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學生自拍行為的身體呈現研究

丁靚琦

摘?要：本文聚焦女大學生自拍中的身體呈現，采用深度訪談和視覺敘事分析的方法，探究女大學生自拍實踐中的身體體驗，并對背后的個人心理與社會情境進行剖析。研究發現身體在女大學生自拍實踐中，呈現出順從、掙扎和自由的不同狀態。從女大學生的自拍經驗中可以看到社會文化、現實環境對她們的限制，她們為謀求自我發展做出的掙扎，也可以看到她們主體意識的覺醒和抗爭。

關鍵詞：女大學生;自拍;身體呈現;權力規訓;自我技術

中圖分類號：G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20）06-0095-03

一、引?言

“Selfie（自拍）”于2013年被《牛津詞典》評為年度詞匯，指一個人給自己拍的照片，通常是用智能手機或網絡攝像頭拍的，然后上傳到社交網絡平臺的照片。自拍一般是對上身進行中、近景的拍攝，偏重外貌和衣著，展示鎖骨、脖頸和胸部等。關于自拍與身體呈現的研究側重批判自拍背后的權力關系，認為自拍以個人表達的名義，實際讓人們重回惡性的監控社會，每個人都被隱藏在設備背后的社會機制監視著[1]。這種視角有助于批判自拍現象及其維系的權力體制，但無法真正了解女性是如何對美的文化規定進行操演、編碼來實現自身認同的。因此，本文從女性自拍的身體經驗出發，試圖回答：女性在自拍中進行了怎樣的身體呈現？這種呈現發生的個人心理和社會情境是怎樣的？

二、研究對象與方法

本文以女大學生群體及其發布在微博中的自拍照為研究對象。選擇這一群體不僅是因為她們是自拍的忠實使用者，還因為她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性別意識較為敏感，且面臨著求職、擇偶、深造等現實問題，這些問題受父權社會結構影響較大。而選擇微博平臺，一是因為它在年輕人中頗有影響力，圖文發布功能完善，匯聚了多元的自拍照類型，契合對復雜自拍實踐的關注;二是其上的內容公開可取，便于收集樣本，規避研究倫理問題。

研究主要以半結構式的深度訪談展開，輔之以視覺敘事分析，結合受訪者自拍照中的身體呈現、受訪者對自拍照生產過程的講述和微博受眾對自拍照的評論，解讀自拍圖像的意義生產機制。受訪者來自于在微信、微博的公開招募，基于以下考慮：經常性地（每周至少一次）使用自拍，并曾在微博上傳過自拍照;大學生在讀，地區、戀愛狀況差異化。受訪者均是在知情同意下參與了這項研究。半年時間內，研究者共深訪了27人，本文著重對其中典型的10位受訪者的經驗進行呈現（按字母順序依次編號）。

三、研究發現

1.順從的身體：男性秩序下的自我規訓

布爾迪厄在《男性統治》中指出，男性秩序的力量體現在它無需為自己辯解這一事實上……社會秩序像一架巨大的象征機器一樣運轉著，它有認可男性統治的趨向，因為它就是建立在男性統治的基礎之上的[2]。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在當今的中國社會依然具有牢固的根基，“學得好不如嫁得好”“顏值好才能嫁得好”被不斷強調。女大學生作為性別意識較強的群體，仍然難以擺脫強大父權秩序的壓制。很多女大學生對自拍和修圖投入極大的熱情，力圖通過自拍展示身體美貌，得到他人尤其是異性的夸贊。

