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琦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2)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婚姻法》)所規(guī)定的夫妻財產制為婚后所得共同制。對于夫妻共同財產,通常認為夫妻之間成立共同共有關系[1]。其中,第十七條第一款關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列舉性規(guī)定中,并未明確將股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標的,但該款第五項的兜底性規(guī)定提供了將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納入夫妻共同財產范圍的可能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明確承認“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可以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實踐中經常將該條所規(guī)定的“出資額”等同于“股權”,并將其作為處理離婚案件中分割夫妻共有股權的基本依據。從內容來看,該條規(guī)定系以離婚雙方對共有股權的處分達成一致意見為適用前提,并未明確雙方對共有股權的處分存在爭議時應如何處理。在夫妻離婚時未能就共有股權之處分達成合意的情況下,直接分割股權份額的做法忽視了股權作為一種復合性權利的特殊性。此時,較為妥當的做法是在對夫妻共有股權進行價值評估的基礎上,由具有股東資格的一方給予另一方公平合理的股權對價,以實現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穩(wěn)定與保護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財產利益的雙重目的。
在夫妻共同財產分割案件中,法院對于夫妻共有股權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筆者搜集了部分法院的判決結果,分類統(tǒng)計如下:

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案件的裁判結果① 以上案例系運用“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進行檢索所得。筆者在利用該數據庫進行檢索時,將時間范圍限定為2013年至2019年,以“離婚”“股權”作為關鍵詞,從檢索結果中篩選出與本文內容相關的98個典型案例。
從上表可以看出,法院對于夫妻共有股權糾紛的處理方式大體可以分為予以分割和不予分割兩類。在準予分割的案例中,法院判決分割的對象包括出資額、股權份額、股權價值、股權收益、股權轉讓款等。而在不予分割的案例中,法院通常將股權確認為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享有,由該方當事人對另一方折價補償,或者基于股權的特殊性而要求另案處理②法院要求當事人另行起訴的原因在于,其認為股權具有人身權利屬性,且股權分割關涉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和其他股東的利益,而法院受理離婚案件是對財產權利的確認,在同一案件中由法院直接分割股權的做法并不妥當[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5)三中民終字第04059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4)二中民終字第00748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審二民申字第01875號民事裁定書等]。須注意的是,這僅僅表明法院區(qū)分處理夫妻共有股權和其他夫妻共同財產的基本態(tài)度,并不意味著法院拒絕分割股權或其相關財產權益。。
在法院準予分割的案例中,分割對象存在區(qū)別的客觀原因在于具體案件中納入夫妻共同財產范圍的客體不同,而主觀原因則在于法院對于夫妻共有的對象究竟為股權整體還是股權價值存在認知上的差異。
在離婚訴訟中,財產分割的對象為夫妻共同財產,準確界定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是法院處理離婚財產分割糾紛時首先需要考量的客觀因素。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共同財產出資形成的有限責任公司出資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在離婚時自應予以分割③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終336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蘇01民終166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浙民申1827號民事裁定書等。。但若一方在婚前或婚后以其個人財產出資取得有限責任公司股權,除非雙方另有約定,則該股權仍屬于配偶一方個人所有,夫妻共有的僅為該部分股權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產生的收益,離婚時分割的對象也僅限于該部分股權收益。此時,法院自然不能超出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而對配偶一方所擁有的股權份額進行分割。
