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靈

詩人秦華
秦華的詩是一個花園,是一個給人安慰、希望的世界,又是一個簡潔明了的鄉(xiāng)村,她的詩歌呈現(xiàn)出了想象之美,驚艷之美,有低調的飽滿,也有內斂的強大,洋溢著熱情,迸發(fā)著與眾不同的力量。
秦華詩歌的標題非常普通,直截了當,直指人心,這就是她的本事。標題的敘事性表明她的真實作風,也讓她的詩同時擁有細膩和簡潔兩種相反的質地:《頭發(fā)開始唏噓》《去廣州看一個人好難》《冬天的鉛筆畫》《選擇這樣一次布道》《走著走著就散了》《記得在跨年》《你在這世上笑了多少》《雨在一片葉子上》等。詩的題目,回避了常有的詩歌陷阱和道德面目,應當給予這清新又有故事的詩以足夠的期待。
秦華的愛情詩可以作為幻想來收藏,她的細膩令人感動,她的深情,她的敏銳,她的純凈,她的仁慈,人生環(huán)境,自然風物,以及好的人生關系里面,我們都會感覺到輕松,平靜。在戀與愛中的博大仁愛,詩句涉及了宇宙的神秘。秦華覺得:再好的好,我只要一點點;一瓶純潔的水,我只要收藏一滴。詩多寫當下,秦華提升著自己,足以讓一個在失意中放不下一切的人感覺到羞愧,秦華悲天憫人,不放縱,卻又能走向自由。
不愿留下/又何必追/到海角天涯彩云祥、老繡衣掛著/已不是三月的旌旗/春天的臉說變就變/柳條下的河/暖暖的風/倒春寒來襲/一場雨沖淡天際
會用剛開的花/握你的手/不知輕重/生命不分高貴低俗/愛卻會深淺不一
花瓣滿地/借著燈光的墻/靠近自已(《無題》)
這首題為《無題》的詩,猶如黑洞中閃現(xiàn)的一道光,她的詩走向光明的坦途,情感如影相隨。
看花象看佛/靜靜地/光中踱步/時間是經語/培出一朵兩朵三朵花蕊/我的緣必在一棵枝上/等誰/分岔向著天際/雙手合一/是盛開的嘆息(《看花》)
無論歡愉,還是失意,她堅持心靈的開拓,“光中踱步”情懷和視角始終一貫,“我的緣必在一棵枝上”。毫無疑問,秦華觸及到了愛的真諦,“我手中的玫瑰,因為守護過失敗而變得平靜”。對愛她的信條是:把他還回他,而不是占有,我決定等你,是為了還你所有。這是常人無法企及的。
她對任何一份生命中的情緣,都有為之買單的準備,隱忍,成全,也許會減損她的幸福但也平添了愛的美好。“都說放肆才是愛/由著慣著的人危險而幸福/我們曾經為盛開找到出口/現(xiàn)在仍能將那把彩虹收斂成雨后/守護默然自愛的墻頭/墜下最淡的一朵。”細膩,疏朗,開闊,迂回曲折,面對世界,秦華是詩一般的態(tài)度,源源不斷地展開內心的力量,她的這種能力似乎來自于對愛的真諦的認知。換一句話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束玫瑰》:“我為你準備了一束玫瑰/等待著風暴的掌聲寧息/你一定在尋找一雙真實的眼睛/我沒有搖動/那束好看的玫瑰/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注視著你”。樹枯樹榮,時光流失,一般人只會把哀傷留在心底,但是秦華卻有清除淤泥的能力,她這種溫婉,帶著一種無奈。秦華的詩始終在尋找自己內心的安靜上做著有效又卓越的努力。
本來,過于理性,對于寫詩來說是致命的,秦華克服了理性束縛,能夠在柔綿的曲折情感通道上給出一個你無法繞開的夢幻般的“初悟”的空間。《近淡》:“在一片混沌中找到初悟/在一棵老樹上找到路徑/在萬事萬物中找到存在和對應/一株草一朵花歷劫后的天荒地老。”
布羅茨基說,因為一首詩,任何一首詩,無論其主題如何,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這與其說是作者對其主題的愛,不如說是語言對現(xiàn)實的愛。T·S·艾略特曾說,詩歌是對無以言說的事物發(fā)起的突然襲擊。秦華的詩讓我感到了作者對庸常的襲擊。詩意在她那里猶如一江春水,似乎來自于多個源頭,一個城市,一條道路,一片月光,都能讓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歌詠。秦華試圖挖掘世界的秘密,宇宙的神秘,寫出了美好不可復制的句子:“情深,我以純凈走進他的悠悠的歌里,有惆悵,有欣喜,我從純凈的雪原走過,身后是你,驕傲而悠揚的琴聲,我消失了”。
