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楚天藍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的鈑金工。這一天,廠領導來到鈑金車間,宣布了一件大事,全國鈑金技能大賽開賽在即,企業將選派一名選手參加,如果獲獎還將代表中國參加即將在阿聯酋舉辦的世界鈑金技能大賽,希望有志向的年輕人積極報名參賽。
廠領導剛宣布完,工友們的目光就齊刷刷地指向楚天藍,這無聲的目光表明,楚天藍就是整個鈑金車間的不二人選。
論資歷,楚天藍可能并不占優勢,前幾年才從廠技工學校畢業,可是論本事,就沒有人敢小瞧他了。
當初,楚天藍進了鈑金車間,身上鉚著一股初生牛犢的勁,可他不是蠻干,而是使巧勁,除了拜名師,還向車間里所有的老師傅學習工作技巧。他悟性好,又經常在實踐中完善摸索,鈑金技術嗖嗖地就躥了上去。
到今天,車間里大大小小的師傅和工友都不再小覷他,廠里要說派人參賽,除了楚天藍,大家一時還真想不出第二人來。
大伙這樣想,楚天藍也不畏縮,所以他高舉右手,表示報名參賽。
“且慢!”大伙還沒來得及鼓掌通過,旁邊卻又有人主動請纓。要說這請纓者不是別人,正是楚天藍的同門師妹羅小洋!
這個羅小洋也是靈性過人,大學畢業主動應招到廠里工作,點名要來鈑金車間,而且非得和楚天藍跟同一個師傅,那就是扎根鈑金車間三十年的吳煉。
記得那時候,楚天藍開始還有些小肚雞腸,不想讓師傅的手藝被人搶走了,后來見羅小洋聰明伶俐、模樣又靚,心中不免打起了小九九,兩月前的一天,趁師傅不在,他就大膽對羅小洋表白了,誰知卻挨了一白眼。
羅小洋當時說:“什么,你喜歡我?沒門!”
楚天藍沒想到會被拒絕,不服氣地問:“為什么?”
羅小洋瞪著他說:“要怨,只怨你自己,誰讓吳煉既是你師傅,又是你干爹。除非你從今以后不叫他干爹,我就答應跟你好。”
楚天藍更不解了:“你敢離間我們父子關系,虧你也是他徒弟!哦,明白了,你這是嫉妒吧,嫉妒我和師傅有一層這個關系。”
羅小洋卻沒有一點好臉色:“你永遠不懂,我也懶得解釋。總之一點,我倆之間,沒門!”
楚天藍沒追到羅小洋,討了一肚子氣,又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有一天就把這事給吳煉說了,想從干爹那兒找到答案。
聽了楚天藍的話,吳煉卻答非所問地問他:“羅小洋不答應做你的女朋友,還想讓我們脫離親如父子的關系,你恨她嗎?”
楚天藍想了想搖搖頭:“不恨。羅小洋身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如果是用在工作中,她一定很棒。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提那種怪怪的要求,但直覺告訴我她心眼不壞,沒準今后我們是好搭檔。”
吳煉聽罷,釋懷地點點頭:“天藍,要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多尊重對方就好。”
那之后,楚天藍就對羅小洋彬彬有禮的,以師兄妹相稱,把喜歡藏在了心里。
楚天藍認為,羅小洋大不了就是有點嫉妒他,還不至于挑戰他在技術上的權威吧,沒想到在參賽這件事情上又跳出來和他作對。
不管怎么說,廠領導當場就拍板,楚天藍和羅小洋都作為這次大賽的備選選手,到時候廠里先行搞一次比賽,勝者再作為代表參加全國的技能大賽。
楚天藍有些不以為然,而羅小洋卻開心得意,一副別小瞧了她的模樣。
楚天藍回來后就暗暗開始了設計,設計個什么好呢,他思來想去,干脆就設計一座天安門城樓吧,那可是祖國的象征呢。
楚天藍拿出紙筆開始比畫,如果要映襯出天安門城樓的恢宏莊嚴,有兩種制作工藝可以選擇:一種是電焊堆,就是把所需的材料用電焊條焊接到一塊,工序雖多,但技術的含金量低,不是特別難;另一種是用板材做,雖然工序略少,但重點在切割和精密焊接,技術要求非常高。
廠里內部定的比賽時間很近了,只能選用技術含量低的工藝,這樣花費的時間少,所以楚天藍掂量后決定采用電焊堆的制作工藝。
不料這時候有工友告訴楚天藍,和他一起競爭的羅小洋設計的也是天安門城樓,而且也選的是電焊堆工藝。
楚天藍一聽,肚子里的氣就咋呼呼亂竄,好你個羅小洋,選的設計和工藝和我的都一樣,很明顯,這就是故意來和我作對的。
那天在食堂午餐,楚天藍和羅小洋一前一后又遇到了一起。
楚天藍有點心有不甘地在羅小洋身后說:“干我們這一行的,都要有點創意,照搬別人的點子可不厚道哦。”
羅小洋也不客氣,扭過頭說:“哪本書上寫明了那個點子就是你的原創?再說了,誰照搬誰的還說不清呢。”
楚天藍聽罷也較上了勁:“到時候別輸得難看,怪我事前沒打招呼!”
