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順
小說是最接近人生的一種文本,作家王安憶說:“小說是心靈的歷史。”應該說小說是大部分學生最愛讀的一種文學體裁,但傳統(tǒng)小說教學的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主題“四大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已成了小說教學的公式。這種公式般的教學已遠不能適應當下的教學需要。作為一線語文教師要掌握一些諸如敘事學之類的小說理論,但一般的理論書籍在普通讀者讀來卻是艱澀難懂,如云里霧里。
《小說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大家讀大家”叢書中的一本。“大家讀大家”叢書是知名人文大家為大眾撰寫的一套介紹文化大家及經典名著的導讀性通識讀物。《小說課》一書輯錄了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與學生談小說的講稿。書中所討論的小說既有《聊齋志異》《水滸傳》《紅樓夢》等古代名著,也有《受戒》《故鄉(xiāng)》等現(xiàn)代經典作品,還有國外名家海明威的《殺手》、莫泊桑的《項鏈》、奈保爾的《布萊克·沃茲沃斯》、霍金的《時間簡史》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這些小說大都入選教材,是經典篇目。
在《小說課》中畢飛宇有意識地避免了學院派的解讀,而是用極具代入感的語調向讀者講述了每一部小說的魅力。身為小說家的畢飛宇與小說有肌膚之親,他的解讀不是隔靴搔癢,而是切中肯綮。加之他講座語言活潑、幽默,讓這本書有著其特有的溫度和深度。這些被許許多多中學教師嚼爛了的課文或經典篇目,在畢飛宇的講述中卻“漂亮得不得了”“越嚼越香,能饞死你”。
“大家讀大家”,愿我們能從《小說課》中得到啟發(fā),讓我們的課堂多一些生動愉悅,多一些深度抵達。愿我們能更貼近經典,貼近大家。
知道畢飛宇是很早以前的事,讀過他的《玉米》《青衣》《推拿》等小說,但是閱讀《小說課》這本書是在2018年。那時候《中學語文教學參考》雜志社在籌辦“全國中學小說課堂教學研討會”,副主編張萬利老師在朋友圈動態(tài)里提到,邀請了畢飛宇來解讀《阿Q正傳》,短短幾十字的動態(tài)里其興奮之情像一個不安分的孩子,要破屏而出。由于路途遙遠及其他事務,我未能前往現(xiàn)場聆聽學習,但在雜志社建的“小說教學研討群”里,已能感受到現(xiàn)場沸水般的熱度。我在網(wǎng)上買了《小說課》的電子書,后來又買了紙質書,如初嘗愛情甜蜜的年輕人,每次閱讀都是迫不及待。
這年11月我參加了江蘇省高中語文教師優(yōu)秀課評比。這次和以前最大的不同是上課內容為課外陌生文本,比賽選手提前半天拿到課題準備,這對執(zhí)教教師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挑戰(zhàn)。我在層層選拔中僥幸勝出,最后獲省一等獎,需要感謝的太多,當然《小說課》一定不能缺席。讀完這本書之后,深深映入我腦海的是這樣幾個關鍵詞。
一、獨特
《小說課》的獨特首先體現(xiàn)在作者的身份獨特。身為小說家的畢飛宇本身具有優(yōu)異的寫作天賦。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對另一個作家的匠心,一定會比一般的讀者感覺更加敏銳。他動用自己的所有閱讀經驗和寫作經驗,去解讀另一個作家的作品,這樣他就能夠將自己也將讀者帶入小說的具體情境中,讓讀者距離經典更近,讓讀者能夠感受到經典的溫度,從而實現(xiàn)了讀者與作品之間的“不隔”。就像我們的語文教師如果能經常動動筆、“下下水”,就能更有效地幫助學生,加快學生的寫作進步。
《小說課》的獨特還體現(xiàn)在作者的解讀獨特。在《小說課》中,畢飛宇談到在大學的那段時間里“我記憶里頭有關作家和作品的部分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是一大堆的形容詞:虛偽、貪婪、吝嗇、腐朽、骯臟、愚蠢、殘忍、卑劣、奸詐”,畢飛宇說:“如果你不去讀小說,僅僅依靠課堂,你會誤以為所有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是同一個寫作班培訓出來,他們類屬于同一個合唱團,只訓練了一個聲部。”這讓我想到,我們的課堂是否也是“一個聲部”呢?
