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中秀
影片《一九四二》真實再現了一九四二年河南發生的災難,從災民、政府、軍隊、傳教士、美國記者等多個角度、多條線索展現出戰爭與饑荒夾擊下的社會眾生相。影片主要通過東家老范與瞎鹿兩個家庭的逃難史展現災民在身體與精神上所遭受的雙重折磨,揭示出饑荒對原有社會秩序、倫理價值等的沖擊,在對人性的展現中完成歷史反思的任務。通過故事的講述,我們得以重新審視歷史,看清身后的來路,并以此觀照未來。
一、災難下的民間社會
影片首先以蔣介石的講話交代了時代背景,國內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國民政府的首要任務就是抗擊日寇。在此背景下,對于蔣政府來說,河南的旱災便成了可以從長計議的事情。而老百姓在自身難以果腹的情況下,還要為軍隊提供糧食,不堪重負的農民最終匯成一股流民大軍往陜西遷徙。在災難所造成的極端化處境中,民間世界呈現出一系列不同以往的景觀。
在不可躲避的災難面前,生存成為第一準則,人性中的暴力因子在饑餓的壓抑中釋放出來,原有的社會秩序被逐漸破壞。饑餓的農民自發組織到一起,扛起鍘刀、鋤頭,到地主家搶奪糧食,也就是所謂的“吃大戶”。地主老范為人精明,盡管他為了降低損失盡力斡旋,最終還是沒能避免與前來“吃大戶”鄉民的暴力沖突。鄉土社會本質上是一個熟人社會,在一個村落中生活的民眾彼此之間會有很多交集,大家互相熟悉。
在老范家哄搶的農民本身和他也很熟悉,甚至接受過他的恩惠,比如帶領大家搶糧的剌猬小時候犯病,老范曾趕著馬車帶剌猬去看病,而瞎鹿則是他的佃戶,但為了生存下去,兩人都加入到搶糧的隊伍中來。在暴力的沖擊下,農村處于一種混亂、失序的狀態,國家權力在這里徹底失效,老范的糧倉被搶,房子被燒,兒子也在混亂中被人剌死,但他無法通過有效渠道申訴自己的遭遇,保障自身的權益,只能加入逃荒的人群,以此來躲避失序社會中可能發生的災禍。
在饑荒所造成的非常態社會里,傳統價值觀念也面臨著沖擊。中國傳統男權社會用“貞操觀”來規訓女性,但在饑荒的特殊場景中,貞操讓位于生存,女性用自己的身體來換取糧食。在這種置換中,受傷害的不光是女性,也是女性身邊的親人。影片中老范的兒子受傷后向佃戶瞎鹿求救,瞎鹿一反往日唯唯諾諾的形象,惡狠狠地對少東家說“以為我不知道,想霸著我女人”,這個有些懦弱的農民一直知道少東家覬覦自己的妻子,內心十分憤怒,卻缺乏反抗的資本,畢竟家庭的溫飽依附于地主階層。在艱苦的現實生活面前,瞎鹿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只有當局勢發生變化,環境開始朝著不利于老范一家的方向發展時,瞎鹿才敢借機發泄出內心的憤怒,他一腳踢翻垂死的少東家,加入哄搶行列的行為實際上是長期壓抑之后的一種爆發。
相比花枝,老范的女兒星星一直受到很好的保護,逃荒初期,在貧苦農家已經斷炊的時候,她還在用米粥喂養自己的貓。但隨著家庭的衰敗,糧食也成為困擾老范家的問題,不堪饑餓折磨的星星最終決定將自己賣到妓院。老范聽到女兒想法的第一反應是反對,但轉眼想到家庭成員的相繼死亡,也只能默許女兒的行為。逃難之前,當老范發現糧倉里兒子正在追求花枝時,暗暗罵了一句“畜牲”,在他的價值觀念里是不能認同兒子的這種行為的。但當他看到女兒被人販子選中時,卻下意識地露出一個微笑,雖然這笑很快被悔意所代替,但我們仍可以看出在災難面前,人的價值觀念所發生的微妙游移。
無論自然災害還是國民政府在政治上的錯誤,最終的承受者都是底層民眾。在災害的侵襲下,農民為了求得卑微的生存付出極大的代價,無論東家老范一家還是瞎鹿一家都經歷了家庭成員的離散和死亡。在巨大的災難和混亂的現實面前,個體無法把握自己的生命,能夠支撐他們的唯有強烈的求生意志和超拔的忍耐力,所幸總有人能憑借這些走出苦難,生存下來。
二、災難中的人性考驗
下至災民,上至國民政府,每一個人都要在災難的考驗中做出選擇。對災民來說可能是在生存與道德等方面進行選擇,對國民政府來說則是在救濟還是不救濟之間進行選擇。影片就在對人物價值選擇的表現中對人性進行深入挖掘。
處于社會最底層的災民,在毀滅性的災難面前,既表現出人性崇高的一面,也表現出人性陰暗的一面,對他們性格的呈現同時也體現了影片在探索國民性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封建社會中等級分明,階級壁壘森嚴,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無論政治還是經濟上都處于被壓抑的狀態,這種壓抑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他們心理的扭曲,所以瞎鹿母親在看到東家老范也踏上逃荒之路時,說到“我看逃荒好,把他家也變得跟咱家一樣”,一句話說出了農民心中潛藏的怨氣。逃荒本是一件可悲的事,但看到往日比自己強的人也有落難的一天,瞎鹿母親反而產生一種復仇的快感,在這個可悲又可恨的人物身上我們能看到阿Q的影子。但瞎鹿一家更多地表現了農民身上樸實善良的一面,東家老范的驢車被大兵搶去后,懷孕的兒媳體力難以支撐接下來的行程,老范向瞎鹿夫婦求助,雖然花枝也吐出“他們也有求著咱們的時候,解氣”之類嫉恨的話,但兩人還是同意把自家的車借給老范。同時,瞎鹿對于母親十分孝順,甚至想賣掉女兒為母親治病。