A：化了滿意的妝容就會自拍，不管是在自己臥室，商場試衣間……還是獨自一人的電梯。

D：自拍的角度姿勢很重要……最好稍微扭曲一下，暴露得比較多獲得的關注就會比較多。

E：素顏下拍的照片，一般不會上傳，必須要用美圖軟件修一下……就是瘦臉、磨皮、美白、放大眼睛、有時還會修額頭，哈哈哈。

B：一般不好看的就立即刪，好看的發給男朋友，特別好看的發到公共平臺，制成表情包什么的。總歸有各種理由“我要讓你看到”。

女大學生對于展現美貌的重視，源于社會長久以來對女性角色的期待——女人應該美麗、溫柔、感性。她們發布的自拍照經常出現男性凝視下的表情，譬如微笑、嘟嘴、拋媚眼等。而觀眾的評論也通常將她們上傳身體自拍照視作為一種賣弄、調情的方式。正如女性主義者納奧米·沃爾夫在《美貌神話》中所揭露，父權文化形成了一套關于女性美的神話，女性要代表美，男性則要擁有代表美的女性[3]。

在消費社會下，以身體為核心的圖像工業正在形成，男性秩序下的美貌神話被當代文化經濟收編，進一步合理化。馬甲線、雙膝過肩、反手摸肚臍、鎖骨放硬幣等一系列曬身體熱潮，激發了受眾本能的欲望，刺激著更多人參與到表演中。這些象征女性身體美的指標在女大學生自拍中得到大批量復制。受訪者坦言，她們樂于用修圖軟件為自拍照中的自己制造大眼睛、高鼻梁和尖下巴。奇觀化自拍圖像的堆積構成了新的圖像話語，制造了新一輪看和被看的等級關系。

2.掙扎的身體：自我與社會情境的糾纏

現實情境下，通過自拍展現美好的身體形象，不只是對男性審美的迎合，也可能是為了獲得“身體資本”。這種體驗反映出個體自主選擇與社會情境的糾纏。有受訪者表示她們很認同女性主義者對美貌神話和父權體制的批判，但現實生活中，不得不去迎合現有規范以解決當下的問題。換言之，“身體展現”對她們而言只是獲取更多資源的手段。

G：本科的時候，我就是那種不打扮、不社交、傻乎乎的女生……那些長得跟我差不多，但是在朋友圈很活躍，經常曬自拍、發動態的女生，往往就人緣、異性緣很好，在入黨投票、選年級干部的時候，她們明顯更受歡迎誒。上了研究生后……我就學習她們，開始化妝，也會時不時發自拍，結果真使我自信了起來，交際圈也擴大了。

對外貌和社交的重新認識成為G三觀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她發現突出的外表和廣闊的人脈，似乎是獲得成功的關鍵。她的經歷反映出社會重視女性外貌的典型經驗。在這種情境下，女大學生對獨立發展的追求與對男權社會的討好，微妙地交織在一起。發自拍展示美貌甚至成為她們社交的策略。“大家每天面對著海量信息，只有發自拍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而且現在很多人都是先在線上認識的，如果他們在線上看過我發的自拍照，能提前對我有個比較好的印象，便于之后接觸。”受訪者I談到。

在美貌的重要性被高度強調的時代，身體越來越成為現代人自我認同的核心。對于一些女大學生來說，發自拍更多是關于身份認同，目的在于逾越“小鎮青年”和“都市麗人”的身體文化區隔。

C：因為我是農村人，家庭也不算富裕，雖然從初中就開始在城鎮讀書了，現在也來到了大城市，但其實我內心一直很分裂。我覺得我跟我那些早早輟學的鄉下同學不一樣，同時我也不能真正融入到我現在的同學中，她們大多都是城里人，長相雖然一般，但是皮膚明顯都很細膩，我一直都很羨慕。自拍讓我也有了那樣的皮膚，甚至我還能通過修圖讓我的五官也看起來不錯，就很樂意曬出來。雖然都是“照騙”，但是看到別人夸我，也會特別開心。

C的經歷體現出她基于容貌的身體焦慮，這種焦慮與其在鄉城流遷和社會劇變中的精神焦慮是同源的。現實中和她有著同樣焦慮的女大學生不占少數。通過展現美貌就可以輕易獲得某些益處，甚至實現身份階層的象征性跨越，背后暗含著社會對女性身體意義的錯誤解讀。這種文化環境不僅對廣大女性造成錯誤引導，實質也進一步弱化了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的作用，使女性越來越被邊緣化、物化。