在確定以配偶一方名義享有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后,法院對于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主要分歧之處在于分割的對象應為股權整體還是股權的財產價值。從前述案例統(tǒng)計結果可以發(fā)現,法院判決予以分割的對象雖不盡相同,但大體上可以分為股權份額和股權價值兩類。具體來說,“出資額”與“股權”在實踐中存在混用的現象,分割出資額實際上即為分割股權份額;股權轉讓款作為股權價值的轉換形態(tài),實質上系以股權的交易價格確定股權的財產價值;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股權收益在分配于特定股東之后,即為獨立于股權的金錢財產,與其他夫妻共同財產并無本質區(qū)別,不屬于夫妻共有股權的范疇,本文不予討論;折價補償從形式上看雖未直接分割股權,但折價補償方式的采用仍須以股權財產價值的確定為前提,在這一意義上,折價補償實為股權價值分割的形態(tài)之一。可見,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時的裁判分歧集中于分割的對象應為股權整體還是股權價值。
夫妻共有股權糾紛中的分割對象究竟為何者,取決于能夠納入夫妻共同財產范圍的究竟是股權整體還是股權中的財產價值。
我國《婚姻法》所規(guī)定的法定夫妻財產制為婚后所得共同制。在調整范圍上,婚姻法只需調整夫妻內部的財產關系,夫妻一方或雙方與第三人之間的財產關系應由一般的民商法規(guī)范調整[2]。在婚姻關系正常存續(xù)期間,財產權的具體歸屬并不影響夫妻任何一方的使用。在夫妻離婚時,共同共有的基礎隨著婚姻關系的解除而喪失,夫妻共同財產也應進行相應的分割,婚姻法對于夫妻財產關系的調整功能主要體現在離婚時公平分割夫妻共同財產[3]。
夫妻共同財產制僅涉及夫妻內部的財產關系,而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涉及公司及其他股東的利益,已經超出《婚姻法》對于夫妻財產關系的調整范圍,故而《婚姻法》對股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問題未作具體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是規(guī)定公司組織及公司行為的法律規(guī)范,亦未涉及股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問題。為彌補立法空白,《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對股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問題作出了規(guī)定[4]。該規(guī)定適用于夫妻一方以共同財產認繳出資,且股權僅被記載在一方名下的情形[5]。其在夫妻共有股權的處理上有效銜接了《婚姻法》與《公司法》的相關規(guī)則:一方面,按照《婚姻法》對于夫妻離婚時共有財產應予分割的有關規(guī)定,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持有的有限責任公司出資額在離婚時必須予以處理;另一方面,股權在性質上屬于社員權,兼具財產性與非財產性,對于股權份額的分割必須充分尊重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并保護公司及其他股東的利益。《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通過股權轉讓的方式解決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問題,兼顧了《婚姻法》公平分割夫妻共同財產的價值目標與《公司法》維持公司穩(wěn)定運行的制度皈依。
《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將分割對象限定為“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所謂出資額,是指出資人向有限責任公司認繳或實繳的資本數額。能夠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出資額應當是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夫妻共同財產出資所形成,若夫妻一方在婚前或婚后以其個人財產出資,則由此形成的出資額并不屬于夫妻共有財產。若夫妻一方在婚前以其個人財產出資,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又以夫妻共同財產對公司進行增資,則該方當事人在婚前所作出資仍屬其個人財產,但其在婚后對新增資本的認繳出資雖系基于原股東地位及身份,依法也應屬于夫妻共同財產,離婚時應予分割[6]。按照《公司法》的規(guī)定,公司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營利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公司股東依法履行出資義務后,其出資款即成為公司資產的一部分,獨立于股東的個人財產,故股東的出資款并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①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1)浙杭民終字第2566號民事判決書。。