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黃河

張志立

至今還記得第一次隨父親在北邙山眺望黃河的情景。

大約父親的經歷多和黃河有關，因此對我的啟蒙教育也是從黃河開始的。在一個熾熱的夏天，終于抵御不住黃河的誘惑，在我的多次央求下，父親放下農活，帶著少年的我深一腳、淺一腳，一路向北，翻溝過嶺，最后登上一座山丘的頂部，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指著遠方一條白帶子似的河流，激動地說：“快看，那就是黃河！”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縱目北眺，碧空如洗，白云飄悠，河北岸的太行山起伏綿延，山脊線若隱若現。山腳下的沖積平原開闊遼遠，像碩大的地毯一樣向四周鋪陳，黃河像一條從天而降的巨龍橫臥其中。兩岸的村莊星羅棋布，田野平整如畫，美不勝收。黃河的神秘、雄渾、壯闊，一下子填補了一個懵懵懂懂的鄉間少年關于河的認知，點燃了我關于詩和遠方的憧憬。

大概是初中畢業那個假期，瞞著父母，我和幾位小伙伴像歡快的小馬駒一樣，一路狂奔，來到黃河大堤游玩。那是一條怎樣神奇的河流啊！大堤的西盡頭，便是巍峨的太行山余脈，黃河從峽谷中洶涌而出，湍急的水流像千軍萬馬，向兩岸嶙峋的巖石發起集群沖鋒，卷起千堆雪浪，隨即又像一位安詳的長者淡定從容地瀏覽兩岸恬靜的風光。河中濕地蘆葦搖曳，荻花如云，野鳥和鳴。兩岸稻田平整，偶有屋舍點綴其中，一派田園景象。滿河的泥沙就像一塊塊重金屬在滾動，可以想見，她穿越黃土高原溝溝壑壑時蹣跚的步履，讓人真切地體會到這條北方大河亙古的粗獷、野性和倔強。此刻，在夕陽的余暉照耀下，反射出燦爛的赭紅色，翻飛跳躍，流金溢彩，煞是壯觀。望著寬闊的河床、多變的漩渦，我突然有種神奇的聯想：黃河就像我的父親——一位飽經滄桑的中國農民。長年累月地在黃土地里櫛風沐雨，父親擁有和黃河一樣古銅色的皮膚。胸懷開闊，樂觀豁達，豪邁奔放，這些黃河所具有的審美品質和我的父親極其契合。不懼險阻，雖九曲連環卻矢志向前，“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精神品格，一如我的父親永遠前行的背影。父親從小就和黃河結下了不解之緣，也有過像黃河一樣驚濤駭浪般的生存。1938年，為抵抗侵華日軍南下，積弱積貧的國民政府悍然下令炸毀黃河花園口大堤，中原大地成了一片澤國，還未成年的父親不得不背井離鄉加入逃難的大軍，顛沛流離，苦不堪言。想想那些衣不蔽體、貧病交加的難民潮，仿佛能聽到黃河的嗚咽和悲鳴。提起1944年發生在孟津黃河岸邊的抗戰故事，親歷過的父親至今仍感到自豪。聽說要在黃河南岸修筑碉堡，抗擊北岸日軍保衛洛陽，父親第一個報了名，十里八村的鄉親們踴躍參加，車拉人抬，夯土砌磚，幾十里長的大堤上人聲鼎沸，騾馬嘶鳴，就像黃河發威時怒吼的浪潮。當然，自從進入新社會，父親的命運也和黃河一樣呈現出“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別樣景象和旖旎風光。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新中國百廢待興，“泥腿子們”建設家鄉的熱情空前高漲。于是，修建一條人工渠，引來黃河水，把黃河南岸打造成洛陽的“小江南”的夢想開始起航。已經五十多歲的父親毅然拋家別子，卷起簡陋的鋪蓋和村里的后生一道駐扎在黃河大堤上，無論天寒地凍，還是赤日炎炎，一群忍饑挨餓、風餐露宿的莊稼漢硬是用鐵鍬挖，用小車拉，開鑿出了一條幾十公里長的人工天河。是什么樣神奇的力量在支撐著這些新時代的“愚公”？父親說，也有累的筋疲力盡、想打退堂鼓的時候，但每當晚上在帳篷里聽著黃河的濤聲，每當想到毛主席那句“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俺們是在做一件改天換地的大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勁！

在父親的眼里，黃河還是一條文化河流，也是世世代代中國人遼闊的精神疆域。父親小時候上過私塾，背過《三字經》《千字文》，提起誕生在黃河流域的《詩經》《論語》、唐詩宋詞來，如數家珍，也成為我寶貴的精神滋養。漫步大堤，河水浩蕩，仿佛看到父親講的伏羲氏踏浪而來，盡管衣衫不整，滿臉滄桑，但雙眼卻閃爍著睿智的光芒，馭龍馬、畫八卦，教人耕種漁獵，開啟了東方文明的曙光。放眼河中的“情人島”，仿佛看到詩經首篇《關關雎鳩》的話劇正在上演，百草豐茂，雜花群生，水鳥和鳴，青年男女戀歌互答，洋溢著濃郁的稷賣氣息和人間煙火。登高俯瞰，大河逶迤，李白沿河行吟的背影宛然在目。張口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便是一種攪動宇宙般的黃河宣言，讓人感受到氣象萬千的美學意蘊，吟誦后齒頰留香，讓人蕩氣回腸。父親的文化黃河林林總總，賈誼、王維、杜甫、韓愈，一個個文化偉人猶如大河揚波，各領風騷，絢爛迷人，芳香四溢，散發著穿越時空，逼人心魂的魅力。

父親老了，但難以割舍的還是黃河，當聽說小浪底大壩建成后，黃河孟津段水變藍了，老態龍鐘的他執意要去看看。站在高高的觀景臺上俯瞰小浪底，就像欣賞一幅氣勢磅礴的江南山水畫卷。群山對峙，大河從西向東逶迤而來，像一條潔白的飄帶，在群峰中纏繞迂回，形成座座島嶼和溝岔，形成“北方千島湖”和“萬里黃河孟津藍”的奇觀。7.5公里長的大壩橫亙在黃河兩岸，將大河攔腰截斷，庫區內一碧萬頃，清波蕩漾。回望庫區下游，沖出峽谷束縛的黃河一瀉千里，漸漸融入天際，兩岸城市、村莊、田野錯落有致，在早春明麗的氛圍里熠熠楚楚，讓人賞心悅目。我不經意地扭頭，突然發現父親老淚縱橫。那一刻，我恍然大悟，那淚水是為他魂牽夢縈的黃河流的！飽經憂患的黃河正穿過歷史的煙云，從一代代中國人苦難的記憶中闊步走來，向民族復興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