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疫情得到控制,老房子俱樂部的探訪活動又開始了。
大上海是由無數塊狀的街區和線狀的街道組成的,它們構成了城市的肌肉與筋脈。在上??焖侔l展的今天,如何保護、強健城市的肌理與風骨,如何確定歷史風貌保護區,進而科學保護與合理開發“永不拓展”的街區與街道,已經列入政府實事項目,而且開展得卓有成效。同時,上海在這幾年里涌現出成千上萬個老房子愛好者,他們借助民間團體的平臺開展尋訪與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他們是城市的“發現者”,也是“記錄者”,更是“講述者”,他們通過探尋老房子里的故事,發現并重審它的價值,修復老房子與城市的關系,并在城市微旅行的層面挖掘、整理出許多文化資源。由此,尋訪者也讓自己的人生價值獲得新的提升。
目前,上海已有數十個民間團體,他們為了探訪、研究老房子而聚攏在一起,一邊用腳板丈量可能改變的老街區和老建筑,一邊用圖像與文字記錄老房子的故事。這些活動不僅滿足了團體自身的文化追求,其造成的溢出效應也積極影響著上海的歷史講述和文化品質。
十多年前,因為對海派老家具收藏的共同愛好,我認識了收藏家胡平先生。兩年前初夏的某一天,他邀請我參加一個活動,這才知道他是上海老房子俱樂部的發起人之一。他擴大了自己的興趣領域,從家具收藏走向更為廣闊的物理空間。他告訴我:2018年6月,兩百多個市民以老房子的名義聚集在花園飯店,成立了一個老房子俱樂部。俱樂部成員中主要以中老年以主,大多是長期生活工作在上海的“原住民”,70后80后的年輕人占到20%。
我參加俱樂部的第一個活動就是尋訪一處有故事的老房子,一大群人在綠蔭下的街道上行走,“帶頭大哥”揮舞著一面藍色三角旗,三角旗中央是俱樂部徽標——一幢簡化了的Are Deco風格老房子。而這位精神抖擻的大哥就是上海石庫門文化研究中心副秘書長、上海市建筑學會歷史建筑保護委員會顧問、上海老房子俱樂部理事長婁承浩教授。
在我參加活動的那天,俱樂部成員已經擴大到了350人。胡平告訴我:“幾乎每周有人申請加入,但不能擴容了,否則會陷入尾大不掉的窘境。我們每組織一次活動,都會在微信群里限時限額報名,人數以30至50為宜。”
老房子俱樂部成立后,活動一個緊接一個,從石庫門、老城廂出發,很快就將老洋房納入考察范圍,進而延伸到黃浦江、蘇州河近代工業遺存,兼及周邊地區的松江老城、嘉定老街、新場古鎮,以及長三角地區平湖、吳江、松陽和南京等,正在修復整修中的歷史文化遺址或文保單位,他們也有本事“打進去”探訪一番。有些活動還體現了一定的學術水平,比如從鄔達克建筑引向賚安建筑的傳播和研究,比如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本土建筑師群體的研究與宣傳。

探訪江南古鎮。

老房子俱樂部的核心人物姜承浩教授。
2019年2月,得知張園進入動遷程序,俱樂部聞訊而動,分小組進行最后的探訪。婁承浩教授帶著大家熟門熟路地穿行在好幾條支弄之間,講述著每幢房子的前世今生。在一幢小洋房里我看到一位頗有“國際名聲”的攝影師正在將成千上萬張照片裝箱,有百年歷史的馬賽克地坪上一片狼藉。在一條小弄堂里,有一個原住民支起一只小攤,從垃圾堆里沙里淘金的舊貨善價待沽,五張老照片獅子大開口:1500元。還意外遇到了住在這里超過半個世紀的老同學邵正如兄,曾在翻譯家協會工作的他,顫抖著嘴唇告訴我們:“張園有1600個老人,生于斯、長于斯,對老房子、老鄰居甚至一磚一瓦的感情都非常深,過幾天這里的一切都將化作私人化的記憶,我們的心情難以用語言表達??!”
