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國
文學評論家李慶西在《四十年樽俎之間》一文中,講到有一年他在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寓所,邊陪范老喝紹興花雕,邊聽范老聊早年出版界往事。其間,范老講到抗戰爆發后,他所在的“讀書出版社”(“三聯”出版社前身之一)已歇業,但眼看一些作家生計窘迫,老板還是設法拿出社里不多的部分資金,作為預付稿酬接濟幫助他們。
范老當年就曾受老板委派,去給沙汀、艾蕪送這筆錢;他在路上輾轉數月才找到沙汀和艾蕪,當時他們兩家都已面臨斷炊。“范老說完便大笑——他(老板)也不怕我這小伙計攜款跑了!”李慶西聽罷,在感佩當年出版人有擔當的同時,忽然對范老說:“可惜如今不興長衫了,要不你穿著一定好看,您老長得清瘦。”范老莞爾一笑,盯著李看,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說正經的。轉年,李慶西便收到范老來信,說他做了一件長衫,并附上照片,“那樣子真的很不錯,儒雅而持重,更顯得精神矍鑠”(李慶西語)。照片題詞中有“少時一襲布衣,老來還我舊裝。悲乎!”等語,還有范老自嘲:“穿著這身長衫到街上走了一圈,路人都視我為怪物。”
分明是新做的長衫,范老卻說是“還我舊裝”,顯然,此話已無關字面意義上的新舊之分,而具有形而上的蘊涵;再具體點說,應該是指向長衫背后的內容。那內容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擔當,就像那位出版社老板對困境中的作家沙汀、艾蕪的雪中送炭之舉;你也可以將此內容視為一種信任,唯此,老板才根本不用擔心“小伙計”范用會卷款跑人;你也可以把這內容看作是一種自律,就像“小伙計”范用壓根不會動歪腦筋貪人錢財。誠然,一襲長衫穿在身上,固然會給人留下一種“儒雅而持重”的印象,也不乏文明人的象征。難怪昔日大名鼎鼎的海上聞人、流氓大亨杜月笙也有長衫情結,只要見客,他必穿長衫,出門更是如此。即使他手下人平時愛穿黑綢短褂,他也嚴令他們外出必須扣上紐扣,不準敞懷,更不能口出臟話。杜月笙這樣做,就是希望自己能給他人留下一個“文化人”不失文明的印象。
再看看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再潦倒、再落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也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哪怕這襲長衫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孔乙己自視有文化,比如他知道茴香豆的“茴”字就有四種寫法,似乎一襲長衫在身,就會讓人下意識聯想到私塾先生或大學教授既有學問又一副謙謙君子的形象。然而就是這樣的一襲長衫,何以今日范老“穿著這身長衫到街上走了一圈,路人都視之為怪物”呢?
竊以為范老懷念“舊裝”——長衫,顯然是懷念長衫(其實更是歲月流逝)背后那令他難以忘懷、值得弘揚,而今卻偏偏被人們忽略甚至丟棄的蘊涵。謂予不信,且看近日在一家餐廳發生的一件事:一女子在某餐館就餐時手機遭竊,疑竊者即剛才坐她鄰桌女子。未幾后者被警方抓獲,果然供認不諱。然而該女并無前科,且家境優渥。問其為何竊人手機?答曰:那天自己進餐館就座時,那女子直直地盯了她一眼,目光似疑她為小偷,這讓她很不爽。作為報復,便趁其不備,竊走其放在一旁的手機。還有更極端的:兩個全然陌生的男子擦肩而過,一男子就因為另一男子無意中朝他直直一瞥,竟勃然大怒,最后由興師問罪而導致肢體沖突,釀成驚動警方的事端。凡此種種,總不免令人感嘆“儒雅而持重”的秉性,在當下一些人身上的缺失。
當然,一個人有沒有善意,和其穿不穿長衫并無邏輯關系,但一襲長衫畢竟會讓人聯想到一些值得弘揚的傳統文化的傳承,范老所謂“老來還我舊裝”,并發出慨嘆:“悲乎!”應該也是有感于斯吧。畢竟“還我舊裝”易,“見怪不怪”難。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