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陽陽 王麗明



摘 要:土地流轉是實現規模化經營的前提之一,然而土地流轉中卻出現大量小農復制,從而影響土地流轉的質量和效果。運用12省(自治區)2 553份農戶問卷,詳細分析土地流轉中小農復制的現狀及其形成原因。研究發現:(1)農戶流轉耕地面積不大,轉入戶流轉面積20畝及以下的約占總轉入戶數的60.3%,轉出戶流轉面積5畝及以下的約占總轉出戶數的74.38%,轉出戶中仍然經營土地的約占總轉出戶數的74%。(2)農業分工發達使生產更加方便、文化傳統形成路徑依賴、稟賦效應產生“價值幻覺”以及公共服務不健全使未來存在不確定性導致轉出戶流轉部分土地。鄉土社會限制土地流轉范圍和經營風險增加風險感知導致轉入戶流轉小規模土地。
關鍵詞:土地流轉;小農復制;生產分工;稟賦效應;鄉土社會
中圖分類號:F301.1 ?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20)04-0090-09
收稿日期:2019-12-02 ?DOI:10.13968/j.cnki.1009-9107.2020.04.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17BGL132)
作者簡介:鄭陽陽(1990-),男,中國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農業經濟理論與政策。
通信作者
一、研究背景
土地流轉是擴大經營規模、優化資源配置、提高農業競爭力和效益的有效舉措[1]。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央政府通過“三權”分置、土地確權、穩定土地承包關系等舉措來推動土地流轉和規模化經營。截止2017年底,我國土地流轉面積5.12億畝,土地流轉率37%[2],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達到280萬個,新型職業農民總數超過1 270萬人[3]。
然而,目前我國尚未達到“理想”的農業經營規模[4]。根據全國第三次農業普查,我國小農戶數量占農戶總數的98%以上,從業人員占90%,耕地面積占總面積70%,經營規模在10畝以下的農戶約有2.1億。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大國小農”是我國的基本國情農情,農業的主體仍是小農戶。進一步對比1996年和2015年全國農村固定觀察點數據,10~30畝的農戶占比從1996年的20.2%下降到2015年的10.32%,10畝以下的農戶占比卻從1996年的76%增加到2015年的85.74%,而周期土地流轉率從2.6%上升到33.30%[4-5]。可以看出,隨著土地流轉率的提高,小農戶占比竟然越來越高。
為什么在土地流轉率越來越高的現實情況下仍然存在大量的小農戶,并且小農戶的占比呈不斷升高趨勢。在實際調研中發現,小農復制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一方面,大量轉出戶僅僅流轉部分土地,不僅難以滿足規模化經營主體的需求,而且加劇了土地的細碎化;另一方面,大量轉入戶只流轉小規模土地,其并未實現規模化經營。因此,雖然土地流轉率在不斷提高,但我國“耕地規模小、分散化經營”的土地格局并未改變[6]。
從已有研究來看,許多學者已發現土地流轉中的小農復制現象。如張沁嵐等基于農戶追蹤調研數據發現,土地流轉并沒有帶來規模種植戶的增加[7],賈晉等的研究發現農地流轉70%是轉給普通農戶[8]。匡遠配等[4]也認為,雖然2008年之后土地流轉速度加快,但這種流轉更多是耕種權利在小農戶之間的轉移,戶均耕地規模仍然較小。有些研究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小農復制概念,但其在分析中同樣發現農戶土地流轉規模普遍較小[9]。關于小農復制的形成原因,劉愷等認為勞動力非農轉移的不徹底導致土地流轉呈現短期化、缺乏穩定性,出現土地流轉中的小農復制[10]。胡新艷等指出中國土地并非完全的要素市場,包含人情、親緣關系,土地流轉更多的局限于親友鄰近之間,從而抑制農戶經營規模擴大,導致小農復制[11]。羅必良進一步研究發現,如果農地經營權流轉局限于農戶之間不僅導致小農復制,而且隱含著效率風險[12]。此外,也有研究認為土地細碎化和信任機制不健全阻礙土地流轉的規模,形成小農復制[13-14]。
