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祺
摘? ? 要: 白描源自中國傳統畫的一種技法,所謂“以形寫神”“骨法用筆”皆指此法。葉朗先生指出明末的金圣嘆“第一次把這個術語引到小說批評的領域中”。而后張竹坡發展了這一術語,把它用于《金瓶梅》評點。魯迅在《作文秘訣》中繼承了傳統文學中的白描技法,并拓寬了此二字的理論視野,將其描述為一種文學風格,并從正反兩方面詳細闡述白描應有的內涵——肯定方面強調“有真意”,否定方面指出應與“粉飾”“做作”“賣弄”等概念相對立。本文旨在從白描的本義出發,結合傳統技法和魯迅的白描新論,對張岱的《陶庵夢憶》中的部分小品文做闡述和賞析。
關鍵詞: 白描技法? ? 白描風格? ? 《陶庵夢憶》
一、白描技法的應用
(一)有序與無序的碰撞
白描從技法的角度側重于樸實、平白精練的語言勾勒人物、景物、行為。往往是淡淡數筆讓筆下的客觀之物自我呈現,避免作者的聲音過分顯露。
《梅花書屋》對空間秩序感的表現有條不紊,通過造屋這一過程對書屋的方方面面進行了白描勾勒。
旁廣耳室如紗幮,設臥榻。前后空地,后墻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墻上,歲滿三百余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臺,插太湖石數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后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①。
語言簡潔,點到即止。難能可貴的是懂得抓要點、做減法的描述。省去主室的描繪,直接給耳室一處白描,“如紗幮,設臥榻”六個字不僅將耳室場景躍然紙上,還交代梅花書屋整個內部格局。接著主要筆墨放在勾勒書屋的外部環境上,尤其突出花卉種植,營造出清雅的格調氛圍。畫面焦點從屋內轉到前后空地,再聚焦到后墻墻角、壇前、前院四壁、石臺、梅根、窗外、階下、前后窗外。從《梅花書屋》一篇盡顯白描技法的秩序層次,這是人工筆法對畫面感的有意營造。
除了這樣井然有序的白描勾勒,白描技法善于表現一種無序感,這種無序突破了人工巧匠的笨拙,抵達造化自然的淳樸,落實到局部則體現在一處處偶然、巧合。這里在《棲霞》一篇中便有體現。
戊寅冬,余攜竹兜一、蒼頭一,游棲霞,三宿之……山頂怪石巉岏,灌木蒼郁,有顛僧住之。與余談,荒誕有奇理,惜不得窮詰之。日晡,上攝山頂觀霞,非復霞理,余坐石上癡對。復走庵后,看長江帆影,老鸛河、黃天蕩,條條出麓下,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一客盤礴余前,熟視余,余晉與揖,問之,為蕭伯玉先生,因坐與劇談,庵僧設茶供。伯玉問及補陀,余適以是年朝海歸,談之甚悉。《補陀志》方成,在篋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為余作敘。取火下山,拉與同寓宿,夜長,無不談之,伯玉強余再留一宿②。
這段整體來看屬于敘述的范疇,敘述過程簡練傳神,得益于敘述的同時夾雜著描寫,又不贅主觀情緒,可以說是典型的敘述中輔以白描,既讓敘述流暢又避免了流水賬寫法。再論白描的貢獻,讓整個游棲霞過程凸顯奇之又奇、巧之又巧。到山頂偶遇顛僧、傍晚時分石上癡對、復走庵后又巧遇蕭伯玉,適逢《補陀志》剛成,伯玉見之大喜為之作敘,又強留自己一宿。再看景物描寫,處處透露奇怪二字——怪石巉岏、灌木蒼郁,上山觀霞非復霞理,登高遠望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由此可見,白描手法不局限于畫面空間秩序的營造,對無序感的表現也可謂入木三分。
(二)虛實相生、和諧變化
白描技法對各種層次的表現游刃有余、靈活多變,尤其擅長氣氛的營造。因為要體現氣氛,最要不得的就是作者意識過于明顯,同時文字若過于冗雜則不利于留白。白描技法的簡筆勾勒能達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效果,在實寫過程中處處留白,韻味無窮、虛實相生。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③。
實寫處不過雪、舟、毳衣爐火、霧凇、天云山水、影子而已,畫面的基調十分簡單,硬要說不過是爐火與其他幾物形成了色調的張力,一冷一暖,然至少在這一段,這算不上重點。《湖心亭看雪》這段文字充滿冰雪之氣,意蘊上體現一種宏闊寂寥的宇宙觀,天人合一,充分展示了古典中國的美學精神。這層厚重的美學意蘊來源于白描筆法塑造的虛寫成分。“霧凇沆碭”,霧——自上而下的云氣,凇——自下而上的水汽,兩者結合,脫實入虛,又“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物我合一,造化自然,是為大。“湖上影子,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用白描技法將量詞輕輕一點,是為小。茫茫宇宙之大、滄海一粟之小,大小之結合,又是一重脫實入虛。這樣虛實相生,營造的意境便韻味無窮。
