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小飛

2020年3月5日,俄羅斯和土耳其就伊德利卜停火問題達成協議,進而避免了俄土之間的大規模軍事沖突,暫時緩和了敘利亞北部的緊張態勢。該協議能否給伊德利卜地區帶來較長時間和平?俄土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合作能否持續?將對敘利亞局勢走向產生何種影響?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
2011年敘利亞危機爆發后,敘利亞政府軍和反對派武裝圍繞伊德利卜地區展開反復拉鋸。2015年3月,極端組織“努斯拉陣線”(后更名為“征服陣線”)攻占伊德利卜,巴沙爾政權面臨岌岌可危的局面。9月,俄羅斯出兵敘利亞,協助敘政府軍打擊極端組織和叛軍,幫助敘政府軍逐漸扭轉了戰場頹勢。到2018年中期,敘政府軍收復了東古塔地區、霍姆斯省和南部德拉省全境,控制了敘利亞約80%的領土。伴隨著敘政府軍的強大攻勢,被擊潰的極端分子和叛軍余部逃竄至伊德利卜地區。伊德利卜成為反對派武裝的聚集地,該地區散布著各路武裝數十萬人,其中包括極端組織“征服陣線”“伊斯蘭國”的殘余力量、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自由軍”等。
2018年9月,俄土達成《伊德利卜協議》,雙方同意在伊德利卜設立非軍事區,土耳其擁有停火監督權。通過扶持代理人、設立停火觀察站,土耳其控制了伊德利卜省的主要地區。《伊德利卜協議》避免了俄土代理人在伊德利卜發生沖突,但未能徹底解決俄土在該地區的根本分歧。在敘政府軍結束南部戰役后,伊德利卜成為巴沙爾政權的下一個目標。2019年10月,美國宣布從敘利亞北部撤軍和土耳其隨后的“和平之泉”軍事行動為巴沙爾政權提供了機會。一方面,美國宣布撤軍后,美軍昔日盟友庫爾德武裝被迫同巴沙爾政權結盟,免去了敘政府軍的后顧之憂,使其得以集中精力打擊伊德利卜地區的叛軍;另一方面,“和平之泉”軍事行動牽制了土耳其的主要精力,土耳其抽調伊德利卜地區的親土武裝支援敘北戰場。2020年2月以來,敘利亞政府軍抓住戰機,在俄羅斯的空中支援下,逐步向前推進,不僅收復了伊德利卜省南部的大片失地,還從土耳其手中奪回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M4和M5公路。