所謂夫妻共同財產中的出資額,在解釋上應認為系指與出資額相當的金錢價款。實踐中有法院指出,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要求分割股權的主張,涉及股權所在公司及股權持有人的身份問題,故而應以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中的資金為限,其只能對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用于出資的款項享有合法權益,可以分得其應得資金的一半②參見山西省晉中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晉07民終2433號民事判決書。。
從實踐來看,“出資額”與“股權”在實務操作中存在混用的現象,嚴格來說,二者含義并不相同。股權是股東基于其向公司出資而享有的股東權利,包括資產收益權與參與管理權。出資額作為公司資本的構成成分,系股東投入公司的原始資金數額,反映了股權的初始價值,卻不能反映股權的真實價值。比如,股東基于其向公司所作出資,享有獲得公司利潤分配的權利。隨著市場行情的變化、公司經營業(yè)績的提升,股權所對應的收益分配也會隨之增加。而出資額作為股東投入公司的原始出資,其數額固定不變,無法反映股東在公司中所享有的財產權益的實際情況。離婚時,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僅能就公司已經分配的利潤進行分割,卻不能享有與其出資額相應的未來的利潤分配。而且,我國《公司法》采取注冊資本登記認繳制,對于首次出資最低限額、出資繳納期限并無限制。《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所稱“出資額”究竟是當事人認繳的出資額還是實際繳納的出資額,并不明確。有判決認為,若股東并未繳納或僅僅部分繳納其所認繳的出資額,仍應按照股東認繳的出資額進行分割,可資參照①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01民終4094號民事判決書。。
《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將夫妻一方以共同財產出資所形成的“出資額”納入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但其具體方案實質上系將股權整體作為處分對象,實現這一轉換的關鍵在于借助離婚雙方的意思自治以形成股權處分的合意,在此基礎上通過股權轉讓方式使得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取得股權或相應價款。第十六條明確將夫妻雙方就股權處分事項“協商一致”作為其適用前提。對于自然人股東而言,如無特別約定,股權仍屬于商法規(guī)范內的私權范疇,其各項具體權能應由股東本人行使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終281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1民終3393號民事判決書。。在夫妻雙方就股權處分達成合意的基礎上,就一方所享有之股權進行分割,仍屬權利人自行處分其權利,若無違法事由或其他與法律相抵觸的情形,自應準許。
此時,無論夫妻共有的對象為股權本身還是股權的財產價值,均無礙于夫妻雙方自由協商處理股權的分割事宜。只要公司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且放棄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包括過半數股東不同意轉讓,也不愿意以同等價格購買該出資額的情形),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即可通過取得股權成為公司股東。若其他股東對擬轉讓的出資額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則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僅能取得相應的轉讓款。此等情況下討論夫妻共有財產之具體對象的必要性并不突出。但是,若夫妻雙方無法就股權處分達成合意,則不能當然認為應當直接對股權進行分割,法院必須首先判定夫妻共有財產的具體范圍,才能在此基礎上進行裁判。
實踐中,相當一部分判決認為應當對股權本身進行分割。此類判決多系依據《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進行裁判,但卻忽略了該條規(guī)范應以離婚雙方對股權轉讓事項達成合意為適用前提。合意機制的存在是《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處理夫妻共有股權糾紛的立基點。在夫妻雙方就股權處分無法達成合意而產生糾紛時,仍以該條作為裁判依據則明顯欠妥。
