳小希和周芷瑤之間選擇,陳小希覺得,他閉著眼睛也會選擇周芷瑤的。
真是個必輸無疑的,糟糕的選擇題啊!
讀高中后,陳小希一家也搬到了新城區。
老城區由于H市整體的經濟發展,很多街道面臨著拆遷,所以一般情況下,家里的孩子升入高中后,很多家庭會選擇搬家,也是為了孩子節省路上的時間。
高中的第一個圣誕節,學校也希望有點圣誕節的氣氛。趁著中午的時間,四班班主任帶著班上的同學三三兩兩的在教室里裝點門面,周芷瑤在貼窗花,宋正言在吹氣球,而陳小希字不錯,跟著兩個會畫畫的同學在弄黑板報。
不一會兒,教室里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是班會,班主任借了一節體育課,連著兩節課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圣誕會。宋正言獨唱了一首伍佰的《Last Dance》,在班上一戰成名,女生們都在下面起哄再來一首,他擺擺手笑著下了臺。
接下去班主任還組織同學玩了詩詞接龍、擊鼓傳花等游戲,但陳小希都不太記得了,因為她的心思都在放學后。
果然,最后一節課的鈴聲響起后,宋正言就和周芷瑤一起先走了。他們和她打了個招呼,她只是無精打采的應了聲。
陳小希第一次覺得,原來英語成績好也有煩惱,她怎么好意思拿著滿分的英語卷子一起去補習?
收拾完書包,陳小希準備走的時候,有個白白凈凈的男生跑到班上來,他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圣誕老爺爺的玩偶,從后面探出一個腦袋,笑嘻嘻地問道:“請問同學,周芷瑤在嗎?”
“不在。”陳小希回答。
“哎,我認識你呢,你叫陳小希對不對?”男生很自來熟,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徐一郎,八班的,我經常看到你和周芷瑤一起去食堂。”
“是的呢。”陳小希拍了一下徐一郎的手,走在了前面,卻忍不住回頭好奇道,“你找周芷瑤干嗎?”
徐一郎跟了上來,興致勃勃地解釋道:“今天不是圣誕節嘛,我來給她送禮物。”
傍晚八九點的時候,陳小希和徐一郎坐在一家燒烤攤外面,桌子上有一些肉串和脆骨,已經涼透了,這兩人在這里吃了兩個鐘頭。據徐一郎講述,他和周芷瑤是鄰居,是周芷瑤搬到新城區后認識的。周芷瑤喜歡舞蹈,他擅長鋼琴,兩個學藝術的一見如故,一來二往也就熟了。
聽到“舞蹈”二字,陳小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皺了皺眉。自從初中的那次元旦晚會之后,她便再也不肯去舞蹈班了,連著對舞蹈這件事都有陰影了。
“你怎么了?”徐一郎問。
“沒什么,就是覺得學藝術的人,都很厲害。”
“哈哈,沒有沒有。我覺得小希你才厲害呢,性格好,成績好,人也長得漂亮。”徐一郎夸起人來很認真,陳小希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漂亮呢,心里莫名的有點開心。
周芷瑤和宋正言補完英語后,剛出李老師家的小區,就看到坐在路邊吃燒烤的陳小希,旁邊還坐著她的鄰居徐一郎,她一臉吃驚:“小希,你們怎么在這?”
“下午放學后,我碰到徐一郎來找你有事,我就帶他來這邊等你……”陳小希有點心虛,她抬眼看了看宋正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徐一郎送周芷瑤禮物的時候,宋正言拉著陳小希到了燒烤攤這邊,他對老板說:“老板,要10個肉串。”
陳小希看著宋正言的手,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腕,心跳猛地加快了。她呆呆的任由他握著,耳邊隱約聽到他說:“你怎么這么沒有眼力見啊!”
“那你呢?”
“我什么?”宋正言不解。
“你不是賣孔明燈,還有其他的收入,攢了很久要送周芷瑤圣誕禮物嗎?”
“你是說這個?”宋正言從書包里掏出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遞給了陳小希,“這個送你了。”
什么?陳小希抱著盒子站在燒烤攤前,一時有點不明所以。她這是收了一個宋正言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的禮物嗎?
整整3個月,周芷瑤都是和八班的徐一郎一起走的,兩人是鄰居,名正言順。
每次看到那兩人有說有笑的背影時,陳小希心里都會莫名的閃過一絲憂傷,她有點懷念他們3個人一起回家的時光。
陳小希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百無聊賴地晃著小腿,她在等宋正言做完最后一道數學題。突然,她問宋正言:“周芷瑤現在天天和徐一郎走那么近,你會不會不高興呀?”
“不會啊,她能多個朋友,我很高興。”宋正言在做題,沒有抬頭。
“你可真大方,換了我,我肯定是會不高興的……”陳小希還沒有說完,宋正言最后一個步驟解出來了,他輕輕地舒了口氣,抬頭問她:“對了,上次送你的樂高,你拼出來了嗎?”
提到那個禮物樂高,陳小希一時來了興致,她跳下了桌子,一本正經地問他:“我一直都想問你,你送的樂高怎么奇奇怪怪的,主色調基本都是黑色和白色的積木塊。我查了很多樂高圖紙,都不知道最后可以拼成什么。”
宋正言一聽,有點哭笑不得,那樂高是他買了很多次,一點點攢起來的黑白塊,他自己設計了圖紙。但他想,陳小希那么喜歡《千與千尋》里面的無臉男,一定可以猜到的吧。
無奈,他只好從書包里拿出他設計的無臉男圖紙,遞給面前的女孩。
陳小希一看,由驚轉喜,然后一臉崇拜地看著宋正言:“你居然自己設計了無臉男的圖紙,也太厲害了吧。”
宋正言笑笑不說話。陳小希轉念一想,喜歡無臉男的是她啊,不是周芷瑤。原來,這個禮物本來就是送給她的。可是,他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呢?
“周末有空嗎?”
“有,要干嗎?”陳小希一笑,臉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接了一個活,周末要去那家新開的大型游樂場,每個項目都要體驗一遍。”
“什么活這么棒?”
“城市體驗師。”宋正言說完,敲了敲陳小希那榆木腦袋,快步走出了教室。身后那個他喜歡的女孩子馬上跟了上來,昂著頭笑得一臉燦爛。
他第一次注意到陳小希,大概要追溯到初中的那場元旦晚會上,他是那場晚會的主持人。當宣布舞蹈節目開始的時候,他退到了舞臺的一側。站在黑暗里,他看到最后一排的一個女孩舞蹈動作笨拙,還崴了腳,但她堅持跳完了那一整支舞。最后下臺的時候,他看到她的腳脖子紅腫了起來,臉上是堅韌的表情。
在那一刻,宋正言記住了這個女孩的名字,她叫陳小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