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東西兩個半球對應著東西方兩種文化,大腦的左右兩個半球對應著兩種思維機能。東西兩種文化和兩種思維機能之間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西方文化表現為分析的、邏輯的思維方式,更多地體現為左半球的思維機能,東方文化表現為綜合的、形象的思維方式,更多地體現為右半球的思維機能。這種“人類大腦兩半球的不對稱性與東西方思維差異之間存在高度的相似性和同構性”的現象僅僅是一種巧合,還是有深層的內在聯系?當把這些問題聚焦于科學歷史、科學認知方面時,它便成了《人類科學的認知結構:科學主體性解釋的“類腦模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一書追問的基本問題,是作者“闡述人類科學認知結構的基本動因”。
在建立“類腦模型”之前,本書首先對相關的理論基礎進行了闡述與鋪墊。這涉及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科學史研究中的“認知”問題。在以往的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的研究中,關于科學的解釋,科學內史、科學哲學傾向于邏輯的解釋,科學外史、科學社會學傾向于社會的解釋,然而,不論是單一的邏輯解釋,還是單一的社會解釋,都是不完滿的。這種不完滿性集中表現在,沒有描述和解釋清楚科學發現和科學思維的心理過程,也沒有揭示和比較不同科學共同體的群體思維特征以及不同的民族文化在具體科學認知中的差異性。因此,有必要在解釋科學的分析框架中引入“認知”的維度,同時把邏輯、社會、認知等要素綜合到一起,以便給出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解釋模型。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我們從“科學主體”以及“認知結構”的角度來重新看待科學。
二是科學文明中的“板塊”現象。科學活動作為一種社會性活動,總是在一種“文明體”或“文化區”中進行的,因此,科學活動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文化類型的影響,從而形成不同的“科學文明板塊”。該概念的提出改變了我們以往的認識,即“科學賴以形成和發展的基本單元不是科學家個體或某些科學共同體,而恰恰是人類文明的基本單元本身”。通過把科學活動的單元從“個體”轉換為“板塊”,我們就能比較好地解釋以往科學哲學不能很好解釋的現象,如科學發展的地區性、民族性差異,科學文明中心的形成與轉移,科學類型與文化類型的內在聯系,科學思維風格的相對穩定性及其形成的內在機制等。
三是科學認知的“文化框架”問題。既然科學活動是以“板塊”為單位進行的,那么,“從文明或文化入手,不僅能夠充分揭示科學文明板塊效應的內在機制,而且也能在微觀的層面上有效地說明文明或文化與認知的相關關系”。人的大腦就像一個計算機的硬件,必須裝上相應的操作系統才能發揮作用,“文化”就好比是大腦的操作系統,其他具體的應用軟件都是基于操作系統才能正常運行,因此“文化”對認知活動的影響是基礎性、全局性、滲透性的。具體而言,文化對認知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價值、信念、符號、制度、樣式等方面。這些方面綜合起來,就形成了一種“文化框架”,它具有整體性、穩定性、主觀性、規范性、隔離性和功能性等特征。當然,“文化框架”并非先天的,而是在一定的社會實踐基礎上建構出來的。“文化框架”概念的提出,同樣給予我們許多新的啟示:不同的文化框架呈現不同的“文化實在”,不同的文化實在組合成不同的“結構實在”,文化框架為認知提供“真理”標準,文化框架之間是相互補充的。
四是個體認知與基于文化框架認知之間的相似問題。“生物重演律”或“重演發生論”認為,“個體的發育史是種系發育史簡要而迅速的重演”,身體器官發育和心理認知發育都遵循這種規律。這種認識對科學認知的重要啟示是:展示了人類個體認知與種系認知的關聯性,開辟了科學歷史說明的認知路徑,揭示了科學認知發展的內在動力機制,提供了科學認知發展階段的說明。
基于上述的理論分析,該書接著提出了科學認知的“類腦模型”。所謂“類腦模型”,其基本觀點是:“地球上的人類精神世界是一個整體,而人類精神構成的智慧圈或思想圈是一個大腦構型”,即與人類大腦兩半球機能很相似。在“類腦模型”中,大腦模型僅僅是一種有用的“樣本模型”,是為了說明“目標模型”的,即說明歷史上實際發生的人類科學認知活動。因此二者之間是一種“類比”關系。其基本功能在于,“通過人類大腦兩半球機能的不對稱性來類比性地說明整個東西方科學認知的差異以及整個人類科學發展的一般過程”。應當說,這個目標固然不錯,但問題在于:如果一個解釋模型僅僅是對兩種現象進行了簡單的類比,其價值其實并不高,就好比說,經過一番論證,證明了張三和李四確實長得很像,但那又有何意義呢?因此,我們必須對“類腦模型”的“解釋力”進行考察與審視。
我們首先回到“解釋”本身,追問什么是好的解釋?好的解釋具有什么特點?當然,關于該問題的回答肯定是見仁見智,但是一般來說,一個好的解釋起碼應具有如下兩個特征:第一,它能夠解釋盡可能多的現象。如果一個解釋模型只能解釋一個或少數幾個事實,它不能算作好的解釋模型;第二,它不僅能夠對既成事實或現象進行事后的解釋,不能僅僅是“事后諸葛亮”,還要能夠對新現象或未知現象做出“預測”或“預言”。下面我們就以這兩個標準來看一下“類腦模型”的解釋力。
第一,它解釋了“科學認知的不對稱性”現象。 所謂“科學認知的不對稱性”,是指“科學認知主體(呈現于不同層面)的一種結構與功能狀態,它由并置、相反、對立的兩個方面(條件、范圍、要素、能力、效果等)構成;通常一個方面占據主導性,另一個方面為非主導性”。其表現是多方面的,比如以“形”為中心的幾何與以“數”為中心的算術和代數、微觀對象的波粒二象性以及互補性原理、時間認知與空間認知、意象思維與概念思維等。科學認知的不對稱性在地理層面的體現,即表現為東西方科學認知的差異。科學認知的不對稱現象是辯證法規律在認知領域的體現,“類腦模型”可以為該現象背后的成因提供有效的解釋。