認可直接分割夫妻共有股權的觀點,本質上系將公司股權作為特殊的財產權利對待,認為股權中的人身權利并不具有決定股權性質的作用[8]。但是,股權作為一項綜合性權利,除具有財產權益內容外,還具有與股東個人的社會屬性及其特質、品格密不可分的人格權、身份權等內容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二終字第48號民事判決書。。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均為股權的基本內容,并不存在孰輕孰重的問題,單一的財產權利并不具有決定股權性質的作用,反而是股權中的人身權利決定了股權不同于物權、債權等純粹財產性權利的特殊性。有判決指出,法院判決分割股權,僅表明其確認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可以與股東共有該部分股權的財產價值,并非承認其可以據此成為公司股東。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能否取得股東資格,仍應遵循《公司法》的有關規(guī)定④參見江蘇省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連商再終字第0008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浙甬民一終字第72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浙民申1827號民事裁定書。。可見,即便法院判決直接對股權進行分割,也并不表明法院認可夫妻雙方共有的對象為股權整體。
因此,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成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時,股權中的財產權部分成為夫妻共同財產;在離婚進行財產分割時,分割的對象應限于夫妻共有股權中的財產權部分,而不能當然認為夫妻雙方有權平均分配股權[7]。換言之,夫妻共有的僅為股權的財產價值,在雙方未就股權整體的轉讓事項達成合意的情況下,法院只能就屬于夫妻共有財產范圍的股權之財產價值進行分割,而不能強行分割股權中的人身權利。
從實際效果來看,夫妻離婚時強制分割股權也不是可取的方式。股權分割并非單純的財產分割,由此帶來的股權結構變化可能影響到公司的治理結構、人事安排及日常經營管理。《公司法》按照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持股比例確定表決權比例、分紅比例等事項,股權結構的變動可能導致公司整體結構的改變,這對于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影響最為顯著。在一人公司中,股權分割將導致股東人數突破一人,《公司法》對于一人公司所設置的種種便利規(guī)定將喪失適用余地,變更后的公司必須按照《公司法》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的一般規(guī)定設置內部機構,進行管理運作[9]。僅因夫妻之間身份關系的變動而沖擊公司治理結構及其正常經營活動,將對公司自治造成不當干擾,并非可取的方式。
《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彌補了《婚姻法》和《公司法》交叉領域中的立法空白,對于婚姻關系終止時夫妻共有股權之處理提供了部分法律依據。股權并非單純的財產性權利,而是與股東個人的人格緊密結合在一起,不能采取強制分割股權份額的方式處理這一問題。依據《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七十二條的規(guī)定,無論是在股權自愿轉讓還是強制轉讓于公司外第三人的情況下,法律均優(yōu)先保障其他股東的優(yōu)先購買權,以維持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為此,《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以雙方達成股權處分的合意為適用前提,并嚴格遵循《公司法》關于股權轉讓之限制性規(guī)定。但是,在夫妻雙方不能就股權處分達成合意時應如何處理股權,仍然欠缺明確的依據。若將夫妻合意基礎上的股權分割邏輯適用于非合意情況下的夫妻共有股權之處理,難免面臨解釋上的障礙。
股權在內容上包括資產收益權和參與管理權,前者為財產性權利,后者為人身性權利。只有股份的收益及其所代表的價值利益才能作為夫妻共有財產,股東身份不能作為夫妻共有財產的標的[10]。因此,夫妻共有的僅為股權的財產價值,在離婚分割共同財產時,分割的對象亦應限于股權的財產價值。若雙方在合意基礎上對股權整體進行處分,并無不可;但在雙方未能達成合意的情況下,則不能當然地對股權進行分割,法院裁判分割之標的應僅限于股權的財產價值。此時,準確評估股權的財產價值是處理夫妻共有股權糾紛的關鍵所在。
股權價值的準確界定對于平衡離婚雙方的財產利益具有重要意義,更是解決夫妻共同財產糾紛的關鍵一步。對于夫妻共有股權的價值分割,必須根據夫妻共有股權的特殊性,在尊重公司自治及其人合性的基礎上,選擇妥適的股權價值確定方案。
夫妻共有股權的財產價值,首先應由夫妻雙方協商確定。股權價值的分割畢竟屬于離婚雙方內部財產關系的變動,應當首先交由雙方當事人在私法自治的基礎上協商處理。即便雙方協商確定的股權價值過分低于或過分高于股權的實際價值,法律亦無介入之必要,以充分彰顯對于當事人意思自治之尊重。故而,若雙方當事人對股權的財產價值達成一致意見,則應以雙方合意確定的價格確定股權價值。
若雙方當事人對于股權的財產價值未能達成一致意見,此時法律方有介入之必要。如前所述,處分夫妻共有股權時的分割對象應為股權的財產價值,實踐中已經采用的折價補償、向第三人轉讓股權以分割股權轉讓款等方式均可歸入股權價值分割的范疇內。
現行法律法規(guī)并未在規(guī)范層面確立股權價值評估的標準和依據,為應對這一局面,法院在實踐中采取了多樣化的方式來確定股權價值。