羅小洋甩他一個背影:“哼,走著瞧。”
楚天藍氣得臉色鐵青的時候,他的師傅吳煉正坐在食堂的角落看著他,待楚天藍端著飯盒走過來,吳煉揮揮手讓他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吳煉頭也不抬地問:“又斗嘴了?”
楚天藍氣呼呼地回答:“不是斗嘴,是作對!跟我搶參賽名額就算了,現在連設計和工藝都和我的一樣!”
吳煉抬起頭,看著楚天藍認真地說:“一個人可以有沖勁,但不能膨脹。你總感覺別人在和你作對,是因為你心里容不下另一個可能超越你的人。每個人都有初心,但如果丟失了心里那份曾經的純凈,人就會變得浮躁,你就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楚天藍望著師傅,望著這個他叫干爹的男人,眼里淚花開始打轉,思維跳躍著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在四川茂縣一個邊遠的羌寨,楚天藍還是一個父母早逝的貧窮少年。
那一年,省報登出了搭對幫扶的名單,楚天藍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了報紙上。
也就在那時,一個叫吳煉的好心人開始定期給他們匯款,給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楚天藍送去了無盡的溫暖,讓他們生活好了一些。
2008年汶川大地震,茂縣也是重災區,地震中楚天藍失去了爺爺奶奶,面臨輟學的困境。
就在地震后不久的一天,正在地震棚中避險的楚天藍被人叫了出去。他面前站著一個滿臉疲憊的中年男人,溫暖而關切的目光使勁打量著楚天藍。
那一刻無須介紹,楚天藍料定這就是一直資助他讀書的吳叔叔。
是的,地震后一直牽掛著楚天藍一家安危的吳煉,歷盡千辛萬苦趕到了茂縣,看到孤苦無依的楚天藍百感交集,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將瘦小的他抱了起來。
吳煉決定帶楚天藍回金堂生活。離開茂縣途經著名的疊溪海子時,楚天藍的眼里流露出戀戀不舍。
吳煉就說,疊溪海子雖然美,卻是以疊溪鎮居民的死亡作為代價,而身為羌人后代,就是要以羌人勇敢無畏的精神,笑迎困境和苦難,努力學好知識,長大了建設家鄉、報效祖國。
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楚天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楚天藍隨著吳煉回到金堂,在當地讀完小學和中學后,進了企業的技工學校。
這個時候,他從老師仰慕的話語里才真正了解了被他認作干爹的吳煉———一家人都是工廠內外人人敬重的鈑金工大師。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大三線建設,吳煉的父母放棄了上海的優越生活,隨工廠內遷到了四川金堂,一扎根就是數十年。
吳煉很早進廠,并且在父親那兒學得了全部真傳,對一塊金屬材質的切割把控十分到位,特別是對鈑金技術要求甚高的精密焊接游刃有余,八十年代曾為國家葛洲壩工程建設出過大力,是業內響當當的鈑金工匠。
所以,楚天藍從技工學校畢業到了鈑金車間,干爹就成了他最好的師傅。
想到這兒,楚天藍愧疚地對吳煉說:“師傅,我明白了。您說得對,所謂初心,就是要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心無雜念,這兩年我的技術是進步了,但我的心卻沒有沉下去,看待事物的目光越發偏執。其實,多一個羅小洋做競爭對手對我來說是一種鞭策,可以隨時發現自己的短板和不足,讓我的工藝變得更好!”
吳煉點點頭,贊許地說:“你能認識到這一點,我很高興。人們稱鈑金工為鋼鐵裁縫,一個優秀的裁縫能夠根據需要,把布料裁剪得既準確又節省,為下一步制作成品打好基礎。鈑金工的功力就是要像剪裁布料那樣既準確又節省,如果技術不過硬,就會造成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的巨大浪費,所以這門技術來不得半點馬虎,更不能有情緒上的任何波動。”
楚天藍深有感觸地說:“我知道了,鈑金工不僅僅是焊接、切割、鉗工、鉚工技術層面的無縫銜接,更在于那份平常心的保持。我決定試著改變電焊堆的工藝,改用板材制作,這樣更能完美體現一個鈑金工的綜合技能!”
就這樣,楚天藍開始一心撲在工作上。他先是畫了圖紙,算足尺寸,選好材質,然后切割焊接,鉚鉗同上,不消兩天,一座天安門城樓的模型就已完成了。
雖是雛形,卻也是栩栩如生,一座恢宏莊嚴的縮小了尺寸的天安門城樓完美地展現出來。
這一天,楚天藍正在模型前完善加工,忽然感覺好像有人盯著自己,回頭一看,是一個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打量著他,又打量一眼模型,突然連聲夸贊:“不錯,不錯!”