雖然目前已有學者關注到小農復制是導致土地流轉內卷化、阻礙規模化經營的重要原因,但現有研究多是提出小農復制的概念,或者從轉出戶視角對小農復制的形成原因進行簡要分析,并未對小農復制的現狀及其形成原因進行全面、深入探討,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不僅關系到當前土地流轉的質量,而且對推動適度規模化經營也具有重要意義。基于此,本文運用中國農業大學國家農業農村發展研究院的農戶調研數據,分析當前我國土地流轉中小農復制的現狀及其形成原因。具體來說,第一,從轉入戶流轉面積、轉出戶流轉面積和轉出戶流轉比例三方面分析小農復制的現狀。第二,結合調研數據和訪談資料分別從轉入戶和轉出戶視角全面、深入探討小農復制形成的原因。第三,根據上述分析得出相關的政策啟示。
二、小農復制的現狀分析
(一)數據來源
本文運用中國農業大學國家農業農村發展研究院2018年1-2月份的調研數據。調研人員來源于中國農業大學的本科、碩士和博士生,在調研之前對調研人員進行統一的培訓,著重講解問卷中的關鍵問題和疑難問題,問卷包括農戶問卷和村級問卷,每個村要求隨機抽取10~20個農戶,最終獲得2 553份農戶問卷和159份村級問卷。樣本主要來自12個省(自治區)、143個縣(區)、172個村(有的村莊沒有村級問卷),其中,12個省(自治區)包括內蒙古、吉林、四川、安徽、山東、江蘇、江西、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和黑龍江,涵蓋了中國東、中、西部和東北地區,具有較好的代表性。
(二)描述性統計分析
1.轉入戶流轉土地規模不大。從圖1可以看出,轉入面積10畝及以下的農戶數為303戶,約占總轉入戶數的45.91%,說明有將近一半轉入戶僅僅流轉少量土地;轉入面積20畝及以下的農戶數為398戶,約占總轉入戶數的60.3%;轉入面積100畝及以上的農戶數占總轉入戶數的12.12%,說明流轉較大規模土地的農戶較少。總體上看,大量轉入戶并沒有流轉大規模土地。參照倪國華等[15]和張成玉[16]關于適度規模經營標準的劃分,當前的土地流轉多是小農復制,并未實現“理想”的規模化。
從轉入戶流轉面積的不同地區比較來看,各地區流入面積數量差異明顯,如表1所示。100畝及以下的轉入戶數占總轉入戶數的比重西部地區最高,東部地區其次,中部地區最低;100畝以上的轉入戶數占總轉入戶數的比重中部地區最高,東部地區其次,西部地區最低。可能原因是西部經濟相對落后,農戶缺乏資金實力,且地形以山地為主,未形成大規模流轉面積;東部地區經濟較為發達,農戶更多從事非農就業,且地形以山地和丘陵為主,農戶不愿轉入更多土地。中部地區經濟低于東部但高于西部,地形較為平坦,有利于大規模流轉。從東中西與東北地區來看,東北地區10畝及以下轉入戶數占總轉入戶比重僅為11.54%,20畝及以下轉入戶數占比為26.15%,30畝及以下轉入戶數占比為35.38%,40畝及以下轉入戶數占比為42.31%,50畝及以下轉入戶數占比為50.77%,遠遠低于東中西部。而100畝以上轉入戶數占比為21.54%,遠遠高于東中西部,可能原因是東北地區屬于國家“糧倉”,其在國家農業中具有重要戰略定位,而且,東北地區人少地多,農業生產條件較好,地形平坦,利于規模化經營。
2.轉出戶轉出面積較小。從圖2可以看出,轉出面積3畝及以下的有340戶,約占總轉出戶數的55.83%,轉出面積5畝及以下的有453戶,約占總轉出戶數的74.38%;轉出面積10畝以上的約有63戶,約占總轉出戶數的10.34%,說明轉出面積較多的農戶較少。總體上看,轉出戶轉出土地面積較少,主要原因是中國地少人多,人均耕地面積較少,而且,相當一部分農戶只轉出部分土地。