1.以股權轉讓價格確定股權價值。此種方案系將夫妻共有股權轉讓于其他股東或公司外第三人,將所得股權轉讓款在夫妻雙方之間平均分配。這實際上是以股權的交易價格作為股權的財產價值。交易價格僅僅是股權公平價值的一個相關因素,不能等同于股權的市場價值[11]。在實踐中,股權轉讓價格一般是由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與他人協商確定,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通常并未參與股權轉讓價格的協商過程,難免對于股權轉讓款的具體數額存在異議。尤其是在股東一方與第三人惡意串通的情況下,非股東一方獲得的分配價款可能遠低于股權價值。
2.股權拍賣。該種方式系將訴爭股權進行拍賣,將所得款項在夫妻之間進行對半分割。有判決認為,這種方式“既符合我國《婚姻法》與《公司法》的相關規(guī)定及立法精神,在司法實踐中也具備執(zhí)行條件”①參見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昆民二終字第1350號民事判決書。。但考慮到有限責任公司的封閉性特征,其股權流動性較差,公司外部第三人無法預估股權的真實價值,參與競拍的積極性有限。同時,《公司法》亦對股權轉讓施加了限制性條款,雖然并未言及股權拍賣場合的股權轉讓應否受此限制,但從法律規(guī)范意旨來看,競拍取得股權的公司外部第三人仍應受到其他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制約。這也就意味著,即便公司外部第三人競拍成功,其最終能否取得股權仍受制于其他股東。這無疑進一步抑制了公司外部第三人參與股權拍賣的積極性。若最終無法拍賣,或拍賣所得價款嚴重低于股權的實際價值,則夫妻雙方的財產利益難免受損。
3.雙方競價。若夫妻雙方都想取得夫妻共同財產中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法院可以采取競價方式確定股權的歸屬。具體的操作方式是在法官的主持下,雙方當事人對股權輪流報價,以當事人所報的最高價格作為股權的最終價格,股權也應由報價最高的當事人享有,并由該方當事人給予另一方相當于該股權價值一半的補償[12]。這一方式的局限性在于其適用范圍過窄,只能適用于夫妻雙方都想取得股權的情形。若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只是想取得符合其心理預期的價款而參與競價,則可能出現不欲取得股權的一方“被迫”取得股權的尷尬境地。而且,若報價最高的當事人為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能否由法院徑行判決其取得公司股權也頗值討論。
從《公司法》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性條款的意旨來看,即便法院判決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取得公司股權,其他股東仍應有權主張優(yōu)先購買權。此時,競價取得股權的非股東一方獲得公司股權的目的必然落空,離婚雙方均只能獲得股權轉讓價款的一半。如此一來,其實際效果與直接將股權轉讓于第三人并就股權轉讓款進行分配的情形相似,但卻增加了煩瑣的競價流程。
4.由專業(yè)機構進行股權價值評估。這種方式是由專業(yè)機構對公司資產和財務狀況進行綜合評估,按照股權的實際價值決定對股東的配偶進行補償的數額②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民再提字第00064號民事判決書。。在夫妻分割共同財產的案件中,不乏進行股權價值評估的案例③參見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浙溫民終字第2864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寧民終字第3697號民事判決書、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鄂民一終字第00103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對于股權價值的評估,通常依據審計報告、資產負債表、公司財務報表、工商登記信息等資料確定公司股權的價值④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鄂民一終字第00103號民事判決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申字第838號民事裁定書、遼寧省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沈中民一終字第168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豫法民一終字第70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深中法民終字第2413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龍巖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巖民終字第1235號民事判決書。。
這一方式實際上預設了夫妻共有股權的處理結果,即默認股權應由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享有,另一方當事人只能取得相應的金錢補償款,而不能取得公司股權。尤其是在當事人非自愿進行股權價值評估的場合,此種利益分配格局將雙方當事人的主觀意愿排除在外。若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想要獲得公司股權,或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愿意在獲得合適的對價時轉讓股權,運用股權價值評估這一方式并不能獲得令雙方滿意的結果,甚至可能因股權估價問題而引發(fā)進一步的糾紛。有觀點主張為避免因股權價值評估而導致當事人利益受損,應允許當事人就股權價值評估結果提出異議,并向法院申請對股權進行司法估價[13]。