第二,它解釋了東西方思維風格的差異。就思維風格而言,東西方科學思維風格也呈現“半球認知風格”的特點,大致對應于右腦型、左腦型兩種。“半球認知風格”理論認為,大腦在形態和功能上存在著左右不對稱性,從而造成個體在信息加工過程中的認知偏好和習慣,這種偏好和習慣的一極是“詞語—分析認知風格”,另一極是“圖像—整體認知風格”,分別與大腦左右半球相聯系。通常認為,東方科學思維是右半球認知風格,西方科學思維是左半球認知風格,前者表現為整體性、圖形性特征,后者表現為分析性、語言性特征。
第三,它解釋了東西方語言類型的差異。如前面所言,語言是文化中影響科學認知的重要因素之一,從認知的角度審視語言的作用,可以揭示不同語言背后的思維機制的差異。東方文化的語言屬于漢藏語系,西方文化的語言屬于印歐語系,前者具有視覺偏向、表象偏向、“意合”偏向、整體偏向和時間偏向,后者具有聽覺偏向、概念偏向、“形合”偏向、分析偏向和空間偏向。這些特征顯示出,東西方的語言同樣具有不對稱性。這種不對稱性對科學認知產生的影響表現在:東方的指事狀物與西方的切分配列、東方的經驗觀察與西方的理論概括、東方的聯想類推與西方的邏輯演繹、東方的整體關照與西方的本體探源、東方的時間生成與西方的空間構造、東方的體悟默會與西方的精確實證等多個方面。
第四,它解釋了東西方知識表征的差異。西方的知識表征呈現出以“腦”為中心的特征,而東方的知識表征呈現出以“心”為中心的特征。前者強調知識的形式化、邏輯化、符號化、數學化、非語境化,表現為對“顯性知識”的重視;后者強調知識的體驗性、整體性、身體性、默會性和語境性,表現為對“隱形知識”的重視。這種區別在人工智能領域的體現是,人工智能中的唯理智主義是以西方的知識表征為基礎的,在理智主義者眼中,不能用清晰的指令和規則表達的知識不能算作知識,只有被形式化的知識才是知識;而近年來興起的“身體智能”則更類似于東方的智識表征,它強調身體在認知中的重要性,身體不僅是認知的前提,甚至就是認知本身。這與東方認知中“體”驗、“體”悟方法背后預設的“身體”在場,具有內在的一致性。
另外,它還能夠對視知覺在東西方科學認知活動中的差異、東方科學認知中意象圖式的優位性及其作用、科學傳播對科學概念的生成與變化的影響、數學中的“演”與“算”兩種認知方式的融通在近代微積分形成中的作用等方面進行很好的解釋。
如上所言,一個好的解釋模型不僅能夠解釋已有的現象,還應該能夠對未來產生某種預測或預言。“全腦模型”在這方面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是:首先,它幫助我們認清現實的科學研究中存在的“精神分裂”現象及其危害。未來的科學文明將是一個東西方文化互補的新型文明,即一種類似完整大腦的“全腦科學”,它將整合東西方科學文明各自的優點,避免目前的以西方科學文明為主導的“單側化”狀態。其次,它為我們分析人類的科學現象提供了一種新的分析框架。以往的科學史、科學哲學都是以西方話語為中心的分析框架,“全腦模型”的提出則跳出了西方的話語體系,開拓出一種分析科學歷史的新框架,為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科學哲學奠定了基礎。最后,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清東方文化在科學活動中的重要作用,提升我們的“文化自信”。通常認為,東方文化中沒有產生近代科學的土壤,因此東方文化是一種落后的文明,這是對東方文化的一種偏見。目前,在西方科學文化暴露出越來越多問題的背景之下,現代科學開始緩慢地出現一種“東方轉向”的潮流,越來越重視東方文化中的有機整體論的思維模式,如普利高津所說的那樣:“中國的思想對于那些想擴大西方科學的范圍和意義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來說,始終是個啟迪的源泉。”
最后想說的是,本書視野宏大、資料詳實、論證嚴謹,是作者集幾十年之功潛心運思的結晶。在50萬字的著作中,經初步統計,標明引證或注釋有1204處,參考文獻有457種,包括162種中文著作(大部分是譯著)、233篇中文論文(大部分是譯文)、62種英文著作或論文。書中出現的人名高達1100多位,涉及到跨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領域的學科名稱和專業術語(含細分的學科、學派等)多達480余種。僅憑這一點就顯示出其很強的學術性。在一項研究中,涉獵如此大量的文獻、史料、學科、理論、數據等,沒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沒有“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定力以及沒有“十年磨一劍”的韌性,是很難做到的。其淡泊名利、持之以恒、刻苦鉆研的精神是非常令人欽佩的。當然,如作者所說,“類腦模型”更多的還是一種假說和有用的模型,還需要更多實證研究的成果來加以檢驗。另外,“全腦科學”這門新學科雖然具有某種新意,但其最終能否成為一門涉及科學歷史文化與神經系統的新興學科還有待系統化的研究。不管怎樣,我認為,本研究作為開啟這一新范式的探路者,必將對后面的研究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期待作者有更多、更成熟的后期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衛,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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