進一步將轉出戶流轉面積按照區域劃分,如表2所示。東部地區和西部地區轉出面積1畝及以下轉出戶數占總轉出戶數比重分別為22.95%和18.39%,遠遠高于中部地區,而10畝及以下轉出戶數占比分別為93.85%和94.25%,小于中部地區。可能原因是東部地區多山地丘陵,人均耕地面積較少,且耕地細碎化較為嚴重,許多地塊由于無法連片經營而拋荒。而西部地區則經濟落后,農戶可能需要依靠土地降低生活成本,只轉出部分土地。中部地區一方面屬于勞動輸出大省,土地轉出較多,另一方面地形較為平坦,轉入戶更愿意擴大經營規模。從東中西與東北地區比較來看,東北地區轉出面積2畝及以下轉出戶數為0,5畝及以下轉出戶數占總轉出戶數比重為2.08%,10畝及以下轉出戶數占比為16.67%,遠遠低于東中西部地區,而10畝以上轉出戶占比83.33%,遠遠高于東中西部地區。可能原因是東北地區人少地多,人均耕地面積較大,且機械化程度較高,規模化農場較多。
3.轉出戶仍然經營土地。目前已經轉出土地的樣本戶有609戶,而轉出戶中仍然經營土地的樣本戶有452戶,約占74%,樣本戶依然繼續耕種土地的主要原因有兩個方面:第一,農戶既轉出土地也轉入土地;第二,存在農戶只轉出部分土地。剔除既轉出土地也轉入土地農戶,剩余388戶,約占總轉出戶數的64%,說明對于只轉出土地而沒有轉入土地且目前仍然經營土地的農戶占比64%,即在不轉入土地的情況下,雖然農戶轉出了土地,但是大部分仍然經營土地。 對于只轉出土地而沒有轉入土地且目前仍然經營土地的樣本戶有388戶,其轉出面積占二輪承包時承包土地面積的比例如表3所示。可以明顯看出,轉出面積占比小于等于50%的樣本戶有184戶,約占47.42%,說明有將近一半農戶轉出面積小于等于其承包面積;轉出面積占比小于等于90%的樣本戶有332戶,約占85.57%;轉出面積占比大于90%的樣本戶僅56戶,占14.43%。
三、小農復制的形成原因
(一)農業生產分工
斯密將分工置于經濟學的首要地位,并以紐扣制造為例,說明分工可以提高勞動生產率、節省勞動時間、促進社會進步[17]。在農業生產領域,因農業生產周期存在“農忙”和“農閑”兩個時段,使得農業的迂回生產程度和中間品投入程度較低,降低了農業投入品的使用效率,其迂回經濟效果不明顯。再加上農產品本身的自然屬性和市場屬性制約了其分工。因此,斯密認為農業生產領域的分工深化有天然的內生性障礙,即著名的“斯密猜想”,從農戶視角來講就是家庭經營的農戶經濟很難融入分工經濟。然而,“斯密猜想”忽略了小農的靈活性、動態性和開放性,以及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發展。近幾年,我國農業社會化服務供給從數量和質量上均呈現巨大發展。國家也出臺多項政策來鼓勵、支持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對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培育從簡單的“公益性和經營性結合”到“培育各類專業化市場化服務組織”,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內容不斷擴展,呈現“土地入股”“土地托管”“代耕代種”和“聯耕聯種”等多種模式,且每種服務模式都是根據農戶需求來安排。
根據對河南、山東和安徽等地的調研發現,許多農戶會把部分或者全部生產環節外包給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或個人。具體來說,由于機械設備投資大且具有很強的資產專用性,其交易頻率和交易程度都很低(如拖拉機、播種機等)。在非農就業比較普遍、農業收入占總收入比例較低、農業越來越“副業化”的背景下,許多小農戶不愿意在農業機械上投資,所以,農戶特別是小農戶的耕種收等“勞動密集型”環節大量外包。以筆者長期跟蹤和調研的河南省M村為例,農業生產分工經歷了個別環節外包、多環節外包、甚至全部環節外包的過程。在非農就業率低時,農村有充足的剩余勞動力,農業生產環節全部由自己完成或者僅收割環節外包,隨著非農就業機會的增加,勞動力要素價格越來越高,耕種環節、運輸環節、田間管理環節逐步外包,即農業生產環節外包經歷了“收割→耕種→運輸→田間管理”的歷程。調研數據顯示,當前M村耕種環節大約有65%的農戶選擇外包,100%的農戶收割環節外包,約60%的農戶施藥環節外包,約70%運輸環節外包。同時,為應對勞動力短缺,小農戶種植機械化水平高、農業社會化服務市場發育成熟的大田作物。許多研究也表明,隨著非農就業的轉移,小農戶為了節約農業投入時間,其種植結構轉向“趨糧化”[18-19]。小農戶具有較強的動態適應能力,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使農戶從農業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從而使農業生產成為一件“比較輕松”的活動,與農戶的訪談時經常聽到“現在種地很方便”“現在種地多省事啊”等話語。因此,農業生產分工的發達使農戶在家庭勞動力不足的情況下通過轉出部分土地仍可以兼顧剩余土地,即在一定程度上使農戶只轉出部分土地。如筆者調研中發現,一些家庭雖然缺乏年輕勞動力,但由于目前農業生產分工發達,仍然可以選擇耕種部分土地,即只轉出一部分土地來實現經濟效益最大化。
