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從密織個人信息保護網,到保障私人生活“安寧權”,從建立反性騷擾制度防線,到應對基因編輯等新技術對倫理的挑戰……隨著公眾意識到人格權益不再局限于生命與健康,如何適應社會變化、保障“人的尊嚴”成為民之所呼,亟待法有所應。
5月28日下午3時,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這部法律自2021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在這部總共1260條的法律中,人格權首次獨立成編無疑受到最多關注,它凸顯了一個格外醒目的“人”字,被稱為民法典編纂最大的創新和亮點之一。
從體量上看,人格權編只有51條,在七個分編中只比最短小的繼承編多出6條。在體例安排方面,它是此次編纂工作的最大爭議,也是唯一沒有通過單行立法,就直接出現在民法典中的部分。華東政法大學教授韓強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盡管學界對人格權的精準定義尚存爭議,但人格權獨立成編在全世界民法典中卻是首創。
“既規定了一般人格權,又規定了新型人格權,既嚴謹又成體系,為今后的制度發展預留了空間。” 6章、51條、近5000字的篇幅,首次“觸典”的人格權編,不僅將以往散落在民法各處的人格權“整理收納”,彌補了傳統大陸法系“重物輕人”的體系缺陷,更通過對公民人格權的莊嚴確認與嚴格保護,傳達出民法典對個人的關愛——讓每個人活得更有尊嚴。
2018年8月27日,人格權編草案作為《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的組成部分公開亮相。它共計六章、45條,對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姓名權、名稱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隱私權等做出保護性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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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從那時起,人格權編草案開始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審議、修改。看似普通的條文背后是字斟句酌、反復推敲。比方說,各種頻發的騷擾電話、短信、強制彈窗,令人頭疼又無計可施。民法典首次對“隱私”作出清晰界定,將“私人生活安寧”納入隱私權,這就意味著,侵犯隱私不僅局限于人們熟知的各種非法獲取行為,“午夜來電”、彈窗廣告、廣告傳單等任何可能破壞個人生活安寧的現象,也將被認定為侵犯隱私權的行為。
民法典規定,對個人信息從權利確認到侵權救濟進行詳細規定,明確信息處理者的信息安全保障義務,以及國家機關、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的保密義務,構成了對個人信息相對完善的司法保護。
“像廣場舞擾民,過去最多只能借助相鄰權來維權,舉證門檻高、難度大,現在可以直接依據安寧權來維權。”韓強告訴《新民周刊》,由于以往法律對隱私權界定模糊籠統,在案件審理時,容易出現法律上適用上的混亂,“很多按照名譽權來判了,此次民法典不僅對內涵有了界定,還列舉了五種具體侵犯隱私方式,回應了審判實踐的需要”。
而大數據面前,公眾“裸奔”已成常態。相關統計顯示,過半網民都有過個人身份信息和網上活動信息被泄露的遭遇。今年6月10日,鄭州西亞斯學院多名學生向媒體反映,網絡流傳的一份文件中,近萬名學院學生的個人信息,其中包括名字、身份證、高考學號等被泄露。雖然學院對相關責任人進行了解雇,也報備了公安機關,但文件泄露的來源至今仍不明朗。
與之相對的,是司法保護的乏力。就現實情況看,涉及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制度明顯不足,導致法官在面對新型案件時感到“捉襟見肘”。“個人電話號碼被擅自公開在網上,以往法官會勉強往隱私權上靠,但號碼是身邊好友都熟知的個人信息,與傳統隱私還是有區別的。”
類似的維權困境,將隨著民法典的頒布施行而得到改善。民法典規定,對個人信息從權利確認到侵權救濟進行詳細規定,明確信息處理者的信息安全保障義務,以及國家機關、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的保密義務,構成了對個人信息相對完善的司法保護。
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引發軒然大波,也引發全社會達成共識,科學必須有規范、有準則、有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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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一種說法,即使獲得權利人同意或者是已經公開的個人信息,處理個人信息的行為依然需要控制在“合理”范圍內。韓強還表示,互聯網時代催生的大量新型人格權需要立法基礎。盡管人格權來源于自然法中的天賦人權,但不同時代對人格倫理衍生出來的新權利也是不同的。
2018年11月底,人格權編草案正在一次審議修改階段,一條爆炸性新聞突然闖入了立法者的視野——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