邵正如又說:“ 這幾天,許多上海市民紛至沓來張園看最后一眼,我跟他們說:不要滿足于走走看看、拍拍照片,最好將老房子的故事記錄下來,告訴下一代,告訴未來的上海。張園曾經是中西方文化發生正面沖撞的場域,這里的許多故事都可以成為上海近代史的注腳?!?/p>
老房子俱樂部的許多朋友當然知道,探訪歷史,解讀歷史,記錄歷史,正是每一個老房子愛好者的文化自覺和責任擔當。
兩年來,老房子俱樂部組織徒步尋訪53次,講座40場次,不少關于老街區、老建筑保護與利用的可行性報告受到政府相關部門的重視并被采納。
據悉,上海有個別以探訪研究老房子為價值取向的民間團體,一開始活動也搞得風生水起,但小半年一過就出現了不和諧聲音,或出現“細胞分裂”。上海老房子俱樂部相當團結,許多人雖然不常見面,但一旦在某個活動上聚首,寒暄過后展開的討論十分融洽,大家拿證據說話,求同存異,一次活動就成了一堂課。會員之間也經常交換信息,分享人脈關系,所以活動的質量越來越高,視野越來越寬。
婁承浩教授是這個團隊的核心人物,“學科帶頭人”。上世紀七十年代,婁承浩在廣東路外灘的民用建筑設計院工作時,憑著對建筑事業的熱愛和對建筑檔案資料的熟悉,在設計院里擁有了“電腦”的雅號,業界同行對他評價也很高。
俱樂部中很多成員聽了婁承浩幾堂課后,開始重新思考尋訪老房子的根本目的。婁老師常對會員們說:“老建筑的美,是現代建筑不能相比的,也難以勝過的。時間賦予老建筑的滄桑感,更顯出現代建筑蒼白單薄。我們熱愛老建筑,一定要超越它的經濟價值,重在它的歷史文化價值以及精神層面的享受。走進老房子,就是回望上海的歷史,回望我們的來路。進入新世紀后,上海市政府對老房子和老街區的價值有了新的認識,非常重視,保留、研究、開發、利用,這一系列的工作做得非常好,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要為政府獻計獻策!并從尋訪活動提升自己的文化修養,實現思想境界的升華。”
婁教授每月中旬會把下個月的活動表貼在公號上,主要活動由他帶隊。他精力充沛,步子很快,一般人都跟不上這位年已75歲的老人。平時他獨自去舊房拆遷工地,古建筑修復工地、還有許多未被發現的弄堂和傳統民居,都是坐公交車,每天步行兩三萬步是常態。
有一次我去聽婁教授的講座,他一下子在講座上拋出幾個在建筑界都懸而未決問題:一、徐光啟祖居為何是喬家路的九間樓?二、大勝胡同是由北京神父建造的嗎?三、貝軒大公館的主人究竟是誰?四,馬勒別墅是哪位設計師主持設計的?
婁教授一邊播放由珍貴圖像串起的APP,一邊娓娓道來,大家聽得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2019年春節期間,老房子俱樂部在桃江路一幢老洋房里舉辦了一場講座,主講人是個老外美女,名叫張霞,來自俄羅斯新西伯利亞。那天她給我們分享了她在上海老城廂拍攝的部分照片,而且是用膠卷拍的,她搶在老房子拆遷之前鉆到瓦礫堆里拍攝,保留了許多街道、老建筑的最后影像,包括木結構的細部。
張霞在故鄉讀的是工程和經濟專業,畢業后在韓國獲得數字設計碩士學位??磥硭怯膳d趣引導而進入歷史領域的。一個偶然的因素,她從2006年起在上海逗留了十年。為了獲得在場感,她租住在武康大樓,沉下心來研究上世紀二十年代白俄在上海法租界的歷史,寫了一本書并在東亞和歐洲出版,成為研究西方人在上海史實的專家。
走進老城廂或許又是一個偶然。張霞說:“我記得第一次進入老城區,是在從董家渡面料市場出發的路上……走在老城區,我可以感覺到古老的東西還活著。當我試著研究上海老城區時,發現英語資料很少,所以我開始編撰一本英文版的攝影集。一邊拍照,一邊做系統的歷史研究,花了好幾年。我給這本書起名為:《上海老城:一個幽靈城市》?!?/p>
現在這本書已經出版。張霞比中國的一般的記者、學者、老房子研究者進入得更深,當一些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老房子準備拆除或已經動工時,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工地的斷磚碎瓦上,拍下了商船會館、董家渡路、陸伯鴻故居、書隱樓、金家坊、沈家大宅、薛家弄、梓園、喬一琦故居、雞毛弄、荷花池……她甚至還知道有些老房子里的梁柱門窗包括牛腿、雀替的精美木雕最終賣給古董商人多少錢。
有點意外的是,從她嘴里我得知喬家路動遷的消息。
張霞還坦率地表示不喜歡建業里與榮宅的保護模式。她喜歡在周末騎自行車沿著延慶路、安福路、永嘉路轉幾圈?!霸谶@些街區還能看到有人文歷史的建筑和充滿活力的市民生活?!?/p>