(二)人文傳統
1.文化傳統——形成路徑依賴。韋伯[18]認為要重視傳統文化對人社會行動的重要作用,要置于傳統文化的背景下去理解社會行為。中國人的社會行動是與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相關,也只有理解了中國的文化傳統才能更好地解釋其社會行動。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農業在歷史上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農業生產生活過程中也孕育了輝煌璀璨的農耕文明,如古代的《詩經》、二十四節氣和西北地區的信天游等都是農民在農業生產生活過程中創造的。改革開放40多年,農戶已經越來越多吸收現代元素,但農業生產仍然具有“規模小、經營分散”的特點。即便市場因素已經滲透社會經濟的各個方面,由于文化連續性和延綿性,農耕文明的基因早已經流淌在人們的血液中。根據路徑依賴理論,一旦進入了某一路徑便沿著這條路徑演進發展,就會對這條路徑產生依賴,且具有自我強化機制,如果打破路徑依賴需要有強大的外力作用。由于中國歷史上傳統農耕文化的初始鎖定,并具有連續性和潤物細無聲的特征,因此,很難被其他文化或者信仰所代替。諾斯[19]指出,在制度變遷中,文化傳統和信仰體系等非正式制度都是基本的制約因素,必須考慮這些因素。所以,受傳統農耕文化的影響,土地成為中國農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的描述:在鄉下,“土”是他們的命根,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是“土地”[20]。可以看出中國農民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適應,對于土地的依戀。因此,傳統農耕文化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農民的思維和決策行為,即便是土地收益比較低也仍有很多人不愿意放棄全部土地,即僅僅轉出部分土地。
2.稟賦效應——產生“價值幻覺”。土地作為一種人格化財產,是具有情感的物品,不僅僅代表經濟財富,也具有精神價值。賦予土地一種情感和神秘的價值是全世界農民特有的態度[21],這種情感和神秘的價值使農民對土地產生一種“價值幻覺”。根據稟賦效應理論,人們在擁有一件東西之后,傾向性的認為自己擁有的比別人擁有的更具有價值,也可以說個體在出讓該物品時所愿意獲得的補償(WTA,willing to accept)比得到該物品愿意支付(WTP,willing to pay)的價格高。隨著我國土地確權的完成和家庭承包的賦權,土地產權強化提高了農戶的稟賦效應,使土地成為一種更具有“黏性”、更有價值的物品。作為具有土地承包權的農戶,憑借其天然的成員權身份獲得集體土地的承包權,農戶的稟賦效應在土地確權和家庭承包賦權的強化下,對具有人格化財產的土地更容易產生“價值幻覺”。其對土地的WTA遠遠高于轉入戶的WTP,即農民索要的土地流轉價格遠遠高于轉入戶可以支付的流轉價格。對轉入戶而言,農業存在自然和市場的雙重風險,畝均收益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特別是對于種植經濟糧食作物的轉入戶),高昂的租金會使其經營難以持續。但如果轉入戶不愿意出“使農戶滿意”的租金,就無法抵消農戶對人格化財產的稟賦效應。當前的土地流轉呈現明顯的價格效應。進一步基于交易費用理論分析,當交易成本為零,不論在開始時將財產權賦予誰,市場都是有效的,能夠實現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當市場交易費用不為零時,不同的權利配置界定會帶來不同的資源配置。