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照例回老家。
墻角里,微風吹送著清晨的細雨,如絲如霧般打著旋兒下落的雨腳在空中翻飛,濕漉漉地浸潤著我的臉,也滋潤著迎春的土地。氣象預報說今天是陰雨天,可用完早餐,攜家人驅車到了木馬峧,天空忽然晴朗起來。羞澀的太陽猶如襁褓中的嬰孩,急于掀開蓋著的面紗,露出了燦爛笑臉。雨后的陽光,似撒下一縷縷金色的絲絨,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冬末春初充滿想象的天空。
中飯尚早,跟人散步,趕潮似的去秀青山踏早春。風輕輕地低聲吹著,撩動起我的衣角。踏著小雨初晴的濕漉,步上蛇行蜿蜒薄霜鋪地的山路,路邊草叢里,無數銀霜在草葉間微微閃爍。
被霜染黃了的狗尾巴草的枯莖肅然傲立,草梗頂端下墜的淺月形柱頭耷拉著,害羞似的裸露在風中扭扭歪歪。泛黃趨白不同種類的枯草,簇擁在狗尾巴草周圍依依相伴,響應歲月的枯榮。
地暖春郊,蟄伏了一冬的梅腮柳眼正在悄悄回芽。李白詩曰:“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赤條條的梅枝,梅腮已結下稀疏的幾棵火紅花蕾,趕著早挺秀吐香;干枯的柳條在風中漸露出鮮活的光澤,柳眼凸現。
一排排細小的麥苗和一簇簇蠶豆芽梗的新綠,小波浪似的鑲嵌在赭黑色的坡地上,葉尖上掛著的水珠殘滴,映著陽光,好似閃爍的熒光波動著,透出了生機,使得裸露著沉睡了整個冬季的土地重新喚起生命活力。
彎腰拾起一枚草叢中風干了的樹葉,輕輕撫摸著它干枯的脈絡,心里平添了莫名的惆悵。看著四陌相連、古樸蒼老走樣不是很大的村莊,曾經度過童年、少年,曾經遭受物質與精神雙重匱乏,也曾經因貧瘠饑荒通向夢想不斷的小山村。仿佛瞬間從鄉緒中引起原始性饑渴,也觸動了多年以來一直隱伏在心里的陰影。曾經遭受的貧窮,我對故鄉產生不了切膚之愛。然而,當我扛著家鄉的炊煙外出闖蕩時,才在內心深處感到家鄉在我生命里的重要。就像一個尚未斷乳的嬰兒,對家鄉充滿了無法割舍的牽掛。因為,當你獨自在外闖蕩,感到孤獨、寂寞的時候,你才會看到家鄉那雙遠遠地注視著你的眼睛,你才會想到家鄉那雙默默托舉著你的手臂,你才會覺得家鄉的親人,家鄉的山水,家鄉的一草一木都是你強有力的依靠。才會切身感受到,你在他鄉的奮斗并不孤單,你的親人都在與你日夜并肩同行。仰望藍天,能望見家鄉飄來的白云;閉目聽音,能聽見家鄉吹來的風聲。于是,在你當年任性地義無反顧想要離開的窮山村,并且從此在心里被定格為故鄉的地方,迅速在印象中串聯起小時候走過的一步一印。正如“孩兒不嫌娘丑,狗兒不嫌家貧”。仿佛人到了中年才漸漸明白這樣的道理。在現象和矛盾的交錯重疊中,如絲如縷般交織在一起的鄉愁,紛紛從用泥土夯實的矮墻上慢慢升起,似乎絕無可能像泥瓦匠打隔斷墻那樣截然地把它們分開。
凝望尚存著童年記憶的小山村,老屋依舊靜靜地坐落在村中,仿佛訴說著歲月留下的故事,記錄著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所走過的路,把散落在風中的腳印一起清理收藏。就像由榮趨枯脫離枝頭的落葉,都清楚地記錄著自己和樹一起并肩走過的成長史。
父輩用歲月的風鎬,在這貧瘠的土地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用汗水砸開一把把寒冷與冰霜拴住的鎖頭;用毅力犁開堅硬的土地,梳理出一壟壟地塊;用勤勞的雙手耕種四季,依靠土里刨食、泥里養命,繁衍養育一代代子孫。
