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柏翔,程虹,邵會涵,劉明玥,覃佩玲,郭然,張子龍*
1.北京中醫藥大學 中醫學院,北京 102488;2.北京中醫藥大學 中藥學院,北京 102488;3.北京中醫藥大學 針灸與推拿學院,北京 102488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COVID-19)2019年12月底在武漢被發現,隨后在全國爆發,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發生的傳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圍最廣、防控難度最大的一次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在這場抗擊疫情的戰役中,中醫藥在疾病防控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防止輕癥轉重癥的效果更是有目共睹。回顧我國抗擊疫情的歷史,筆者發現傳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簡稱非典,SARS)與COVID-19關系非常密切,如兩者感染原均為冠狀病毒,親緣關系接近,癥狀表現上均以發熱為主,并伴有肌肉疼痛、咳嗽、胃腸道腹瀉等癥狀[1-2]。目前,雖然已有學者對COVID-19臨床中的復方用藥進行過數據挖掘,但尚未見到兩者用藥規律的對比研究[3]。因此本研究以《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和《傳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診療方案(2004版)》為依據,對中醫藥診療方案中高頻用藥、藥物性味歸經、藥效頻次進行統計,從辨證論治和現代藥理等方面對兩者進行對比分析,以期為診療COVID-19與未來可能面對的感染性肺炎提供臨床參考依據。
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頒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以下簡稱COVID-19診療方案)和《傳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診療方案(2004版)》(以下簡稱SARS診療方案)中的中藥復方(包括協定處方、中成藥、中藥注射劑)。
中藥名稱參考2015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標準名稱。如“藿香”規范為“廣藿香”,“杏仁”規范為“苦杏仁”,“銀花”規范為“金銀花”,“山萸肉”規范為“山茱萸”等。中藥方劑中有個別中藥名稱帶有炮制方法的采用標準中藥名稱,如“炒杏仁”規范為“苦杏仁”,“炮附子”規范為“附子”等。
先分別提取兩版診療方案中所使用的中藥,再從用藥頻次、藥物性味與歸經、藥物功效頻次這三方面進行歸納總結。單味藥頻次統計方面,SARS診療方案中主方用藥和所附隨癥加減用藥按照2∶1的權重統計,既突出主方核心地位,又較好地兼顧診療方案與臨床實際的一致性[4]。藥物的四氣、五味、歸經統計參考2015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藥典未收載藥物參考《中藥大辭典》和《中華本草》,藥物功效統計參考《臨床中藥學》,最后使用Microsoft Excel進行制表與統計學分析。
在COVID-19診療方案中,共統計得到中藥復方22個,合計103味中藥,使用頻次≥4的有22味中藥,其中甘草的使用頻次最高;在SARS診療方案中,共統計得到中藥復方28個,合計中藥133味,使用頻次≥4的有28味中藥,其中黃芩的使用頻次最高,見表1。
表1 COVID-19和SARS診療方案中前22味高頻中藥統計對比
2.2.1四氣 藥物的四氣分為熱、大熱、溫、微溫、平、涼、寒及大寒9個類別,統計結果顯示COVID-19診療方案的藥物四氣頻次前3位分別為溫性34次、寒性25次、微寒14次;SARS診療方案的藥物四氣頻次前3位分別為寒性33次,溫31次、微溫22次,見圖1。
