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惠蘭是間諜，還是遭“政治報復”？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梁晴川

2020年6月15日，莫斯科法院以“間諜罪”判處美國公民保羅·惠蘭（右）16年監禁。　梁晴川　?　視頻截圖

★與美方對“美女間諜”瑪利亞·布蒂娜“莫須有”的指控不同，俄方在宣布已抓捕美國公民保羅·惠蘭時，就同時對外公布了他從事間諜活動的證據。

冷戰時期，被交換返國的間諜通常被奉為國家英雄；如今，他們往往被視為失敗者、不可信任者，“換諜”還帶來更多的后遺癥。

保羅·惠蘭案似乎已塵埃落定。2020年6月15日，莫斯科法院以“間諜罪”判處美國公民保羅·惠蘭（Paul Whelan）16年監禁，判決將在6月26日生效。

“剛剛聽到消息時我感到憤怒……我沒有感到驚訝，從一開始，這起案件就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美國駐莫斯科大使約翰·沙利文（John Sullivan）譴責。對于美方“政治綁架”“政治報復”的指控，俄羅斯聯邦總統新聞秘書德米特里·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則斷然否認。

2020年6月23日，保羅·惠蘭在萊佛托沃（Lefortovo）監獄簽署了一份放棄上訴的法律文件，他認為上訴已“毫無意義”。此前，他的家人發誓要對判決提出上訴。

但保羅·惠蘭重獲自由仍有一線希望。

“被釣魚”還是“人贓俱獲”

在6月15日的庭審中，被法警押送走進由鋼化玻璃圍起來的被告席之前，保羅·惠蘭一副木訥的表情。像前兩次審判一樣，他依舊穿著藍色毛衣、戴著黑框眼鏡，頗似一名大學教授。

受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案件保密需要，法官沒有允許新聞記者進入法庭。但是，根據1964年生效的《維亞納外交關系公約》，美國、英國和加拿大的外交官被允許坐在法庭的長椅上旁聽。

“莫斯科市法院判決，保羅·惠蘭有罪……將在高安全設施中服刑16年。”據美國《底特律自由新聞報》(Detroit Free Press)報道，法官宣讀判決書只用時1分20秒。

法庭并沒有公開保羅·惠蘭案的偵查過程，但從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的新聞稿來看，惠蘭是在兩年前從事“間諜行動”時被捕。

2018年12月28日，莫斯科大都會酒店3324房間，保羅·惠蘭正在換衣服，準備參加朋友的婚禮。這時，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特勤人員突然闖了進來。

失蹤三天后，他在加拿大的孿生弟弟戴維·惠蘭（David Whelan）在新聞報道中發現，保羅·惠蘭已被俄羅斯方面逮捕，且被指控犯有間諜罪。

“保羅赴莫斯科只是參加海軍陸戰隊時期戰友的婚禮，他娶了一名俄羅斯女子。”戴維·惠蘭說，婚禮地點就在莫斯科大都會酒店，距離俄總統府克里姆林宮不遠。

但俄羅斯檢察官的指控材料顯示，該國的反特人員在保羅·惠蘭身上搜出了一枚移動硬盤，它存儲有俄情報機關部分成員信息等機密文件。

不過，保羅·惠蘭并不承認“人贓俱獲”。

“我被俄聯邦安全局的一名特工朋友給陷害了，他告訴我硬盤里存的是他們一起參加活動的照片。”保羅·惠蘭對辯護律師堅稱自己是無辜的。

當被問及保羅·惠蘭身上是否有機密文件時，他的辯護律師弗拉基米爾·熱列邊科夫（Vladimir Zhere-benkov）表示，“對，他身上有情報。我確認這些文件是國家秘密。”

在俄羅斯通訊業巨頭EURO-SET一案中，熱列邊科夫律師也曾為富豪葉甫根尼·奇奇瓦爾金（Evgeny Chichvarkin）辯護。英國《獨立報》透露，已經旅居英國的奇奇瓦爾金懷疑熱列邊科夫律師為俄情報機關工作。