然而由于農戶存在很強的稟賦效應,農戶對土地的WTA遠遠高于轉入戶的WTP,即便交易成本為零或者很小,農戶的稟賦效應也使土地價格呈現非理性狀態,這樣市場的交易量會很小,市場效率會大打折扣。當前,各級政府不斷建立和完善土地交易中心,搭建土地交流平臺。誠然,這些交易手段和交易工具能夠顯著降低交易成本,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土地流轉,但農戶土地流轉不僅僅考慮交易成本,情感和稟賦效應等心理因素同樣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特別是當前我國土地流轉市場尚不成熟,土地的價格評估、經營監督和風險防范機制尚不健全(在調研的159個村莊中,僅僅20.75%的村莊有農地交易平臺,79.25%的村莊沒有農地交易平臺,如表4所示)[4]。而且目前許多地方出現大戶棄耕、退耕等現象,侵犯了農民利益,強化了農戶“損失厭惡”心理,使農戶對“避害”的考慮大于“趨利”的考慮,進一步加強了農戶稟賦效應,促使其成為風險規避者。在稟賦效應作用下,風險規避農戶往往會僅轉出部分土地或者不轉出土地。
(三)公共服務
土地不僅具有生產功能,而且具有社會保障功能。社會保障在農村缺失,而土地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農村社會保障缺失的補償或補充。隨著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健全和完善,農村醫療和養老保險逐步在農村推廣和普及,然而,我國農村社會保障仍面臨許多現實困境,表現為社會保障水平低,不能滿足農民的生活需求,新農合在保險比例和保險范圍上有限。對于在城市務工的2.87億農民工來說,許多尚未享受到城鎮社會保障。農戶只關注當前低水平的社會保障。當前農民生活高度市場化,衣食住行需要支付資金,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農民的生活成本。另外,農民打工一般從事低層次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面臨較大的不確定風險,如因年齡、疾病等原因無法在城市務工或遭遇經濟危機等。當這些現實的、可預期的風險無法得到可靠的保障時,農民不會輕易地完全放棄耕種土地。因而,當農村社會保障制度無法解除農民的后顧之憂,無法有效保障農民基本生活水平時,農戶只愿意轉出部分土地。
此外,在許多農村地區,存在公共娛樂設施條件比較簡陋,利用率較低等問題,甚至很多村莊沒有任何公共娛樂設施。種地成為農民“娛樂”和鍛煉身體的方式。如調研的許多農戶反映,“不種地會得病的,干干活,活動著還能鍛煉身體”“農村人閑不住,不干活也沒啥事干”。可以看出相當一部分農民把土地作為鍛煉身體的“工具”。
(四)鄉土社會
村落是人們重要的居住方式,以血緣和地緣為獨特標志,人們聚居耕作和繁衍生息。當前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轉移城市,農村的“空心化”“老齡化”卻越來越嚴重。相應的,人們的傳統觀念和價值觀也發生了變化。第一,村落對人們的凝聚力和歸屬感慢慢減弱,宗族組織在人們的觀念中日漸淡薄。第二,鄉村圖景從熟悉到半熟悉。費孝通認為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熟悉”的社會[20]。隨著勞動力進城務工甚至城市化,加上市場化滲透,農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關系日益疏遠。第三,村莊治權弱化。村莊與村民之間缺乏必要的利益聯結機制,許多村民因常年在外務工,一般不會去關心村莊的公共事務,除非涉及自家利益。
在土地流轉過程中,由于地緣關系,村莊內部或者相鄰村莊之間的村民比較熟悉,會產生信任感,因此,農民一般不愿意突破地域界限,即把土地流轉給相對比較陌生的外地人,而且,外地人也不會輕易走進一個相對比較陌生的地方承包土地。一般來說,一個村莊內很少會有很多大規模轉入戶,不能完全消化更多農戶的土地轉出需求,導致一些有轉出土地需求的農戶只能出租給其他小農戶。表5結果顯示,77.39%的轉入戶的土地流轉來源為本村村民; 57%的轉出戶將土地流轉給本村村民。