秦華的詩結構簡潔,不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有一種良好的自律,渾然天成。她有能力把各種情感具象化。詩歌意象清麗,關于林中的意象,關于水的意象:一口山塘向天空亮出自已,詩中都有新穎的意象的植入,在她的筆下草是大地的筵席。
語言建構花園般迷人,語境和繁復奇妙的意象提升了秦華詩歌的藝術品質。“桃膠是桃樹傷口分泌出的東西/象平庸的我們/分泌血液和淚”。
秦華的很多詩都有故事,有場景,有情節(jié),詩歌內在節(jié)奏從容不迫,得心應手。
好些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從母親那兒/學會了/在木柴堆中點火的樂趣

她們重復母親的藝術/用粗粗的竹筒吹夕陽/點火星星/點生活的悲喜/點熱熱鬧鬧或是清清冷冷的家
火焰有時紅有時藍/有時被淚水打濕/啞然暗滅/但總有人不間斷地從山里拾柴回來/交給她們/很朦朧很羞澀的故事/放一把火/全燒了/燒成很紅火很艱難的日子(《火種》)“總有人不間斷地從山里拾柴回來。”她有抓住生活細節(jié)的能力,更有提煉細節(jié)的能力:“熟了會任人摘去/女孩的心最容易結滿青澀/秋千下蕩來蕩去的五月/女孩捧著詩集/心醉神迷”。
秦華詩歌展廳里大部分是精品,能給熟悉與陌生的讀者帶來驚喜。她的視野寬,容量大,有情懷也有格局,竹筍,蕨草,蒿粑,紅杜鵑,金櫻子,她說要與生猛和溫柔的歲月握手言和,秦華把自己安放在一種安寧的境地,這樣的人是有智慧的,比方她說,“于是有人以為這山中必定有泉”,從這個層面,秦華是自足,有一種低調的奢華,安寧的自信,所以我從她的詩里面讀到了一種自信,一種持續(xù)的力量。每一個月份,每一種季節(jié),在秦華筆下都有了生動的色彩和意味,再看看她的《四月》:“薔薇是誰種的/我比我的過去更接近體會/衰敗與真情/春天說走就要走了/少年不知愁滋味/這易于消亡的花朵與時間/一場雨短暫或持久/誰留下的痕跡并不重要/山谷取走的/永遠是你的暮色”。她寫出了自然風光在人心中激起的單純情感。
秦華將景象變成富有想象與形象的藝術形式,她的情思被賦予了瑰麗的幻想,得以與現(xiàn)實結合。外部的自然作為一種整體的物象,和詩人的直覺以及信念相呼應,良好地在一首詩中棲居。秦華把行走中入目的每一個風景,都賦予了詩意,就像水滴折射出陽光、世界。“大雪才是人生難求的意境/白得透徹的對待每一次相逢/鋪張在有情有義的大地”。這里她成了大雪的解釋者。她的詩呈現(xiàn)出了豐富性,生活中的現(xiàn)象在秦華那里呈獻出精致,完美,崇高,一個螞蟻在她那里也成為令人幸福的偉大事業(yè),她提取了冬日的大雪,讓我們看到一幅完整的心靈景象。“學會不同角度/抬頭低頭/普通與不凡/哪些人和故事/可以站成經典/窗前氣定神閑/只需交付時間”。這首游記詩寫出了歷史名城可能帶來的比較復雜的感觸,生發(fā)出世移時易、物是人非的感慨。國家、歷史、命運、時間之類的抽象概念便會紛沓而來。
秦華也遭遇過類似加繆所說的荒誕,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秦華自我調整,對生活充滿善意。“星空在身體里/尋找悠靜的光芒/梅雨是下給梅雨看的/自戀一次/濕邪一回/沒有百毒不侵的美麗/敢在真人面前殘酷相認”。在這首詩里,能夠看見她對自己意志力的訓練,對社會生活的態(tài)度的轉變。秦華不是精神撕裂的思維者,她是自己的“醫(yī)生”,與生活將要狹路相逢時,她會走出狹窄的世俗,讓花開滿每一個枝頭。
在我們感到不安的時候秦華的詩能給予我們美學上的安慰,她有平衡憂愁的能力。涉及到愛情的詩,有一種內心隱秘的愛,不為人覺察,有彈性,深邃,仁慈,內省。更多的時候,她像一個手握長竿的釣者,并不在意收獲。
注定是很美的/當我猛地掉過頭來看你/作為你的背景/山已經不能再簡潔/ 然而/想象的完美/不容忍我們再走近一步/直到我的黑發(fā)和長裙/終于淹失在小徑深處(《初夏》)