與辯護律師的意見不同，當事人保羅·惠蘭堅稱，自己“被釣魚”“被誘捕”“被栽贓”。他說，這名“特工朋友”在交往中還曾找保羅·惠蘭借了一千多美元，購買了兩部iPhone手機。不過，辯護律師并沒有透露“特工朋友”的姓名。

據保羅·惠蘭的家人透露，所謂“特工朋友”是俄羅斯特工伊利亞·亞岑科（Ilya Yatsenko）。俄羅斯《生意人報》也證實，亞岑科是俄聯邦安全局權力很大的“K”部門的一名少校，曾兩次出庭作證。

從判決結果來看，亞岑科沒有向法庭提供有利于保羅·惠蘭的證詞。大約2000年的夏天，保羅·惠蘭開始頻繁往返俄羅斯。

“這一次，他只是去參加婚禮，他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方。”他的胞弟戴維·惠蘭堅持認為，“他只是一位世界旅行者。”

“國際公民”的多種巧合

從庭審表現出來的細節來看，保羅·惠蘭的俄語并不流利，他對法官誦讀判決書表現出一臉的茫然。

2019年1月2日，美國駐俄羅斯大使探視了被關押在萊佛托沃監獄的保羅·惠蘭，發現他不能用俄語向看守講出“眼鏡”一詞，也缺少廁紙、香皂、剃刀等基本生活用品。

不過，被描述為俄語不佳的保羅·惠蘭，卻在俄羅斯社交媒體VKontakte上開設有賬號。截至2019年1月，他的賬號上有55名“好友”，幾乎是清一色的年輕男子。

巧合的是，大部分“好友”的賬戶信息顯示，他們與俄羅斯軍隊存在一定的聯系。

保羅·惠蘭不僅與俄羅斯敏感部門人士有聯系，他還擁有四國國籍，分別是美國、英國、愛爾蘭和加拿大，因此又被俄羅斯媒體稱為“國際公民”。通常，懷揣多本護照以備隨時變換身份，是好萊塢諜戰電影中最常見的情節。

“他擁有多個護照是家族譜系的原因。”戴維·惠蘭解釋。

他們來自一個國際化的家族。祖父從愛爾蘭移民英國，保羅·惠蘭的父親則從英國遷居加拿大。1970年3月，保羅·惠蘭出生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大概三四歲時，他又隨家庭遷居美國。因此，保羅·惠蘭有條件獲得四國護照。

被捕時，保羅·惠蘭的公開身份是美國汽車零部件生產商博格華納（BorgWarner）的全球安全總監。此前，他在美國紐約州特洛伊(Troy)市的凱利服務公司（Kelly Servic-es）的全球安全部門工作。

保羅·惠蘭還有一段有爭議的從軍經歷。1994年，他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并在2004年和2006年兩度被派往伊拉克。據俄方檢察官指控，保羅·惠蘭至少是美國國防情報局(DIA)的一名上校。

“美國幾乎從來不派遣沒有外交保護的特工去俄羅斯活動。”《紐約時報》援引約翰·斯弗爾（John Sipher）的話。

斯弗爾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前特工，曾被派往莫斯科工作。他認為，保羅·惠蘭并不像一個間諜。

“從保羅·惠蘭的履歷來看，他不像一個情報人員。”美國廣播公司也援引美國情報官員的話，“他的服務記錄，使得他不太可能被吸收為間諜。”

保羅·惠蘭存在個人歷史污點。據美國《華盛頓郵報》透露，2006年在伊拉克期間，他被指控試圖竊取一萬多美元的公共經費，還創建虛假社會保險號來對自己的社會保險號評分，他的薪酬因此被降至E-4級。2008年1月，一家軍事法庭以盜竊、瀆職等罪名判處保羅·惠蘭60天監禁，并開除其軍籍。

“他一直對從軍經歷感到驕傲。”當獲悉哥哥的盜竊丑聞后，戴維·惠蘭對英國廣播公司（BBC）表示感到“絕對震驚”。

不過，從軍經歷的污點并不能排除保羅·惠蘭是諜報人員的可能。美國情報機構并沒有那么高尚，更是屢屢傳出吸納污點人士從事“臟活”的丑聞，也不排除故意設計“污點”為其身份做掩護的可能。