根據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以“己”為中心,離中心越近關系越親密,越遠關系越疏遠。目前鄉村人際關系更加分化,呈現出比較明顯的“很熟悉”和“不熟悉”兩種關系,強化了關系比較親密者并弱化關系一般者,即社會關系以親人(指三代以內)或個別比較親密的朋友為中心,表現出特別親密的關系,而對于其他人來說關系平平常常,呈現比較明顯的斷層。農戶在有土地流轉需求時,遵循當前斷層的“差序格局”原則:會主要考慮關系親密者,且考慮的往往不是租金,而是一種特別的信任感或人情關系,這也是為什么出現那么多“零地租”現象的原因之一。與關系疏遠者進行土地流轉交易時往往存在討價還價。如陳奕山根據江蘇省8 市農戶調查數據發現,貨幣租與人情租的替代關系存在零散土地流轉中,零地租現象更多的發生在親屬間[22]。筆者對河南省、山東省的調研發現,大部分村民的土地流轉發生在親屬或者關系比較親密的鄰居朋友之間,從而限制了土地流轉范圍。因此,半熟悉的鄉土社會使人際關系出現斷層,更容易形成土地流轉且強化“流轉范圍”。表6結果顯示, 40.15%的轉入戶簽訂流轉合同, 82.72%的轉入戶通過鄉村的熟人關系轉入土地;53.71%的轉出戶簽訂流轉合同,59.97%的轉出戶通過鄉村的熟人關系轉出土地。熟人社會的鄉村和差序格局的關系使土地更多的流轉向本村村民或關系比較親密者。因此,地緣、血緣關系依然存在較大影響,從而限制土地流轉的規模和范圍,進而使土地流轉形成更多的小農復制。即許多流轉發生在小農戶之間,并未形成更多規模化的農戶。
(五)經營風險
規模化經營能夠降低生產成本,實現規模經濟,那么,為什么現實中許多土地轉入戶沒有流轉更多土地?農戶作為理性經濟人,基于“成本-收益”來決定是否規模化經營,經營風險是其考慮是否擴大規模的首要因素。目前小規模轉入農戶對農業規模化經營的風險感知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自然和市場風險。農業作為弱質性產業,面臨自然和市場的雙重風險,雖然農業保險在推廣實施,但依然是“高補貼低覆蓋”,如東部地區的農作物保險覆蓋率約40%,內陸農村地區在10%以下,補貼項目和金額尚未達到農戶預期,不能彌補農戶因自然災害而造成的損失[23]。農產品市場價格波動較大(主要指經濟作物),農戶往往因為市場價格的波動而損失較重,如調研的農戶訴說:“莊稼就是‘撞家,運氣好了掙點錢。”第二,勞動力短缺風險。隨著勞動力的轉移和非農就業的增加,農村多剩下“613899部隊”。許多受訪農戶普遍反映目前存在用工難的問題,如調研的河南省煙葉種植大戶(82畝),煙葉種植和生長等環節其雇工大部分是女性,年齡在50~60歲,男性則在60歲以上,雇工的“老齡化”和“女性化”嚴重影響了勞動效率和勞動質量。而且在煙葉的成本-收益表中,人工成本約占40%,可見勞動用工費用成為規模化經營中比較大的成本支出。第三,資金風險。規模化經營主體特別是種植經濟作物的農戶,其資金投入比較大,如1畝煙葉大概投資4 000元,農戶需要有一定的資金儲備。而且由于農戶缺乏相應的抵押物品,正規金融機構為了降低風險,在貸款的金額、條件、利息等方面進行嚴格限制,而非正規金融機構的資金量小、成本高。農戶受到較強的信貸約束。作為理性農戶其可感知的風險會影響其擴大經營規模。如筆者調研的一位農戶(52歲),目前經營規模15畝,其中,自家有3.3畝,轉入土地11.7畝,轉入土地均來自于親戚和朋友。
(筆者)問:“您為什么不再多種點地”;(農戶)回答:“現在不好包地(租地),也懶得包,很辛苦,也沒掙到錢,每畝地租金都六七百元不劃算,現在好多種地大戶都把地退了,不種了”“種得多的話還要覓人(雇人)種,不覓人忙不過來,(覓人)那都不掙錢了。”