東家老范的自私、狡黠最典型地體現了中國農民的性格。他待人和和氣氣,很會拉攏人心,在應對“吃大戶”的鄉民和罷工的栓柱時,則體現出他處事的智慧。他知道栓柱喜歡星星,在勸說栓柱時有意提到這一點,輕松地化解了一場矛盾。瞎鹿一家斷糧,為了生病的母親,決定賣掉女兒,面對這一場景,老范認為“這是演給咱看的”,但都是鄉里鄉親,他不能不伸出援手,從糧袋里舀出一碗糧,又倒回去半碗,交給瞎鹿的時候,還不忘交代以后要還回來,所作所為讓人忍不住發笑。廚子老馬和東家老范屬于同一類型的人物,精明務實,但他的性格中又體現出價值觀的喪失。大災之年,他通過巡回法庭敲詐災民,國民黨撤退之后,他又主動投敵,成為日本軍隊的廚師,為了生存,徹底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和立場,體現了底層民眾超強適應性中卑劣的一面。
與面對災民群體時所表現出的復雜情感不同,影片對國民黨政府的大小官員基本持一種批判立場,揭露了他們人性中貪婪逐利的一面。面對各方面的利益平衡,國民政府竟然放棄了河南的三百萬災民,并將軍隊從河南撤出,使災民直接暴露在日軍的炮火之下,他們的決策加速了災民的死亡,成為災害的幫兇。握有重權的統治階級已經被權力所異化,災民的生命在他們眼里成為可以棄置一邊的“包袱”,這種選擇的結果必將是喪失民心,走向覆滅。國民政府內部亂象叢生,軍隊貪腐盛行,對地方橫征暴斂,明知河南災情嚴重,還是像正常年份一樣征收軍糧,小軍官則借機中飽私囊,投機倒把現象十分嚴重。政府官員更是其心各異,河南盡管有李培基這樣的清流坐鎮,還是難以壓制各個部門官員為了自身利益進行的爭奪,賑災糧款遲遲得不到分配,行政效率十分低下,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大廈將崩的氛圍之中,這些人身上所體現的正是被權力和利益所扭曲的人性。
三、正義倫理
對正義的堅守在記者白修德的身上得到彰顯。為了探知事情的真相,白修德只身一人深入災難現場,拍下一系列反映災民實際生活狀況的照片。民眾的受難場景深深地觸動了他,所以當老范組織瞎鹿、栓柱想要偷走他的驢時,他并未追究。當日本轟炸機從難民頭頂飛過時,他會憤怒地舉槍射擊。拿到第一手資料,離開河南以后,白修德沒有急于向公眾披露河南的災情,而是通過各種渠道覲見蔣介石,說服蔣關注災情,在他身上體現了一種超越國界的人道主義同情。作為一個外國記者,出于職業素養和對災民的人道同情,白修德天然地選擇站在正義的一方,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在行動中將這種正義貫徹到底。但對于河南最高領導人李培基來說,想要將正義的信念貫徹到行動中并不容易。為了爭取到救災物資,李培基也曾面見蔣介石,但面對總統的日理萬機,以及對他的關懷和信任,他不敢將河南的真實情況當面告知蔣,只能托人將書面材料轉交給他。在腐敗的官場里,李培基處處碰壁,他請求駐扎在河南的司令官減免軍糧的征收,受到對方的毫不留情的拒絕,等到政府終于劃撥救災物資,下屬們又為物資的分配你爭我奪,性格寬厚的他在官場上不斷受到掣肘,盡管有心救災也沒能做出實質性的貢獻。
盡管在當時部分官員身上流露出富有良知的一面,當他們得知有三百萬人死于饑荒時,一時也難以接受并為之落淚,但轉過身來,他們又收回眼淚恢復往常的狀態,投入到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去。他們思考的主要問題是如何鞏固國家政權,戰爭時期物資短缺,而河南災情嚴重,選擇救災勢必會影響抗戰,在道義與政權穩定性之間,國民政府選擇了后者,人民的利益在宏大政治敘事中被忽視。
忽視這場災難的何止是他們,我們不是也快要將它遺忘了嗎,就像電影開頭所說的那樣,與這場災難同時發生的還有“斯大林格勒戰役、甘地絕食、宋慶齡訪美和丘吉爾感冒”。歷史書記載了后者的大部分事件,卻沒有透露關于前者的信息,今天我們通過電影和文學作品了解到這些弱者的死亡,對歷史的思考應該由此打開,并延續到遙遠的未來。
責任編輯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