楚天藍見有人贊美他的模型,高興地笑了:“謝謝您的夸獎,我再打磨打磨,爭取完美展現出去。”
中年女人也笑了:“我贊美的不僅僅是你的作品,還有你做事的認真勁兒和一臉的帥氣,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難怪我女兒喜歡你!”
楚天藍懵了:“阿姨,您女兒是誰呀?”
中年女人說:“就是羅小洋呀!她經常在我面前提到你,說你是你師傅的義子和得意門生,技術上高人一籌。雖然小洋沒有說出喜歡二字,但我這個當媽的聽得懂,所以今天專門跑來看看。還真不錯,你倆還真合適!”
楚天藍害羞了:“阿姨別夸我了,羅小洋處處擠對我,看不出半點喜歡,在她面前,我都不知所措呢。”
中年女人說:“女兒的心思,當媽的最清楚。放心,你們的事,我有辦法。”
看著中年女人笑著離開了,楚天藍更加摸不著頭腦。不過也無所謂了,他眼下一門心思就是要全力準備和羅小洋的比賽,以最佳的狀態去參加全國大賽。
到了廠區比賽這天,兩座模型都提前擺放在了后臺。正式展出前,楚天藍和羅小洋各有三分鐘對模型做最后的完善。
羅小洋先去了后臺,很快就自信地笑著出來了。
隨后,楚天藍走了進去,只一眼,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羅小洋的模型有問題,在轉角處的焊接上出了紕漏,而粗心的羅小洋竟然沒發現這個漏洞。楚天藍想也沒想,拿起焊條就焊了上去……
比賽正式開始,工廠選出的鈑金師傅依次上前品評打分,羅小洋的模型雖說工藝略為簡單,但通體沒有大的漏洞;而楚天藍的模型卻出了狀況,細心的師傅們在他的模型上發現了一條肉眼幾乎難以看見的細縫……
分數一出來,圍觀的工友們一下炸鍋了,都覺得楚天藍能出這種低級錯誤,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身為考評組組長的吳煉也得秉公辦事,正準備宣布結果,楚天藍卻舉手搶先表態:“我要祝賀師妹羅小洋,她比我用功,比我細致,我們應該向她學習,為她鼓掌!”
掌聲剛起,一個人卻躍上了展臺,是羅小洋。此刻的她,淚花打濕了妝容,眼眸里透著無比的崇敬。
羅小洋在臺上說:“大家知道,之前我為什么處處和楚天藍作對嗎?因為他是吳煉的義子,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吳煉是我的父親。”
臺下一陣嘩然,接著傳來輕輕啜泣,正是羅小洋的母親,———那個中年女人。
這時中年女人站了起來,轉身對大家說:“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情,就是和小洋的爸爸離婚。當年,小洋還小,而吳煉工作很忙,還經常被派去支援大的工程建設。我不理解他,覺得自己受了冷落,鬧著要回大上海生活,直到最后真的和孩子爸爸離了婚,還把孩子改成我的姓。長大后的小洋以為是吳煉拋棄了我們母子倆,帶著報復心理回到工廠工作,當著他父親面不喊爸爸,還變著花樣和楚天藍作對,以此折磨她爸爸。其實在工廠這幾年,她已經漸漸感覺到了她爸爸的偉大,也對楚天藍深懷好感……”
羅小洋淚花打轉臉色緋紅,接過話茬說:“是的,以前我記恨父親,直到走近他身邊,才猛然感到我應該為他和爺爺驕傲。他們是三線建設的兩代人,從大城市無怨無悔地來到這山溝里,犧牲了很多,他們就是我身邊的大國工匠,祖國處處離不開他們的付出。所以請允許我遲到地說一聲,‘爸爸,我錯了!”
吳煉坐在臺下擦著淚水,工友們齊聲為他鼓掌。
羅小洋抹干眼淚,指著一邊的楚天藍笑著說:“還有這小子,讓我又愛又恨。他搶了我的父愛,所以我嫉妒他;但他技藝超群,又讓我心生愛慕。其實這次比賽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輸給他我就跟他好,但又不甘心,想檢驗一下他的人品,就利用最后復檢那三分鐘動了手腳,先給他的模型留了條細縫,又故意給我的模型留了個焊接的紕漏,誰知這小子心眼實在,進去就幫我修補了紕漏,卻沒給他自己留下檢查的時間。所以,這個傻小子,才是今天真正的勝出者……”
幸福來得太突然。此時的楚天藍,用人品和技能贏得了美人心和全國參賽的資格,歡樂的工友們擁上來把他拋到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