畢飛宇說:“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象,在激勵認知。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說,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讀者的閱讀超越了作家,是讀者的福,更是作者的福。”畢飛宇其實是在暗示我們獨特解讀的重要意義。在《小說課》中,我們時常能看到這樣的詞語,如“在我看來”“我的看法是”“對我來說”“我想說”,等等。畢飛宇在提醒我們,對經典文學作品的解讀要沖破“一個聲部”的束縛,以“我”的閱讀、“我”的解讀,開啟作品新的生命。在文本閱讀中,要有“我”在場。
在參加市直賽課時,我抽到的上課文本是英國作家毛姆的《萬事通》,蘇教版《短篇小說選讀教學參考書》中分析這篇小說“塑造了一個低級庸俗而天良未泯滅的商人形象,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英國資產階級的面貌”。拿到課題后,我一直在想如何能上出新意。我運用“不可靠敘述”理論帶領學生剝絲抽繭,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懷有殖民偏見和種族優(yōu)越感的英國本土人,“我”眼中的“萬事通”并不可靠。通過帶領學生分析發(fā)現(xiàn),“萬事通”實際上是一個善良、熱情、健談、見多識廣的商人。小說諷刺了“我”這類人身上的殖民偏見和種族優(yōu)越感。針對一戰(zhàn)后英國社會人情冷漠的現(xiàn)狀,小說呼吁應多一些柯拉達(即萬事通)式的熱情善良。課后評委評價,聽了這么多節(jié)課,還沒有這樣分析的,這樣的解讀獨特而有理。
二、邏輯
畢飛宇很癡迷“邏輯”,“邏輯”是《小說課》中高頻出現(xiàn)的詞。畢飛宇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講邏輯。”他認為“施耐庵在林沖的身上體現(xiàn)出了一位一流小說家強大的邏輯能力”。在分析林沖被“逼上梁山”的情節(jié)時,林沖是按小說內部邏輯,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由白虎堂、野豬林、牢城營、草料場、雪、風、石頭、逃亡的失敗、再到柴進指路,林沖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說的內部邏輯、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這才叫‘莎士比亞化。在‘莎士比亞化的進程當中,作家有時候都說不上話。”“這里的邏輯無限縝密,密不透風。”
畢飛宇還非常關注小說中的反邏輯。在《紅樓夢》的分析中,他說:“因為反邏輯,曹雪芹在不停地給讀者挖坑,不停地給我們讀者制造‘飛白。”然而如果我們把這些“飛白”串聯(lián)起來,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這本書比我們所讀到的還要厚、還要長、還要深、還要大。”在《促織》中,成明的兒子變成了促織,蒲松齡一連串寫了促織的五個動作。第五個動作是“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常識告訴我們,小蟲是怕人的,你去捉他,他會躲避,而這里促織的動作太反常識、反天理了。讀到這里,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促織是孩子變的了。在《布萊克·沃滋沃斯》《殺手》等名篇的分析中,畢飛宇都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反邏輯之處,帶我們領略了不曾看到的美。
這之后每拿到一篇作品,我也會關注其中的邏輯和反邏輯。優(yōu)課省賽我抽到的課題是小轉鈴的《走路》。網(wǎng)上除了文本之外看不到一丁點作者介紹和文章分析,我用半天的備課時間在找文章中的邏輯和反邏輯。課堂上在引導學生反復誦讀、深入文本、梳理脈絡、體會感情之外,我把重點和亮點放在了體會文章最后幾句(魯迅先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我發(fā)現(xiàn),世上本沒有我,走的路多了,路便成了我。天吶。)的豐富內涵上,特別是“天吶”一詞的豐富感情。這一點很多上課教師也都想到了,但是我引導學生著重關注的是“天吶”后邊的句號。按照常理“天吶”屬于強烈的抒情,后面帶的應該是感嘆號,為什么這篇文章里“天吶”后面接的是句號呢?學生從句號中讀出這是頓悟后的釋然。課后有觀摩教師戲言“一個句號成就了一節(jié)好課”。如果這節(jié)課真的能稱得上是一節(jié)好課的話,我應該感謝畢飛宇老師,感謝《小說課》,感謝邏輯與反邏輯。
三、冰山
看到這兒可能有些讀過《小說課》的讀者一定會說,你終于說到冰山了。這兒才說到冰山并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是因為它太重要了。“冰山原則”大家都熟悉,海明威在《午后至死》中首次提出,他也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詮釋“冰山原則”的魅力。畢飛宇在《小說課》中,通過對海明威著名短篇小說《殺手》的解讀,帶領我們充分領略了“冰山”的魅力。畢飛宇說:“海明威的特殊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刻意上,他就是喜歡把許多內容刻意地摁到‘水下去。在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棒。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海明威讓自己和別的作家區(qū)分開來了。”
畢飛宇在其他一些篇目的解讀中也提到了冰山。如在《奈保爾,冰與火》一章中他說:“奈保爾讓沃滋沃斯等待‘我的時候描寫愛情了么?沒有。都藏在底下了,這就是所謂的‘冰山一角。從小說的風格上說,這就叫含蓄;從小說的氣質上說,這就叫深沉。好的小說一定有好的氣質,好的小說一定是深沉的。”
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教材《現(xiàn)代小說選讀》也選入了《殺手》這篇小說,篇名改為《殺人者》。在此之前,這本教材中的一些西方小說令我“頭大”,如《交叉小徑的花園》《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魔桶》等,當然也包括《殺人者》。由于是選修教材,我也曾“理直氣壯”把這些篇目跳過去不講。相信也有一些高中教師會有和我同樣的感受和選擇。在讀完《小說課》后,我試著再讀這些小說,發(fā)現(xiàn)他們也是蠻有意思的。現(xiàn)在我正帶著學生一起走進這些“迷宮”,去感受他們的別樣魅力。
在教完《殺人者》后,我寫下了《魅力冰山——以海明威〈殺人者〉為例》的文章。在文中我寫道:“《殺人者》用最簡潔、最冷靜的語言敘述故事,刻畫人物,讀者需要從這些純客觀的描寫中去揣測作者寫作的用意。正是‘那水下的八分之七,讓小說情節(jié)緊張多向,讓人物形象典型多面,讓作品主題深刻多義,這些正是‘冰山的魅力所在。”文章投給一家中學語文權威期刊,沒多久編輯老師就回信告訴我,她很喜歡這篇文章。這樣的回復有點抒情,有點反邏輯。我也將這篇文章的成文歷程及其間心得在學校語文名師工作室的活動中進行了交流。恰巧之后工作室里的一位年輕教師參加市直的青年教師基本功大賽,抽到的課題是海明威的《等了一整天》。她說在抽到課題的時候就想到了“冰山”,想到了關于“冰山”的許多細節(jié),這有助于后來她獲得了大賽的第一名。
《小說課》中給人深刻印象、讓人收獲豐厚的地方還有很多,如飛白、鋪墊、敘事視角及作者會心的語言,等等。《小說課》又何嘗不是一座冰山呢?那“水下”無盡的寶藏,正等著我們去挖掘。
(作者系江蘇省宿遷市馬陵中學教師發(fā)展中心主任,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