雖然股權價值評估方案存在加大糾紛解決成本的隱憂,但相較而言,該方案仍然具有不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股權價值評估以公司資產、專利技術、盈利狀況等客觀因素為依據,避免了拍賣或轉讓股權時可能出現的拍賣價格或轉讓價格嚴重低于股權真實價值的情況,排除了惡意轉讓股權而損害非股東一方利益的可能。同時,股權價值評估后,由具有股東資格的一方按照股權財產價值的一半向非股東一方進行補償,不涉及股權變動,法律關系簡單明了,操作上也更為簡便。
股權價值的公平合理,直接關系到股權價值分割的目的能否實現。因此,股權價值確定方式的選擇,是對夫妻共有股權進行價值分割的關鍵所在。相較而言,由專業(yè)機構對公司資產進行評估并出具資產評估報告的方式更為合理,也因此獲得部分法院的采用。實踐中的股權價值評估并未遵循統(tǒng)一的范式,納入股權價值評估的基本依據也不盡相同,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其功能的發(fā)揮。
股權價值評估這一方式雖然在實踐中獲得了有限的承認,但其適用仍然存在諸多問題,導致評估所得的股權價值與股權的真實價值存在一定程度的偏離。
實踐中,專業(yè)機構在進行股權價值評估時,通常以公司凈資產、注冊資本或出資額作為確定股權價值的依據。股權價值評估的方式多樣,采用不同的評估依據計算所得的股權價值存在顯著差別。
公司凈資產作為股權價值最重要的影響因素,具有相對明確、客觀的量化依據,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股權價值隨公司業(yè)績變動的情況。對于公司凈資產的確定,實踐中通常以審計報告為依據。審計報告是對公司財務收支、經營成果和經濟活動全面審查后作出的客觀評價,基本內容包括資產、負債、投資者權益、費用成本和收入成果等,不涉及公司盈利能力等因素[14]。而股權的價值系由固定資產、流動資金、知識產權、專有技術及產品盈利能力等多種因素構成①參見四川省攀枝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川04民終1057號民事判決書。。因此,公司凈資產并不能完全反映股權的真實價值。
以公司注冊資本或出資額作為股權價值的評估依據,也存在無法反映股權真實價值的問題。按照《公司法》第二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的注冊資本為在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的全體股東認繳的出資額。”股東將其財產向公司出資后,其所作出資即成為公司資產,必然會受公司經營狀況動態(tài)變化的影響,而注冊資本或出資額不會隨公司經營情況發(fā)生變動。換言之,注冊資本或出資額只能反映股權的初始價值,與股權真實價值的偏離程度較大。
可見,公司凈資產、注冊資本或出資額均非確定股權價值的合理依據。由于《婚姻法》《公司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對夫妻因離婚而分割共有股權時的股權價值評估設置專門規(guī)范,以何種因素為準據確定公司股權價值難以尋求實定法上的依據。但是,《公司法》上并不缺乏對股權進行價值評估的制度和實踐。例如,《公司法》第七十四條所規(guī)定的異議股東股權回購請求權即要求確定回購股權的合理價格。對此,理論和實踐中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和系統(tǒng)化的評估體系和方法。通常認為,在異議股東行使股權回購請求權時,法院必須綜合考慮公司現金流、凈資產值、盈利前景、公司利潤等直接關系股權價值的因素,以合理反映公司整體價值,并在此基礎上確定回購股權的合理價格[15]。
夫妻共有股權之價值分割與異議股東股權回購請求權之行使,均以確定股權的合理價值為其核心問題。兩相比較可以發(fā)現,實踐中對于夫妻共有股權進行價值評估時的考量因素過于單一,片面倚重公司凈資產、注冊資本或出資額,并未將公司盈利、公司經營業(yè)績所產生的股權未來價值的提升能力等因素納入考量范圍。
當然,這一問題的產生并不能單方面歸咎于評估人未能選取合理的評估因素,實踐中的情況更為復雜。比如,因個別股東婚姻關系的終止而要求公司提供財務資料的做法可能并不被公司所接受,或者公司股東可能不愿負擔評估費用,法院在此情況下亦無強制股東或公司負擔資產評估或股權價值評估費用的權力。此時,法院在確定股權價值時只得參考審計報告、財務報表及工商登記信息②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深中法民終字第2413號民事判決書。。又如,在因當事人死亡而無法獲取公司財務資料等特定情況下,法院還可能根據當事人在離婚協議書等文件中對公司財產價值、公司債務等事項所作出的共同意思表示,作為確定公司股權價值的根據③參見四川省攀枝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川04民終1057號民事判決書。。