2015年,土耳其擊落俄羅斯蘇-24戰機的地理位置示意圖
俄羅斯及敘利亞的軍事進攻損害了土耳其的利益。圍繞伊德利卜地區的主導權,土耳其軍隊及其附屬武裝同敘政府軍爆發了正面沖突。3月1日,敘利亞當局宣布關閉西北地區尤其是伊德利卜的空域,土耳其和敘利亞隨后多次擊落對方戰機,大規模軍事沖突一觸即發。在伊德利卜問題上,俄羅斯同巴沙爾政權保持一致,使俄土關系驟然緊張,俄土在敘利亞問題上擦槍走火的風險與日俱增。為避免直接沖突,3月5日,俄羅斯同土耳其達成停火協議:除停火外,俄土同意在M4公路兩側建立6千米寬的安全走廊,雙方部隊將在不久后沿M4公路聯合巡邏。
俄土伊德利卜沖突的實質是雙方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分歧。盡管2016年底以來,俄土在敘利亞建立起近乎聯盟的合作機制,但雙方在巴沙爾政權和敘利亞未來局勢上存在根本分歧,美國宣布從敘利亞撤軍激化了俄土之間的矛盾。
敘利亞危機初期,土耳其和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地緣政治利益。2010年后,隨著埃爾多安執政地位的日漸鞏固和土耳其國力的大幅提升,土耳其對外政策日漸激進。敘利亞危機極大地刺激了土耳其的地區野心,埃爾多安將敘利亞危機視為拓展土耳其地緣政治影響、輸出土耳其模式的重要機會。在勸說巴沙爾政權改革無果后,埃爾多安放棄了經營多年的土敘關系,公開要求阿薩德下臺,并同美國和北約盟友一道,支持以“敘利亞自由軍”和“全國聯盟”為代表的敘利亞反對派力量。對俄羅斯來說,巴沙爾政權是俄羅斯在中東為數不多的“鐵桿”盟友,敘利亞塔爾圖斯港是俄羅斯在地中海及中東地區惟一的軍事基地,巴沙爾政權的存亡關系到俄羅斯在中東的軍事投射能力及美俄博弈的天平倒向。因此,俄羅斯同伊朗、黎巴嫩真主黨一道援助敘利亞政府,并在關鍵時刻出兵敘利亞,幫助巴沙爾政權扭轉戰局。土耳其的“倒巴”戰略同俄羅斯的“挺巴”立場互相沖突,雙方險些在敘利亞爆發直接軍事沖突。2015年11月,土耳其擊落了俄羅斯一架戰機并拒絕道歉,引發了俄羅斯的強力制裁,俄土關系一度瀕臨破裂邊緣。
然而,土耳其內外局勢的發展為俄土關系的改善提供了機會。在國內,2016年7月,土耳其爆發旨在推翻總統埃爾多安的未遂軍事政變,俄羅斯方面提前向埃爾多安輸送情報,協助其挫敗政變陰謀。另外,土耳其情報部門認為美國參與了此次政變,旅居在美的土耳其神學家法圖拉·居倫是政變的幕后操縱者。在埃爾多安要求奧巴馬政府引渡居倫無果后,土耳其以牽涉政變為由,拘捕了美國牧師索倫森和多位美國駐土使館雇員,引發了美土關系的嚴重外交危機。在敘利亞,為了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美國同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聯盟黨”及其武裝結盟,并為其提供大量軍事援助。在美國的支援下,“民主聯盟黨”借機擴大地盤并嘗試自治。在土耳其看來,“民主聯盟黨”是其國內分裂組織“庫爾德工人黨”的敘利亞分支,土耳其擔心敘利亞庫爾德武裝坐大將激發國內庫爾德人的分離情緒。為防止庫爾德自治,土耳其多次發動越境打擊“民主聯盟黨”及其武裝的軍事行動,重創了庫爾德力量,也使美土關系陷入緊張態勢。
為平衡美國和庫爾德力量的影響,土耳其轉而向俄羅斯靠攏。2016年8月,埃爾多安訪問俄羅斯,標志俄土關系“回歸正常”。之后,雙方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合作逐漸深化。2016年12月,土耳其同俄羅斯、伊朗共同啟動“阿斯塔納和談”機制,三方宣稱維護敘利亞領土與主權完整,反對任何外部勢力干涉敘利亞內政。在2017年5月第四次阿斯塔納和談中,俄土伊三國宣布在敘利亞設立4個沖突降級區,分別位于伊德利卜省、霍姆斯省、大馬士革以東的古塔地區以及南部的敘利亞—約旦邊境地區。2018年9月,俄土達成《伊德利卜協議》,避免了土耳其支持的叛軍同俄羅斯支持的敘利亞政府軍之間的沖突。
土耳其通過向俄羅斯靠攏斬獲多重戰略收益。一方面,在俄羅斯的默許下,土耳其得以越境打擊庫爾德力量,挫敗了“民主聯盟黨”的自治計劃,借機拓展了土耳其在敘北部的勢力范圍。另一方面,通過在美俄之間施展外交平衡,土耳其拆散了美國-庫爾德同盟,并撬動了陷入低谷的美土關系,加速了美國從敘利亞撤軍的進程。2019年10月,白宮再次聲明從敘利亞北部撤軍,并對土耳其隨后入侵敘北部的軍事行動持默許態度,這意味著美土在敘利亞北部的勢力范圍達成最終交易。與此同時,美國從敘利亞撤軍在俄土之間打下了楔子,俄土在敘利亞問題上發生正面沖突,伊德利卜問題便是雙方矛盾激化的集中表現。
綜上所論,俄土在敘利亞危機中的合作是暫時的利益聯盟,雙方“相互借重”均是為了平衡美國在敘利亞的影響力:俄羅斯拉攏土耳其是為分化美國領導的“倒巴”陣營,并在北約內部制造矛盾,從而為巴沙爾政權收復失地創造時間;土耳其轉向俄羅斯有著打擊庫爾德武裝、拆散美國-庫爾德同盟、擴張在敘地緣影響的三重目的。
美國從敘利亞撤軍引發了敘利亞地緣政治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方面,俄土在敘利亞的“共同敵人”消失,雙方合作的基礎及動力不復存在;另一方面,美國撤軍后,土耳其和敘利亞當局之間發生正面碰撞,激化了俄土在敘利亞問題上的矛盾。此外,俄土在敘利亞局勢的未來安排上存在根本分歧。除土耳其敘北緩沖區外,伊德利卜是最后一個叛軍控制區,俄羅斯和敘利亞當局勢必“宜將剩勇追窮寇”,徹底清除伊德利卜地區的叛軍,最終奪回土耳其蠶食的全部敘利亞領土。而土耳其則期望在敘利亞戰后安排中保存在敘的勢力范圍,除伊德利卜外,土耳其在土敘邊境敘利亞一側建立了縱深32千米、綿延400多千米的緩沖區。未來,這一地區勢必是土耳其同敘利亞當局及俄羅斯爭奪的焦點。

埃爾多安會見普京
當然,俄土達成《伊德利卜協議》,表明雙方均努力避免正面碰撞。在俄土之間的非對稱性博弈中,土耳其明顯處于不利地位。在特朗普政府堅持戰略收縮、北約拒絕援助土耳其的情況下,埃爾多安勢必審慎考慮與俄羅斯發生正面沖突的收益和成本,土耳其主動挑戰俄羅斯的可能性極小。從俄羅斯方面看,支援巴沙爾政府耗費巨大,敘利亞已成為俄羅斯甩不掉的地緣政治“包袱”。在國內經濟形勢持續下行、土耳其對俄仍有利用價值的情況下,俄羅斯可能通過空中支援、提供軍備等間接方式支援敘利亞當局,但其直接介入土敘地面沖突的可能性較小。因此,伊德利卜停火之后,俄土關系仍將持續下行,但雙方將繼續管控在敘利亞的分歧,俄土爆發直接軍事沖突的可能性不大。
敘利亞危機爆發后,敘利亞內部力量同域外勢力發生深度勾連和互動,是敘利亞局勢陷入難解的重要原因。其中,美俄土是敘利亞危機中的關鍵三方。過去幾年,圍繞巴沙爾政權的存亡、“伊斯蘭國”的崛起和庫爾德武裝的坐大,土耳其在美俄之間連續變換陣營。美國“撤出”敘利亞后,敘利亞危機背后的大國關系和地區格局再次發生戲劇性變化,土耳其在美俄之間施展外交平衡的空間日漸狹小,俄土之間的矛盾與日俱增,美土關系出現回暖跡象。美俄土之間的三角關系轉變反映出敘利亞地緣政治的復雜性和碎片化特征。在土耳其虎視眈眈、俄羅斯實力有限、美國有力無心的情況下,盡管敘利亞政府軍勢如破竹,但是敘利亞局勢的前景將依舊黯淡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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