筆者在調研中發現,許多地方出現種植大戶退耕、退租現象,主要原因是農產品價格太低導致虧損。進一步從農戶視角來看,當前小規模轉入土地是農戶利益最大化的安排。根據前景理論,大多數人在面臨獲得時是風險規避的,且對損失比對獲得更敏感。由于小農戶規模小,資金少,文化和技術水平有限,抵御風險能力弱,一般認為農民是風險規避的[24-25]。同樣,Cardenas等的研究發現,發展中國家農民的風險規避程度高,從而導致其農業生產投資低[26]。當前條件下農戶面臨較多的選擇:耕種自己的土地、租入少量的土地、規模化經營和非農就業。由于非農就業機會較多,農戶能夠比較容易通過非農就業獲得穩定的收益。農戶一般不會選擇風險較大的規模化經營。選擇租入少量的土地,通過種植機械化程度高、社會化服務發育成熟的農作物,農戶仍然可以在農閑時進城務工,既可以在城市獲得穩定的工資收入,也能在土地上獲得收益。考慮到規模化經營可預期的經營風險,小規模轉入土地農戶不敢或者不愿意去進一步擴大規模 在問卷中詢問農戶“未來三年是否愿意擴大經營規模?”,只有13.82%的農戶愿意擴大規模,86.18%的農戶不愿意擴大規模。,從而出現了大量“小農復制”現象,即轉入戶僅轉入少量土地,其依然是小農戶。
綜上分析,農戶作為理性人,其行為受所嵌入社會的經濟、文化和社會規范影響。小農復制受多種因素影響,其中,農業分工、公共服務和人文傳統(文化傳統和稟賦效應)使農戶轉出部分土地。鄉土社會和經營風險限制了土地流轉范圍,增加了農戶風險感知使轉入戶流轉小規模土地。這也是當前為什么雖然土地流轉率在不斷升高,但并沒有實現“理想”農業經營規模的原因。為更加清晰探討其原因,本部分勾勒小農復制形成的影響因素邏輯圖,農業分工發達使生產更加方便、文化傳統形成路徑依賴、稟賦效應產生“價值幻覺”以及公共服務不健全使未來存在不確定性使轉出戶流轉部分土地。鄉土社會限制土地流轉范圍和經營風險增加風險感知導致轉入戶流轉小規模土地,從而形成小農復制,具體如圖3所示。
四、政策啟示
1.創新農業經營方式。基于“大國小農”的基本國情,在有序穩妥推進土地流轉過程中要不斷創新經營方式,以適應小農戶的需求,提高農業競爭力。通過聯耕聯種、代耕代種、土地托管和農業共營制等農業經營方式的創新,可以有效降低農業經營成本,同時滿足農民對土地依戀的心理需求。政府應鼓勵和扶持新型農業經營方式,不斷試點和總結,形成可復制、可推廣的模式。同時,加大對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的扶持力度,整合分散化、弱小的服務組織,從而供給高質量、廉價的服務。鼓勵多種形式、多元化市場主體參與的農業社會化服務,使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內容更加貼近實際,服務主體更加接地氣。
2.提升農村公共服務水平。當前,農村社會保障水平偏低,尚不足以解決農戶的后顧之憂,這也是許多農民不敢全部流轉甚至退出土地的重要原因。應該提高農村養老保險水平,針對農民的需求設計合理的農村醫療保險制度,提高報銷比例。當農民未來預期風險降低時,會主動地全部流轉甚至退出土地。同時,當前許多農村地區缺乏基本的文化娛樂設施,如體育健身器材、文化交流中心等,這使農民的精神世界更加依賴于土地。雖然有地方已經有公共娛樂設施,但由于設施條件較差而無法真正滿足人們的需求,因此,應該加大農村公共服務設施建設,提高公共服務設施的供給質量,實現從“少”到“多”、從“有”向“優”的轉變。而且,對于服務設施的建設要廣泛征求村民意見,滿足農民的主體需求,提升公共服務供給的民主化、科學化水平。
3.樹立典型案例,發揮“羊群效應”。農戶作為理性的經濟人,土地是否流轉、流轉多少是農戶充分考慮到“成本-收益”后的決策。目前,農業收入占農戶總收入的比重越來越少,土地呈現“副業化”,但因歷史文化和心理等因素,農民對土地仍然有依戀的情結。如何破解這種歷史文化和心理因素的影響成為進一步促進土地流轉的關鍵問題。從心理學看,人都有“從眾”和“模仿”心理,即人的行為經常會受到其他人行為的影響。在調研中發現,當問到如果別人土地流轉或者退出時,絕大部分農民會說“別人都流轉退出了,自己也流轉和退出”。可以看出,在土地市場中,農民面對土地交易同樣具有很強的從眾心理。因此,政府可以在每個地區選擇一個典型新型經營主體案例,讓農民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并積極宣傳和指導,發揮“羊群效應”。
4.完善農村農地交易平臺。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土地轉入戶的轉入來源和轉出戶的轉出對象絕大部分是本村村民,現實中許多土地流轉發生于熟人之間,這也造成了許多零租金和小農復制現象,阻礙了土地流轉市場的發育和規模化經營的實現。因此,應加強村級土地交易平臺建設,一方面,村級交易平臺根植于農村地區,對土地流轉雙方的供給和需求更加了解;另一方面,村級交易平臺能夠有效規范土地流轉雙方的行為,從而促進正規土地流轉市場的發育。數據顯示,在159個村莊中,僅有20.75%的村莊有農地交易平臺。政府應該在較大村莊或鄉鎮設立交易平臺,并給予資金扶持和政策指導。同時,在互聯網時代,可以充分運用微信等互聯網工具發布土地轉入或轉出信息,緩解土地流轉市場中的信息不對稱。