看到新聞的當天,中國法學會民法典編纂項目領導小組副組長王利明就給民法學研究會的一些學者打了電話,討論是否可以把這個問題寫進人格權編。“這件事帶給我們的沖擊太大了,就感覺生命科技的發展,已經對人之為人本身提出了嚴峻挑戰。”
針對這一新情況,學者們毫無異議地達成共識——這類醫學、科學研究必須有規矩、有準則、有底線。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過去后的半年,人格權編草案二審稿公布,第二章“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中多了一條:從事與人體基因、人體胚胎等有關的醫學和科研活動的,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國家有關規定,不得危害人體健康,不得違背倫理道德。
后來的三審稿中,這條又加了半句,“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在多名受訪學者看來,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屬于當下時代的特殊產物,是科技發展的結果。“如果在20年前、10年前甚至5年前立法,這種情況很可能不會出現,法律也不需要有所涉及。“但今天,這樣的問題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立法就要予以回應。”
在人格權編草案中,類似的回應不勝枚舉。比如“性騷擾”到底是不是違法行為,有關單位部門有沒有責任;網上有人利用“AI換臉”“換聲”,輕松變成另一個人,算不算侵犯隱私權;草案第1010條禁止性騷擾的規定,前后至少修改了四次。結合媒體報道的性騷擾具體案例,將“用人單位”改成了“機關、企業、學校等單位”,“利用從屬關系”改成了“利用職權、從屬關系。
針對AI換臉、換聲這一情況,盡管紐約州設立的A08155法案中已有規制,明確“故意制作虛假視頻應當被視為欺詐”,但中國民法典人格權編顯然更進一步,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丑化、污損,或者利用信息技術手段偽造等方式侵害他人肖像權”,“未經肖像權人同意,不得制作、使用、公開肖像權人的肖像”。如此,對于AI技術換臉等侵犯肖像權,將不再是“真空地帶”,也將處于法律的規制之下。
事實上,對于民法典中人格權是否獨立成編,民法學界早有爭論。公開信息顯示,1949年后,中國曾在1954年、1962年、1979年、2001年四次啟動民法起草、編纂,前三次均未涉及人格權成編問題。直到2015年3月底,第五次民法典編纂工作正式啟動,人格權獨立成編的爭議應聲而起。
對于民法典中人格權是否獨立成編,民法學界早有爭論。爭論、修改的博弈過程,有時還摻雜著不同群體的利益博弈。
2015年9月15日,北京剛剛入秋,一場激烈爭論在全國人大機關辦公樓第一會議室展開。這是一場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組織的“民法總則草案(室內稿)專家座談會”,與會者不到30人。時任民法學研究會會長、中國人民大學常務副校長王利明也在其中。
多年來,王利明一直是人格權獨立成編的支持者,當主持人請他談談獨立成編的看法時,他再次表示,人格權如果可以獨立成編最為理想。但話音剛落,反對的聲音就出現了。反對者是梁慧星,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法學研究所研究員,在這一問題上,梁慧星始終態度堅決。
韓強說,多年來,爭議雙方都認可人格權保護的重要性,分歧焦點歸根結底是一個立法技術問題,是獨立成編還是合并吸收到總則中,或者侵權責任編之中?支持者主張把人格權相關權益集中成編,既能細化規定,又凸顯了對人格權的保護;反對者則認為,人格權在民法總則、侵權責任編中都有規定,如果獨立,會造成條文重復。
在梁慧星看來,人格權與一般民事權利不同,它無法被精確定義,很難被權利人積極行使;即便法律不規定人格權的概念,也不影響人們享有人格權。
安樂死的問題還未在全社會形成共識。
此后兩年間,民法總則在2017年3月的十二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上表決通過,民法典各分編編纂陸續提上日程,但要不要單設人格權編,始終沒有定論。
在梁慧星看來,說明里沒提到人格權編就相當于否定,但在支持人格權編的學者眼中,“有個‘等,就等于開了口子,說明學者還有探討的余地。”膠著之下,參與民法典編纂的司法機關開始發聲了。2017年,在一場人格權編立法建議稿研討會上,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明確表示贊同人格權成編。
后來,更權威的支持聲音也出現了。中共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上,中央在人身權、財產權后單獨列出人格權,首次公開強調對人格權的保護。2018年8月,《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初次審議,那是人格權編第一次公開亮相,它被放在了物權編、合同編之后,婚姻家庭編、繼承編、侵權責任編之前。
這次審議后,人格權獨立成編可能性極大。那段時間,全國各地的民法學者、實務界人士對人格權編的討論日益頻繁。有一次,在人大法學院的學術報告廳里,特意召開了在京青年學者征求意見會,到場的約有三四十人。當時年輕學者沒有什么避諱,不同觀點幾乎一條不落地被拉上了臺面,特別對于要不要規定安樂死、遺體怎么處置、如何禁止性騷擾等,爭論尤其多。