詩的辨識度來自于詩人的洞見,剔除無望、無聊的因素,是對虛偽以及矯情不露聲色的否定,她的詩帶著個人特色的思考,擁有詩歌內在的價值。先有法度,然后打破法度尋求自然,無論在情感上或者詩的形式上,都顯出對生活的真誠,以及生命內在的延續(xù),“在秋天的草葉上/落滿星星/木船是水上的厚重/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果實是枝上的厚重/做到個中滋味自知把自已掛在/深秋的溝壑里”。
毛衣是身體的厚重/悲涼時能夠自持/灰塵是時間的厚重。秦華用事與物的轉換模糊了讀者感知的時空界限,她使世界的缺陷化為有著價值的人間的生活,提升詩意的真實。面對于動植物,森林和永不回頭的河流,秦華有自己的想法:古人棄船入洞/恐是懵懵懂懂/被神秘所魅惑/我們彼此拉著手/執(zhí)意去感覺黑色的幽默/前面有古人嗎/身后那宛然若閉的石門/不作回答不/黑色只是一瞬/心中的光明打著活結(《過秦人古洞》)。從詩中可以感覺到秦華式是樂觀,無所依憑的樂觀。我把庸俗拋棄在岸邊/只需片刻/就聞到了沁香/我把短暫盡量過得長久/江灣泊在心中/手臂在菜花中劫獲到船/此時歲月靜好/一朵油菜花的份量/我在其中/不過在搖擺或是垂頭(《油菜花開》)。同樣在寫春天,秦華眼里的春天比別人的春天枝繁葉茂,她的心靈時間比我們的更平和更節(jié)制,她用這么一句結束這首詩。

“除開天空有槐花指引/我不敢保證/你看到了時間/分成魚鱗和小徑”。在這首詩里,詩歌建筑材料精挑細選,有鮮明的語言特質,形式內容和諧一致,顯示出詩文本的美感:一口山塘向天空亮出自已/多云,有雨,混濁,平靜/滿眼都是竹林灌木的胡須/生生扎痛豐滿的神經/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濃綠占據(jù)了我的內心/炸漿草上的蟲兒像我們無緣無故的到來/夏天又要到來/盡管煩惱仍舊奔跑在我們的身邊/裹著野蒿的香氣/這只是靜得出奇的一天(《向五月致敬》)。第一句“一口山塘向天空亮出自已”點出了傾訴對象:濃綠占據(jù)了我的內心。本體的人與客體的夏日事物統(tǒng)一在一個靜里,每一句都在淡定地推進內在的詩意,節(jié)奏節(jié)制,自然。每個詞匯,每段劃分,彼此成為完整的情緒,在詩歌段落或者語句的處理上,無可挑剔。
在敘述層面的傳達、遠景和近景、自我與他我的對比、詞匯的反復、遞進式的推動諸方面,秦華擺脫了常規(guī)的羈絆,建立了人與自然良好的互應關系:“晶瑩的倒影泡成了透明的詩,而要贈送的人卻不知在哪里。你是從哪里飄來的魔鏡,千百次使我的容顏變得完美無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應該能合理評價不同的生活方式。理雖如此,多數(shù)人仍然下意識地認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一種。詩人和庸眾平日鮮有交集,偶爾相遇,各自懷著不解和同情惋惜地打量著對方,如果沒有慈悲,詩人是放不下自我的。這是詩人可貴的品質。“我看人們視而不見的東西/本應呆的地方本應有的光芒/我跟陌生的孩子說帶我去看好東西/比如田間,花,小河邊的木船。賣棉花糖的老頭/不愿意搭理我們/他正在用輕飄飄的糖霧/做一個又大又白的東西/他不喜歡我們評論白糖、白絮、白云白花、白詩/兩個姑娘在等待著/老頭手上的棉花糖一圈一圈/一只小蟲飛進去/結尾。”有精神力量的東西永遠吸引讀者。“原本就是要把大塊艱難砸開來/把深情的希望/展現(xiàn)出來/把一個真實的自己/轟隆隆/傳出來(《采 石》)。”豐富的靈性體察,構成了悲憫,人在困境中,在荒誕與悖論,以及與未知的沖突中,緊張一定是存在的。過度理想化的氛圍似乎弱化了詩歌批判性的力度,希望這方面秦華不要回避,思想與才華應并駕齊驅。177 首詩作使詩人有了份量,毫無疑問,她是美好事物的堅定追隨者,作為一個詩人,她使人的最好的部分得以呈現(xiàn)。
已是黃昏,在承德的霧靈山,周圍有干凈的風,大地上的樹木閃亮,是飄逸的頭發(fā),清風源源不斷地吹過來,漫不經心又浩大無比。我看著窗外的山楂樹,山楂樹上的果子一團一團的,此時讀秦華的詩,感覺是一種安慰,世界上還有如此真誠的寫作詩歌的人,這是詩歌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