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廣
大概在幾年前,父親從鄉下老家辦事回來對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做夢都想在城里安家落戶,可是在城里待得越久,就越發想念曾經千方百計要逃出來的村莊。我一直記得父親的這番話,不是因為理解,恰恰是因為不解。談話的那晚,我們并肩站在陽臺上,我眼中看到的只有遠處夜色中若隱若現的霓虹。
我在鄉村長大,十歲前的記憶都和父親的村莊聯系在一起,更確切地說,是和那條南北走向的窄胡同聯系在一起。胡同的最南頭住著三大爺一家人。在農村,人們很重視輩分,三大爺就吃了輩分的虧。論歲數他比我爺爺大,可倆人見了面他還要叫一聲叔。但那又如何呢,三大爺依舊是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
三大爺家開著一個小賣鋪,門口常年坐著三五成群閑聊的人。小時候常聽家里的大人說,三大爺早年讀過書,會算賬,年輕的時候四處做買賣,算是他們那一代有本事的人。他夏天常穿著一件長袖的白襯衫,襯衫的右口袋里放著一盒包裝精美的香煙。路過他家門口,我經常見他和村里人談笑風生,他在描繪一個村里人不曾見過的世界。講話的時候,三大爺會時不時地從盒子里取出一支煙,放在鼻子下面聞聞,點上火閉上眼猛地吸一口,然后再饒有興致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到現在依舊覺得三大爺不像是吸煙,倒像是一種純粹的表演,當然,三大爺有那樣的資格。在村里,見面給對方遞支煙,兩個人的關系就順起來了。可是村里從來沒人給三大爺遞煙,這并非因為大家不知趣,相反大家都很知趣,自個兒卷的煙葉子怎么能和三大爺的煙比呢?再說三大爺家也賣煙葉,只是沒有人見他抽過煙葉。有時候三大爺也會從煙盒里提出幾支香煙分給別人,這時接煙的人往往臉上溢出笑容,客氣地問一句,這煙很貴吧。
今年寒假我回到了老家,不承想滯留在那里待了許多日子。也正因此,我可以更從容地去找尋曾經的記憶,而不必像以往那般來去匆匆。中午的時候我常常游走在狹長的胡同里,那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構建起我童年的生活。半掩的木門喚起那些曾經的故事,我驚奇地感嘆記憶里鮮活的面孔老去的速度。腦海中閃現出一個詞——物是人非。其實我知道這個詞并不準確,因為物也在老去,一扇破舊的房門,一面坑坑洼洼的土墻,幾株枯黃的野草占據了曾經人來人往的小路。我的記憶和現實出現了偏差。
三大爺也不復當年的風采了。那天中午,我走過三大爺家的門口,他裹著厚厚的棉衣蹲坐在南墻根下曬太陽。他坐的也不再是記憶中那把包漿的椅子,而是那塊我小時候就存在的半埋在土里的石頭。從前,三大爺是絕對不會蹲坐在石頭上的,或許他覺得那樣有辱斯文吧。可是令我吃驚的,也許并不是三大爺坐在石頭上,而是三大爺也和其他人一樣抽起了煙葉子。我站在和三大爺對著的道路另一邊靜靜地看著,他顫巍巍地掏出懷里的塑料袋,捏出了一小把煙葉子,卷在早已經剪好的報紙條上。我不知道三大爺有沒有想過他會和別人一樣抽起煙葉子,可能會有吧。
在我們開車走的那天,三大爺像往常一樣坐在石頭上,門前是來來往往的車輛,它們是這個村莊一年里熱熱鬧鬧的象征。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三大爺的店也越來越冷清,沒事的時候他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天。父親停下車和三大爺寒暄了一會兒。在這場對話中父親毫無懸念地掌握了主動權,三大爺微微地歪著脖子,努力地聽著,有時候點一點頭。也許看出了三大爺的勉強,父親從口袋里取出一支煙遞給三大爺。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不停地抖動。父親打起火機湊到三大爺嘴邊上,他趕忙狠狠地吸了一口,臉上顯現出滿足的神情,這煙很貴吧?父親笑一笑,沒有說話。
在回去的路上,父親一邊開著車一邊說,你三大爺比原來又老了。
我沒有說話。但我想,我開始漸漸理解父親當初那番話了。
(作者系湖北大學文學院本科生)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