保羅·惠蘭的家人則堅信，他是遭到俄羅斯的“政治報復”。2018年12月31日，美國一家法院判處俄籍女子瑪利亞·布蒂娜（Maria Buti-na）犯有“間諜罪”。當天，俄聯邦安全局對外宣布，他們已逮捕了美國人保羅·惠蘭，后者在俄羅斯境內從事間諜活動。

巧合的是，俄美兩國同一天宣判或宣布“間諜案”，被外界解讀為相互施以顏色。

2018年7月，剛剛獲得美利堅大學國際關系專業碩士學位后，時年30歲的俄羅斯女子瑪利亞·布蒂娜被美國警方逮捕，她被指控涉嫌犯有“非法充當外國代理人罪”。

審訊期間，布蒂娜一直否認上述指控。但在美國法院進行審理時，她竟然又改口承認從事滲透美國政治團體的間諜活動。隨后，俄羅斯外交部發表聲明稱，布蒂娜受到了美國情報部門的折磨，最后屈打成招。

與美方對瑪利亞·布蒂娜“莫須有”的指控不同，俄方在宣布已抓捕美國公民保羅·惠蘭時，就對外公布了他從事間諜活動的證據。

“希望在于交換”

被捕后，保羅·惠蘭的三個兄弟姐妹展開了營救行動：他的另一個弟　弟安德魯　·　惠蘭　（Andrew Whelan）定居在北卡羅來納州，主要負責與美國駐俄羅斯大使館溝通。姐姐伊麗莎白（Elizabeth Whelan）是一名畫家，則頻繁往返于馬薩諸塞州和華盛頓，負責游說國會議員出面營救她的弟弟。

保羅·惠蘭的孿生弟弟戴維·惠蘭主要擔負與新聞媒體對接的任務，充當家族新聞發言人的角色。

“美國政府有很多種辦法可以將保羅帶回家。我們游說國會議員，希望眾議院能夠通過一項決議，以便使特朗普總統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進行幕后談判。”戴維·惠蘭對美國媒體表示。

但特朗普對戴維·惠蘭案一直保持緘默，美國情報機構也否認他是其中一員。2019年1月，外界一度傳出俄羅斯將用戴維·惠蘭交換“美女間諜”瑪利亞·布蒂娜。

“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俄羅斯人不會是外交游戲中的棋子。”俄羅斯總統新聞秘書德米特里·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斷然否認“換諜說”。

如今，保羅·惠蘭即將開啟長達16年的牢獄生涯，但他似乎又迎來一絲轉機。

“我們一再提出建議方案，讓在俄羅斯服刑的美國公民與（在美國）受到犯罪指控的俄羅斯公民進行交換……我們已經向美方多次提起這類建議。”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謝爾蓋·里亞布科夫（Sergey Ryab-kov）通過俄新社釋放信號：莫斯科對囚徒交換協議持開放態度。

“惠蘭的希望在于交換，至少要換回一名俄羅斯人。”辯護律師弗拉基米爾·熱列邊科夫近日也公開表示，“從2019年12月起，俄羅斯對外情報機構就在討論，是否用戴維·惠蘭換回正在美國服刑的康斯坦丁·雅羅斯申科（Konstantin Yaroshenko）或維克多·布特（Viktor Bout）。”

二人被認為具有極高的情報價值。布特綽號“死亡商人”，是一名國際軍火銷售商和毒品走私商，被美國政府指控在全球范圍內煽動和支持恐怖主義，他的故事被改編為好萊塢電影《戰爭之王》。

2008年3月，美國毒品管制局的特工偽裝成哥倫比亞反政府武裝成員，以購買軍火的名義在泰國曼谷一家五星級酒店將布特誘捕。

俄羅斯堅持認為布特是“政治犯”。在此后長達兩年的外交爭奪戰中，泰國高等法院作出裁決將布特引渡到美國。

同樣遭美方“長臂管轄”抓捕的還有俄羅斯飛行員康斯坦丁·雅羅斯申科。2010年，他在利比亞被美國特工抓獲后，被判犯有運輸毒品罪而獲監禁20年，但他一直否認自己有罪，俄羅斯外交部則多次斥責美國政府的“綁架”行為。