5.完善農業保險政策。農業作為弱質性產業,面臨多重風險,從而增加了潛在規模化經營者的風險感知,這也導致了當前大量轉入戶只流轉少量土地,形成大量小農復制。雖然近幾年農業保險快速發展,但是其保障水平和保障項目與農戶需求仍有一定差距,不能有效降低農戶預期生產風險。政府一方面應該提高農業保險的保障水平,真正實現其“保護傘”作用,降低農戶的風險感知,提高其預期收益;另一方面,提供多樣化保險項目。如針對不同農作物設計不同的農產品價格保險;把農業保險向金融服務領域擴展,擴大農戶承保范圍;推廣農業大災保險和“保險+期貨”試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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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Land transfer is one of the prerequisites for realizing large-scale operation.However,a large number of small farmers copy in land transfer, which affects the quality and effect of land transfer.This paper employs 2 553 farmer questionnaires from 12 provinces (autonomous regions) to analyze the status and causes of small-scale farmersduplication in land transfer in detail.The study found that (1) the area of cultivated land transferred by rural households is not large, about 60.3% of the total transferred households have a transferred area of 20 mu or less,and about 74.38% have 5 mu or less,while 74% of the total number of transferring-out households still operate land.(2) Developed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division makes production more convenient,cultural traditions form path dependence,endowment effects create “value illusions”,and imperfect public services make uncertainties in the future leading to transfer of households to some land.Rural society restricts the scope of land transfer and increases business risks.Risk perception leads to the transfer of households to small-scale land,thereby forming small farmer duplication.
Key words:land transfer;small farmer duplication;production division;endowment effect;local society
(責任編輯:董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