圖1 COVID-19、SARS診療方案藥物四氣對比
2.2.2五味 藥物的五味分為苦、微苦、酸、淡、辛、澀、咸、甘與微甘9個類別,統計結果顯示COVID-19診療方案的藥物五味頻次前3位分別為辛51次、苦48次、甘36次;SARS診療方案的藥物五味頻次前3位分別為辛55次、苦52次、甘52次,見圖2。
圖2 COVID-19、SARS診療方案藥物五味對比
2.2.3歸經 藥物歸經根據十二臟腑經絡進行分類,統計結果顯示COVID-19診療方案的藥物歸經前5位分別為肺經52次、胃經46次、脾經45次、心經42次、肝經29次;SARS診療方案的藥物歸經前5位分別為肺經65次、心經64次、肝經54次、脾經47次、胃經40次,見圖3。
圖3 COVID-19、SARS診療方案藥物歸經對比
統計結果顯示,COVID-19診療方案的藥物功效頻次≥4的中藥有10類,依次為清熱藥23次、補虛藥14次、解表藥11次、理氣藥7次、化濕藥6次、活血化瘀藥6次、利水滲濕藥6次、止咳平喘藥4次、溫里藥4次、開竅藥4次;SARS診療方案中藥物功效頻次≥4的中藥有14類,分別為清熱藥32次、補虛藥15次、活血化瘀藥11次、安神藥9次、解表藥8次、化痰藥7次、化濕藥6次、理氣藥6次、利水滲濕藥5次、瀉下藥4次、止咳平喘藥4次、止血藥4次、收澀藥4次、開竅藥4次,其中兩者共有9類中藥重合,見圖4。
圖4 COVID-19、SARS診療方案藥物功效頻次對比
SARS和COVID-19以其起病急驟、傳變較快、傳染性強的特點,應屬于中醫“瘟疫”的范疇,如《素問·刺法論》中記載:“五疫之至,皆相染疫,無問大小,病狀相似”[5];北宋《傷寒總病論》中記載:“天行之病,大則流毒天下,次則一方”[6];明朝《瘟疫論·原病》中記載:“此氣之來,無論老少強弱,觸之者即病”[7]。兩者在具體的病名上,中醫界尚無統一論斷,如鄧鐵濤[8]認為SARS本病濕熱蘊毒,阻遏中上二焦,并易耗氣夾瘀,應屬于春溫病伏濕之證;張伯禮[9]從病位、病性著眼,結合古代經典,將SARS歸納為“肺痹疫”;仝小林等[10]從武漢年末反常的氣候出發,認為COVID-19屬于“寒濕疫”;王玉光等[11]以四診信息為依據,審證求因,將SARS歸結為“濕毒疫”。盡管病名上存在差異,但學者對于核心病機,治則治法的把握及疾病傳變與分期的認識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如張春紅等[12]將SARS的主要病機歸納為“熱、毒、瘀、濕、虛”五大類的觀點與張伯禮等[13]對于COVID-19病機的觀點相同;相關研究[14-15]將SARS分為早期、中期、極期、恢復期的思路與COVID-19診療方案中分期的思路不謀而合。而病機與治則治法的一致性直接反映在治療手段上,具體表現為復方用藥的相似性。
統計顯示,在COVID-19和SARS診療方案中,用藥頻次>6的藥物均超過半數具備清熱功效。這與兩者在發病過程中均以發熱為主要癥狀的情況相一致[1-2]。其中,用藥頻次前3位的藥材分別為甘草、廣藿香、麻黃(針對COVID-19)和黃芩、甘草、金銀花(針對SARS)。
黃芩,《本草經解要》中記載:“黃芩,氣平,味苦,無毒,主諸熱……稟天秋涼之金氣,入手太陰肺經”,具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效[16]。研究顯示,黃芩的有效成分黃芩苷具備廣譜抗菌,抗病毒的活性,能良好的抑制多種真菌、細菌與病毒[17-18],詹鈾超等[19]研究表明,黃芩苷抑制呼吸道合胞病毒(RSV)的機制可能與通過誘生中間絲蛋白(IFB)相關的蛋白通路,進而提高IFN-α及IFN-β的表達量相關。金銀花,《雷公炮制藥性解》中記載:“金銀花,入肺經,主熱毒血痢,消癰散腫”[20]。它既能清熱解毒,又可清宣疏散,為外感風熱、溫熱病初起之常用藥。清代醫家吳鞠通以金銀花為君藥,組建了著名方劑銀翹散,認為其有“輕以去實”之能、“純從外走”之意、“散熱解毒”之功,并可“芳香辟穢”,兼顧溫病多夾濕的特點[21]。藥理研究顯示,金銀花具備良好的抗炎解熱,抗氧化的功效,對多種細菌和病毒有抑制作用能夠增強人體的免疫能力[22]。廣藿香,南北朝《名醫別錄》中記載:“藿香(廣藿香)微溫,療風水毒腫,去惡氣,止霍亂心痛”[23]。