白描技法用于對象層次的把握可以說駕輕就熟、屢試不爽。不同類的事物分層分類有不同變化,又和諧相融,既沒有破壞層次感,又沒有影響和諧感。以《西湖七月半》為例,“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其二,“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其三,“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其四,“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其五,“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這五類人惟妙惟肖,不同之處涇渭分明,卻實有突出,突出第五類,“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在前四類的烘托下,第五類人的意趣躍然紙上,如夢似醉。通過白描技法先勾勒出變化與層次,再和諧統一,達到意境與情意的升華,此在《西湖七月半》一文中可見一斑。
二、白描風格的營造
風格的內涵范疇比技法要大,首次將白描從技法提升到風格層面首創于魯迅對《孽海花》的文學批評,指出《孽海花》本身在風格上面的缺憾——“尚增飾而賤白描”,這一批評開闊了傳統僅局限于技法層面的桎梏,為“白描”這一術語增添了新的理論內涵。
(一)有真意
魯迅在《作文秘訣》中將“有真意”作為使用白描的第一個原則,也是行文的前提。從反向來說,“有真意”即“少粉飾,少做作,勿賣弄”。這一點可以六朝形式主義傾向的宮廷詩和駢文作反例。在《陶庵夢憶》中,張岱直抒性靈,大多篇幅都秉持著“有真意”這一基本白描原則。如《濮仲謙雕刻》一文:
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盤根錯節,以不事刀斧為奇,則是經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價,真不可解也。仲謙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輒騰貴。三山街潤澤于仲謙之手者數十人焉,而仲謙赤貧自如也。于友人座間見有佳竹、佳犀,輒自為之。意偶不屬,雖勢劫之、利啖之,終不可得④。
濮仲謙手藝巧奪天工,然其雕刻全憑自喜,若不合心意,雖勢劫之、利啖之不能讓他屈服。開篇先濃墨描繪濮仲謙手藝之高、名噪一時,可他赤貧自如,原因是他雕刻從不為了名利,濮仲謙的雕刻完全出于性情。在濮仲謙之上,我們看到的是張岱本人對這類人的欣賞,寄托了張岱的一種價值觀——隨心所欲、返璞自然,在違反心意的前提下,功名利祿皆為塵埃。文中沒有出現一句作者的主觀評論,敘述描寫也點到即止,可在白描風格之下卻隱含了深深的真意。
這份真意在《濮仲謙雕刻》尚且表現為一種清高典雅之情,到了《二十四橋風月》則蘊含了更深沉和現實主義的情感。“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⑤。一幅五六百名妓女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的景象觸目驚心。“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極盡粉飾的歪妓為了生存勾引客人的行為不禁惹人心疼。而夜深倘若招不到客,“或發嬌聲,唱《擘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故作熱鬧,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這些歪妓拋下了尊嚴,淪為男人取笑、歡心的工具,明明強作歡樂,可這份啞聲中帶出的凄楚卻讓人肅然落淚。然而這還不止,“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到了這,揚州數百名歪妓的悲慘命運躍然紙上。結尾收在別人夸我艷福深的玩笑話中,“復大噱,余亦大噱”,同樣是笑,我這一笑所包含的情感非三言兩語可以道出。縱觀全篇,張岱同樣沒有對這些風月女子發表一言半語的評論,但營造的情感濃厚稠密得從酒巷中冒了出來,這便是白描風格的妙處,將真意發酵醞釀,以最深沉的形式鉆進讀者心扉。
(二)豐厚的結構組合
白描風格強調“少粉飾,少做作,勿賣弄”,結構之間的組合不適于太松散,不宜像漢賦或駢文那樣冗詞疊加,也不宜吟詩般循環往復,意象與意象之間簡練傳神地勾連即可。語境的建構又超出單個詞語或意象的疊加,豐厚的結構組合是白描風格的重要特色。如《陶庵夢憶》中《柳敬亭說書》這段:
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然又找截干凈,并不嘮叨。勃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⑥。