2020年3月，從公眾視野中消失近十年的雅羅斯申科，又出現在輿論漩渦中。據塔斯社報道，他指控美國監獄的虐待行為，導致他健康狀況惡化并可能感染新冠肺炎病毒，他要求法院釋放自己。

一場“換囚”行動可能改變三個人的鐵窗命運。6月15日，戴維·惠蘭代表家族發聲，希望美國政府立即與俄方“討論交換囚犯釋放保羅的問題”。

如果同意交換，將坐實戴維·惠蘭是間諜的指控，這讓美國政府面臨艱難選擇。因此，美國駐俄大使約翰·沙利文一直堅持：美國的目標不是進行人員交換，而是為保羅·惠蘭尋求“正義”。

“換諜之橋”再現悲喜劇

期待的“正義”遲遲未來，保羅·惠蘭再次被投入冰冷的監獄。俄美之間交換被對方逮捕人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冷戰時期。

當時，位于東西柏林之間的克里利諾橋是重要的“交換市場”。1960年5月1日，美國U-2高空偵察機侵犯蘇聯領空偵察時，被蘇軍導彈擊落后，弗朗西斯·加里·鮑爾斯被活捉。兩年后，鮑爾斯跨過這座“換諜之橋”重返美國。

為了提高己方的交換籌碼，雙方都盡可能地抓捕對方更多、更重要的人物。1986年8月，美國記者尼古拉斯·丹尼洛夫被控從事間諜活動在莫斯科被捕。兩周后，蘇聯用這名記者換回了克格勃特工扎哈羅夫，后者因間諜罪在美國被捕。

冷戰時期，被交換返國的間諜通常被奉為國家英雄；如今，他們往往被視為失敗者、不可信任者。近年來，俄美之間最大“換諜”行動已不在“換諜之橋”，而是選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的機場。

2010年7月9日，一架運送10名俄羅斯間諜的美國飛機降落后，一架運載四名美國間諜的飛機來臨，雙方悄悄交換了間諜。

多年后，美國媒體曝光被交還俄羅斯的有“美女間諜”安娜·查普曼（Anna Chapman）。其中，運載四名美國間諜的飛機降落在英國倫敦，有兩人留在了英國，包括謝爾蓋?斯克里帕爾(Sergei V. Skripal)，為另一場間諜戰和輿論戰埋下了伏筆。

2019年3月4日，在英格蘭南部小鎮索爾茲伯里一家公園的長椅上，斯克里帕爾及其女兒中毒癱倒。兩天后，美國、法國、德國和英國領導人發表聯合聲明，譴責俄羅斯特工使用軍用神經毒劑殺死了這名前特工，英國和盟國驅逐了數十名俄羅斯外交官。

真相至今撲朔迷離。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斯克里帕爾出事前頻繁外出旅行，可能泄露了關于俄羅斯的敏感情報。英國《金融時報》也認為，斯克里帕爾的行為違反了交換特工享有豁免權的不成文慣例。不過，俄羅斯否認了毒殺斯克里帕爾的指控。

十年前的維也納“換諜”，也為世界留下了一筆民事“壞賬”。2019年12月，加拿大最高法院作出裁定，時年25歲的亞歷山大·瓦維洛夫（Alexander Vavilov）及其29歲的兄長蒂莫西為加拿大公民，最終推翻了加拿大聯邦政府試圖剝奪兄弟倆國籍的努力。

根據加拿大出生地國籍原則，這對在多倫多出生的兄弟，對父母是俄羅斯間諜的身份一無所知。據《華盛頓郵報》報道，他們的父母在美國被捕后，在2010年7月的維也納機場被交換回到俄羅斯。

如今，身陷囹圄的“國際公民”保羅·惠蘭在苦等另一場“換諜”行動。2020年6月23日，他的家人在一份聲明中強烈要求美國政府，“立即采取步驟將他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