它具有化濕和胃之功,被廣泛應用于濕溫證的治療。現代研究表明,廣藿香除了有抗擊病原微生物的作用以外,還能夠對胃腸道起到很好的保護作用[24]。謝肄聰等[25]進一步指出,廣藿香對于腸屏障的保護是多方位的,既能起到對機械屏障(如組織形態、結構)的保護,又能加強免疫屏障作用,抑制細胞因子釋放,還可以穩定腸上皮細胞。對于病位以肺為主,累及胃腸的COVID-19而言,無疑更應引起重視[26]。麻黃,辛、苦、溫,繆希雍[27]《神農本草經疏》言其:“稟天地清陽剛烈之氣。”能發汗解表,開宣肺氣,又兼止咳平喘之功。崔斌等[28]研究發現射干麻黃湯可以從抑制氣道炎癥、改善氣道重塑、調節Th1/Th2平衡3個方面保護上呼吸道。上述中藥的應用,立足于清熱燥濕、瀉火解毒、清宣開肺、芳香化濕,與2種疾病均以“熱、毒、濕”為主要病機的認識相符。此外,除去調和諸藥的甘草,可以看出治療SARS的高頻藥更偏于清熱解毒,治療COVID-19的高頻藥更偏于化濕宣肺,這可能與相對COVID-19輕癥病人比例較大[1],SARS輕癥感染者更少,且起病更加迅急,持續高熱現象更加明顯的原因有關[2]。
從前述各圖表上直觀來看,SARS和COVID-19的復方用藥在四氣五味和歸經功效上有較高的契合度。具體來說,藥物四氣均以寒、溫頻次最高,藥物五味均以辛、苦、甘頻次最高。辛能散、能行,苦能燥、能泄,兩者搭配,既可以燥濕化濕,以祛除濕邪,又能夠行氣達表,調暢被濕邪阻遏的氣機;甘能和、能緩、能補,辛甘化陽,最宜治療寒濕侵襲陽位所導致的正氣損耗;甘寒養陰,既能夠緩解因熱擾心神所致的心煩不寧,又能充養陰精,治療熱病耗傷導致的陰液虧虛。藥物歸經統計結果顯示,SARS和COVID-19用藥歸肺經、脾經、胃經的頻次高且占比大致相同,與兩者病程中均存在發熱、咳嗽、腹瀉和乏力的癥狀表現相符。其中,SARS的用藥歸于心經和肝經比例明顯高于COVID-19,可能與當時醫家在同SARS斗爭的過程中總結出的熱入心營、心肺氣虛、心神失養、肝郁氣滯、肝腎陰虧、熱瘀阻絡等和心、肝臟器密切聯系的證候相關[29];而現有文獻已表明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或SARS-CoV-2)會引起明顯的肝臟損傷[30]側面說明了SARS診療方案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在藥物功效統計上,COVID-19與SARS均大量應用了清熱、補虛、解表、理氣、化濕類的藥物,與兩者“熱、毒、瘀、虛、濕”的病機相合[12-13]。不同的是,SARS在活血化瘀、化痰、安神藥的使用頻次上更大。安神藥如朱砂、琥珀、龍骨等可以治療熱病引起的心煩與不寐。化痰藥可以化痰開竅,多能止咳平喘,被廣泛用于治療疫毒病中肺臟受累引起的咳嗽、咳痰、喘息等癥狀[31]。活血化瘀更是被當時的諸多醫家視為SARS的重要治法。仝小林[32]根據SARS病熱毒深重入血,毒瘀互結,重點損肺,旁及心、肝、腎的特點,認為應將活血化瘀法貫徹治療始終;張春紅等[12]從臨床實踐出發,發現SARS患者在接受了含丹參酚酸B的復方丹參注射液或以單味丹參為主藥的方劑的治療后,胸悶憋氣癥狀有所緩解,特別是對于伴有其他基礎疾病,如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壓等的患者治療效果更加突出,并強調了SARS疾病早期使用活血化瘀藥干預的積極作用。SARS靈活運用活血化瘀、化痰、安神藥的用藥思想,可以為COVID-19調整診療方案的確定提供新的方向。
綜上所述,本研究通過對SARS與COVID-19兩版診療方案的數據挖掘,分析兩者復方用藥中中藥的頻次、性味歸經以及藥物功效分布的規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時代的醫家對于2種相似疫病的認識。通過合并比較兩者數據的異同并結合文獻發現:與COVID-19相比,SARS用藥偏寒涼,且從肝經,心經論治的比例更大,更為重視活血化瘀藥、化痰藥、安神藥的運用。這些前輩醫家的經驗,可以在COVID-19臨床實踐的基礎上靈活選用,并為未來可能面對的感染性肺炎的診治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