引文部分著重描寫柳敬亭說書藝術之高超。第一句總起,與本傳大異。怎么個異法?這就引入柳敬亭說書的獨特風格——刻畫細致、簡潔明了。再從細微處描寫,聲調與情節渾如一體,代入感極強,并緊跟一處說書文本實際印證前句描寫。最后從看客的角度側面描寫,襯托出柳敬亭說書之生動。整個語句結構非常緊湊,宛如一個有機體。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中提到結構應該像一個生命有機體,如果這個結構的主要節奏受到了強烈的干擾,或者這種節奏哪怕是停止幾分鐘,整個有機體就要解體,生命隨之完結。《柳敬亭說書》的結構剪裁干凈利落,句與句之間宛如呼吸般節制、連續,符合魯迅所要求的勿粉飾特征。
白描技法對于虛構場景的描繪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因為是虛構,如果鋪陳的東西不加以描述就會讓讀者不知所云,但倘若沉迷于描述,又會使文氣笨重,影響文章本身的節奏。白描技法的運用可以有效避免這兩點,同時形成的文氣風格也是白描風格的一種。此在《瑯嬛福地》一文有突出的體現:
陶庵夢有夙因,常夢至一石廠,崢窅巖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
緣山以北,精舍小房,絀屈蜿蜒,有古木,有層崖,有小澗,有幽篁,節節有致。山盡有佳穴,造生壙,俟陶庵蛻焉,碑曰“嗚呼有明陶庵張長公之壙”。壙左有空地畝許,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門臨大河,小樓翼之,可看爐峰、敬亭諸山。樓下門之,匾曰“瑯嬛福地”。緣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⑦。
張岱借用瑯嬛福地的典故,描述一處夢中所見的住所。這住所現實中并不存在,乃陶庵老人魂牽夢繞、腦中理想的場景。用文字構造場景便用了白描的技法。首段用密集的節奏描繪夢中場景,點到即止,行為中虛幻得有意境——“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加強了夢感和一層杳渺的情緒。往下第二段,按地理方位的順序有序描繪,很有節制(這一妙用參考本文第一節),“供佛,供陶庵像”是張岱想象百年之后的場景,倒錯時空,又有脫實入虛之感。文章結尾處筆調很輕,點題“樓下門之,匾曰“瑯嬛福地”,這句顯然有了結尾的氛圍,再用白描手法輕輕點三下——“可坐、可風、可月”,一句話不議論,戛然而止,留下幾縷夢幻般的韻香。通篇下來,白描風格與夢境風格相輔相成,白描的處處留白恰恰形成了虛構場景所需的虛幻氛圍,可說相得益彰。
三、結語
曾有人形容張岱的小品文構成了“雪月花時,千空幻夢”的清明上河圖式圖景。本文從白描技法和白描風格兩個小切口探索了《陶庵夢憶》的文體特色,同樣在《瑯嬛福地》的案例下,用白描風格和虛幻圖景結合作結尾,從另一條審美小徑通向了張岱獨具特色的審美風格。白描技法在各個文學文本中的運用十分廣泛,白描風格在筆者看來不是一個固定成型的文學風格,它是基于技法層面提煉出來的一種流動的美學風格。在張岱的筆下,他的白描風格充滿了冰雪之氣,在擅于運用白描技法的其他作家筆下,可能變成另外一種韻味。宛若流水,隨物賦形,是筆者認為的白描風格應具備的品質。
注釋:
①[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二《梅花書屋》[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②[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三《棲霞》[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③[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三《湖心亭看雪》[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④[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一《濮仲謙雕刻》[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⑤[明]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二十四橋風月》[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⑥[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柳敬亭說書》[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⑦[明]張岱.《陶庵夢憶》卷八《瑯嬛福地》[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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