木馬峧屬于丘陵沙石地,田少地多,人均水田不足五分,缺少的口糧只能由旱地作物來彌補因饑餓而產生的惶恐。每年春夏之交,蠶豆剛起莢,麥苗只長到筷子高低還未晾花,離麥收還有一個多月時間,春天末尾的日子往往接不上夏糧。父親顧念時艱,不得不到城里的北糧倉去借一些儲備糧,以彌補麥子開鐮前青黃不接的窘迫尷尬。
天還未亮,披著晨星的微光,父親推著獨輪小車,蹚著露水啟程,一步一印,行走在沙石鋪就的馬路上。被輪胎碾壓的石子“嘣嘣”向兩側彈射,發出悅耳的聲音。我坐在獨輪小車的一側,另一側需放置一些與我體重相當的石塊,以平衡小車。頭頂上的云跟著我一起游走,星星也像是在賭耐心,我們走它也走,眨巴眨巴地伴著。銀白的月光傾瀉在父親的身上忽隱忽現,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仿佛唱起歡快的音律。我坐在車上,仰望天空,數著數不清的滿天繁星,心里充滿悠悠的愜意。
兒時能去城里,對山里的孩子來說,算是件激動人心的大事,想著可去見“大世面”了。遇到父親心情好的時候,還可去小吃店里吃一碗香香的油滋滋的湯包。熱騰騰的湯包端上來,湯面浮漾著碧綠蔥花和一簇簇烏黑紫菜,碗底淀著的是淡黃蝦皮和些許榨菜細末,把一碗薄皮細嫩的湯包襯托得光彩照人,誘色誘香。期盼著的美好總會在心底醞釀好些天。
而返程就不能享有同等待遇了,獨輪車已滿載著借來的儲備糧。途經陡峭的大洋嶺時,父親像犁一樣,躬著身子,推著獨輪車艱難前行。小車前面都會備置一根粗長的繩子。我也像小水牯牛犁田一樣,身體繃成弓形,脖子抻直抻長,雙腳交替地踩在不平路面的凹坑里,一步一步攀頂,腳腳印到實處,不讓腳底在用力時下滑倒退,氣喘吁吁,左拐右蹬,身體別別扭扭地累成嘴斜,鼻孔憋屈得歪到一邊。腳穿一雙草綠色解放膠鞋,鞋底單薄,馬路上或尖或圓的石子硌得我腳底生痛。上下齒咬緊,漲紅的脖子青筋綻出,嘴巴幾乎要挨著地面,脖子一伸可以啃到路邊的小草,全身重量忽兒傾斜在左腳,忽兒從凹坑里提起左腳移到右腳,交替用力。臉上汗水直淌,蛇行蜿蜒似的在前面牽拉小車,與父親一道齊力越過大洋嶺陡坡。到了嶺頂,極具征服感似的扭頭轉目,回望陡峭的大洋嶺已癱趴在腳下,長舒一口氣,緊縮的心如釋重負似的一下子得以寬松,身子一傾斜,感覺爽快得像一截木頭那樣重重地砸倒在路邊的干泥巴地上。伸出兩只手臂高高擎起,左旋右轉活動肩膀,眼里閃爍出輕松和歡快,仿佛卸下了世上最重的擔子。
待到了家里,看到媽媽從門框里急匆匆地欣然迎來,臉上露出自足自信的笑容。“隔夜有糧,心里不慌。”想到明天有糧了,我們的胸也隨媽媽的笑臉挺了起來。
木馬峧,只是浙東半山區褶皺里的一個小山村。在腦海里存在的是復雜、矛盾的心情。它承載了我太多的期望和情感,而心存敬畏;也許它不奢求你衣錦還鄉,卻又讓你魂不守舍地牽掛!不論你走到哪里,也走不出那個血脈相連的木馬峧村。然而,回望自己走過的歷程,倘若久居故里,我的內心又無法安分,抑或會有失落。唯有背著家鄉,心里縈繞著家鄉的炊煙跋涉中,才是靈魂深處的依托與歸屬。
村里傳來陣陣爆竹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炊煙飄過山崗,纏繞著飯香和老母親的愛,美美的佳肴已在翹首等著了……
母親在,家就在,家鄉也在,歲月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