公司股權價值受到市場環(huán)境、公司經營業(yè)績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始終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不同的評估基準日所確定的股權價值不同,非股東一方所能獲得的財產利益亦不相同。但實踐中,法院對于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的確定并不重視,僅有少數法院在判決中確定了評估股權價值的日期。
司法實踐中對于股權價值評估的基準日未予足夠重視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法院確定股權價值的依據通常并非專業(yè)機構所出具的資產評估報告,而是公司上一年度的審計報告、資產負債表、財務報表甚至是工商登記信息,各項文件的出具日期不盡相同,難以統(tǒng)一;另一方面,有限責任公司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其股權價值并無明確的定價標準,隨市場環(huán)境變化的幅度并不如股份公司顯著。但這只是相對而言,在經濟環(huán)境變化、產業(yè)政策調整等背景下,采取不同的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仍可能出現股權價值差距懸殊的情況。
實踐中所采用的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通常包括兩類:一是以離婚日期作為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①該種觀點認為,對于離婚前夫妻共有股權所產生的收益,若在股權分割后公司才進行分配,非股東一方仍有權請求分割該部分股權所產生的投資收益[參見山東省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魯06民申52號民事裁定書、山東省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魯06民終4084號民事判決書]。;二是以當事人提起分割夫妻共同財產訴訟之日為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②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豫法民一終字第70號民事判決書。。
有判決認為,若不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在離婚后長期未起訴要求分割財產,而公司凈資產因經濟環(huán)境變化、產業(yè)政策調整等客觀原因減少,此時若以離婚日期作為基準日確定股權價值,則具有股東資格的配偶一方需要支付給另一方超過股權實際價值的價款,對其明顯不公③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豫法民一終字第70號民事判決書。。故而以當事人提起分割夫妻共同財產訴訟之日作為股權價值評估的基準日,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真實價值,有效平衡雙方當事人之間的財產利益。
雖然股權價值評估所依據的標準更為客觀,但仍因主客觀方面的原因存在評估因素選取不當、忽視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的確定等諸多問題,同時面臨公司治理不規(guī)范而導致的財務賬冊等相關資料滅失、公司及其他股東拒絕配合評估股權價值等實踐障礙。這就要求法院在堅持股權價值評估基本原則的基礎上,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一定程度的變通,以最大限度地保證股權定價的公平合理。
離婚時夫妻共有股權的處理在本質上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之分割,其復雜性在于股權兼具財產權與人身權之屬性,直接分割股權份額的方式忽視了股權的人身權屬性及其對公司和其他股東所可能產生的影響,并非可取的做法。《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借助夫妻雙方的合意機制,并基于《公司法》所設定的股權轉讓規(guī)則,規(guī)定了夫妻雙方合意基礎上的共有股權處理方案,但實踐中的爭議多系因夫妻雙方無法就共有股權之處分達成合意而產生。此時,《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顯然無法發(fā)揮其規(guī)范功能。以股權的性質界定為出發(fā)點,在夫妻因離婚而處分其共有股權時,首先應當明確能夠納入夫妻共同財產范圍的僅限于股權的財產價值,法院在處理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案件時也只能就股權的財產價值進行分割,而不應徑行將股權整體作為分割對象。在對夫妻共有股權進行價值分割時,確定股權的合理價格是股權價值分割的基礎和關鍵。通過對實踐中存在的諸多股權價值確定方案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由專業(yè)機構進行股權價值評估是較為合理的處理方案。但實踐中仍然存在評估依據選取不當、忽視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的確定等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股權價值評估機制應有功能的發(fā)揮。在進行股權價值評估時,應綜合考慮公司凈資產、現金流、注冊資本、盈利能力等因素,并選取適當的股權價值評估基準日,以確保股權估值的公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