舉辦講座是老房子俱樂部的硬核,除了婁承浩一馬當先之外,兩年里還先后邀請了阮儀三、鄭祖安等十幾位專家學者來做講座。
老房子俱樂部里大多數會員對歷史、尤其是上海城市史有相當的研究,還有不少人對文學、美術、戲劇等有一定修養。蔡震女士在九江路華萼坊(今王寶和大酒店的位置)出生并一直住到出嫁,石庫門內部結構就跟她在《繁花》里讀到的一模一樣,曲徑通幽,疊床加屋,但鄰里關系相當和睦。參加俱樂部的活動后,她就萌生了一個想法:把小時候住過的那個地方畫出來,為此她特意在王寶和大酒店住了一晚,然后花了兩年時間,畫了一幅水彩畫。將她的童年記憶與今天的現實重疊,展現了魔都穿越時光的無限生機。

用蔡震的水彩畫開發的文創產品。

老房子俱樂部從中共一大會址出發,走向上海更廣闊的新天地。
蔡震是企業的財務人員,與阿拉伯數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手居然也能輕松駕馭線條與色彩。不過她不是一個自戀的人,這些年來她還為許多名人故居及有故事的老房子創作了大量的水彩畫,去年借俱樂部的平臺舉辦了兩次個人畫展,她的作品也被開發成紀念章、筆記本、手機套、靠墊、馬克杯、環保袋等文創產品。
在俱樂部里,年輕人是“少數派”,但理事會一直致力于擴大這一群體。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們從被動的“聽眾”轉身為主動的“講述者”、“導師”,挖掘他們的潛質。
去年年底,俱樂部就策劃了一場以年輕人為主場的徒步活動,帶隊老師是一位八零后“上海小囡”桃微微。她提前踩點做足功課,這天就信心滿滿地帶著“老克勒”“老阿姨”們行進在綠陰深處的愚園路上。先從常德公寓出發,在愚園路81號中共上海地下組織斗爭史陳列館講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劇情,穿過愚谷邨來到南京西路,參觀了原嘉道理的住宅。據說這一段也是“半島酒店新員工培訓必須到此打卡的地方”。接著又走進愚園路532弄柳林別業,弄堂深處的60號已經轉身為一家民宿,與愚園路許多老洋房一樣,似乎一夜之間轉身成為青年人的打卡地。老板娘向大家熱心介紹老房子的“化蝶”過程,邊帶大家參觀邊解讀裝修思路。然后又轉入愚園路852弄,參觀了一幢保存完好的英式鄉村花園別墅。
下午四點,原定的活動結束時間到了,但大家還是步步緊跟小美女走進了愚園路749弄,這條被稱為“最隱秘”、“最狡黠”的弄堂鬧中取靜,總弄連著好幾條橫七豎八的支弄,外人常常陷入迷宮。也許因為這里曾經入住過中共地下黨和汪偽特務,在民間就被叫做“特務弄”。俱樂部數十人的涌來,打破了黃昏時分的寧靜,迎接他們的還有掛在晾衣桿上的一條條本幫醬油肉。
桃微微觸景生情地說:“從特務弄到醬肉弄,這也許可以看出大上海的變化吧?!蹦贻p人對歷史的解讀別具風采,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
一位老克勒說:面對同樣的上海,我們與年輕人的視角不一樣,生活經歷不一樣,感受也會有差異,但是對上海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一樣的深情,一樣的熱烈。等到哪一天我們走不動了,相信一定會有年輕人推著輪椅帶我們走進更加精彩的大上海。
據悉,在老房子俱樂部基礎上,一個海派生活推進會也將于近日成立。推進會將與企業合作,既可減輕俱樂部資金的壓力,又可幫助政府改善營商環境。在活動開展方面,一方面可以加強對海派文化推廣的力度和廣度,另一方面也可積極推進“海派文化”在年輕人中的傳播。
海派生活推進會將聚焦如下的課題:上海老建筑、海派老家具、美食、服飾、市民生態研究、上海民族品牌歷史、旅游景點文化內涵充實、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歐美懷舊金曲、攝影、繪畫、室內裝飾等等。作為創辦者的胡平強調:我們希望用“更上海、更精彩、更文明”的活動吸引年輕人參加,爭取把海派文化更寬廣地與紅色文化、江南文化結合起來,浸透到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去,滲透到個人的行為規范中去,讓更多年輕人包括新上海人喜歡海派文化,傳承海派文化、創新時代的海派文化。
愛上海,是行走上海、記住上海、創造上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