3.自由的身體：意識覺醒與自我的技術

在自拍實踐中，主體的身體體驗不總是消極和被動的。對于一些女大學生來說，自拍塑造了她們了解和理解自己身體的方式，打開了她們體驗自己身體的潛能。通過自拍和分享自拍，她們獲得了自我效能感和控制力。這與福柯后期在認知主體和身體能動性方面提出的“自我技術”相近。

J：自拍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看到自己的身體在變好的話，就會很激動，很有動力。比如說，我現在翻看之前的自拍照，就經常會感嘆“之前挺傻氣的，現在就比較時尚，比較有氣質了”。

對于J來說自拍的愉悅在于看見并記錄自己逐步改善的身體。不同于男權文化對于女性身體美的物質性的強調， J認為身體的美在于其積極的氣質。

F：我一般會在健身和打球的時候自拍，看到自己身體的線條真的很激動，也喜歡將這些自拍照上傳到微博，甚至打印了好幾張，貼在了我的床邊，這種照片會給我一種動力……這是我自己的身體。

受訪者F的分享中，著重強調了對自己身體的所有權，這是一種反性別秩序的敘事。從她發布在微博上的自拍照可以看出，她明顯在用自拍質疑、挑戰固化的性別角色及認知。她認為自己的身體是健康的、有力量的，并以此為信念，對抗消費社會鋪天蓋地的美女形象。“我不是說膚白、貌美、大長腿不美，是覺得對美的定義不該這么狹隘。”F解釋說。

H同樣經常在素顏的情況下自拍，也樂于將未經修飾的自拍照上傳到微博。從她公開的自拍照中，可以看到她凸起的小肚腩、星星點點的雀斑和痣，以及有些微塌的鼻子。而這樣的自我顯露帶給她的恰是自信的增長和自我意識的提升。

H：你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滿意的身體部位，嗯……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它依然可以是有活力的。我覺得，通過上傳那些照片，就像把自己赤裸著一樣，我對自己的身體變得更自信了，因為我是真實的啊，真實才具有生命力。

她還特意在微博上發過一篇文章，談論何為身體的正常狀態，對匿名網友在她自拍照下的評論表示遺憾，斥責了他們持有的刻板、狹隘、媒體定義的審美標準。現階段，女性仍舊無法控制別人賦予她們行為的意義。其他受訪者也或多或少談到周圍人對她們持有的偏見，她們的微博下面也經常出現詬誶的聲音，而卻鮮有其他人對這些嫌惡話語進行批判。

雖然這種觀察、拍攝和分享身體的新方式在父權文化和消費主義的社會背景下，是比較罕見、邊緣的，但毋庸置疑，它體現了女大學生對身體認識的自主性，一定程度上彰顯著一個強大的女性身體的出場，改變著微博社區對女性身體的看法，反過來又為越來越多的抵制傳統性別規范的實踐創造了積極的環境，有利于身體的正態化和女性的真正解放。但需要警惕，這些抵抗行為是否又會陷入迎合西方的性別化身體景觀之中。

四、結?語

本文對女大學生在自拍實踐中的身體呈現進行研究發現，身體在女大學生自拍實踐中，呈現出順從、掙扎和自由的不同狀態。從女大學生的自拍經驗中可以看到社會文化、現實環境對她們的限制，她們為謀求自我發展做出的掙扎，也可以看到她們主體意識的覺醒和抗爭。正如克里斯·希林犀利地指出，身體成為將個體與社會相關聯的通道中可塑性高得多的組成部分，個體在認知角度上具有反思性地監控并改變著行動[4]。在女性的主體意識和父權文化的規訓之間，在主宰女性身體和迎合傳統審美之間，還有無數的張力有待調和。

參考文獻：

[1]Shah N.The Selfie and the Slut[J].Economic & Political Weekly.2015，50（17）：87.

[2]（法）皮埃爾·布迪厄著.劉暉譯.男性統治[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8.

[3]Wolf N. The beauty myth： How images of beauty are used against women[M].Random House，1991.

[4]（英）克里斯·希林著.李康譯.技術、文化與社會中的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7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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