爭論、修改的博弈過程,有時還摻雜著不同群體的利益博弈。比如個人信息保護條款。2019年12月的四審稿中,人格權編草案第六章“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共8個條文,與個人信息有關的占了6個。但自始至終,“個人信息”后都沒能加上“權”字。也就是說,個人信息權未能得到法律確認。
2017年16歲少年葉沙因突發腦溢血去世,父母捐獻了他的心臟、肝臟、肺臟、腎臟、眼角膜,幫7人重獲新生。因葉沙生前酷愛籃球,其中5名受捐者便組成球隊紀念他。
其實不少學者建議寫成‘個人信息權,但遭到了互聯網企業的反對。企業擔心個人信息權一旦成立,他們使用信息就會受到限制,甚至可能因為侵害個人信息權承擔責任。“商戶入駐平臺時,通常要填寫電話、身份證號碼、郵寄地址等。有商戶擔心信息泄露,不想填。但你不提供這些信息,將來賣了假冒偽劣產品,平臺也要擔責任,打官司都沒法告你。”
“實際上要平衡人格尊嚴、商業需要與國家安全,不能犧牲國家社會的發展,也不能侵害人的權利,如何保持三者的穩定關系,給立法者提供了思考方向。”韓強說。而類似的博弈,還出現在與安樂死的相關討論中。擬定條文時,有學者就建議將安樂死寫入民法典,因為重度癌癥患者到了晚期就是陣痛,應該有安寧療法或者姑息療法,保留人的最后尊嚴。
但這一提法遭到了醫療機構的強烈反對。“因為大部分安樂死要靠醫院實施,他們擔心一旦出了差錯,醫院將承擔極大的道德風險。” 而在各版審議稿中,“安樂死”始終沒有出現。但四審稿第1002條寫道,自然人“有權維護自己的生命安全和生命尊嚴”。“生命尊嚴,包括生的尊嚴和死的尊嚴。這是后加的。”曾全程參與民法典草案起草工作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楊立新說,后者關涉到尊嚴死,或者說安樂死。
由于維護“生命尊嚴”并不是從人對自己生命的積極主動支配角度來考慮,更多的是從一種消極的防止侵害角度考慮,也是從最有利于維護人的尊嚴角度出發。“目前,世界各國在安樂死問題上主流還是否定的,因為安樂死的弊端太多了,與人們的基本價值判斷有很大沖突,但是我國醫學實踐中正在積極發展緩和醫療,本身也體現了對人的‘生命尊嚴的維護。”清華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教授程嘯表示。
從立法角度看,人格權編以“編”這一具有最大包容度的制度框架,完全可以在人格權編這一框架之下增設新的章節和條款,及時對社會生活的變化作出立法回應。
針對網絡侵權行為,民法典人格權編還規定了禁令制度,也是亮點之一。
什么是禁令制度,韓強指出,在互聯網時代,受眾的無限性和地域性使得其通過侵害人格權的損害后果,具有一種無限放大效應,恢復起來極為困難。“以往都是事后救濟賠償,禁令制度強調的則是事前預防,你不需要像侵權責任界定一樣,找到完整的證據鏈,只要能找到表面證據,證明損害可能發生或者正在發生,就可以申請禁令了。”
在實踐中,行為人在網上發布一條毀損某公司名譽的不實信息,如果不及時加以制止,可能導致整個公司破產。參照民法典草案中的禁令制度,由法院對相關的行為進行司法審查,并及時決定是否發布禁令,既有利于規范此類行為,也有利于及時救濟受害人。當然,這個證據判斷的尺度也是相對寬松的。
“侵權責任一定在行為完成之后,也許不一定達到圓滿的救濟,但沒有損害就是最好的救濟。” 面對這些緊貼時代發展的修改,有學者質疑,伴隨新情況不斷出現,民法典人格權編是否會迅速滯后?有學者指出,如果立法時能夠準確提煉法律規范的構成要件,讓要件中的抽象概念涵蓋范圍足夠廣泛,對于未來可能出現的新情況,也能一網打盡。
從立法角度看,人格權編以“編”這一具有最大包容度的制度框架,如果未來社會經濟環境的變化使得必須承認和保護新的人格權類型,民法典完全可以在人格權編這一框架之下增設新的章節和條款,及時對社會生活的變化作出立法回應。
比如安樂死的問題,‘生命尊嚴的表述為繼續討論、形成共識預留了空間。未來一旦達成共識,可以在相關單行法中明確規定。“這是一個立法技術上的處理。還不能走100步的時候,我們可不可以先走10步?走10步是為了看看,將來的100步究竟可以走到什么地方。”
再從司法層面看,人格權編的諸多條文為法官的解釋與適用留下較為彈性的空間,譬如一般人格權條款、比例性原則、合理使用原則等條款,法官在未來可以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與時俱進的演進式解釋。
從制度構建的內容層面看,人格權編對民事權利體系的發展亦有重要貢獻。傳統民法過分注重財產權制度,對人格權規定得極為“簡略”。這本身反映了傳統民法存在著一種“重物輕人”的不合理現象,民法典設立人格權編的主要動因就是防止作為法律關系主體的人及其組成部分淪為法律關系的客體,抵御一切將人進行“物化”的各種企圖。
不過,韓強也表示,在保護人格權的問題上,人格權編并非萬能。
因為侵犯人格權的行為發生后,侵權人如何承擔責任、受害人如何得到救濟,都要到民法典的侵權責任編尋找依據。“比如人格權編規定你有權決定、變更、使用自己的姓名,他人不能冒用。這起的是權利宣示的作用。但你的姓名權一旦被侵犯,怎么賠償、賠償多少,就要看侵權責任編了。”
此外,對于一些與人格權相關的法律問題,人格權編不可能寫得那么細,只能給出基本原則,具體規則還要參照其他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文件。“這需要下位法補充完善,下位法不能違背上位法的立法宗旨、立法精神。”具有代表性的人體器官移植,民法典第1007條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人體器官”“違反前款規定的買賣行為無效”。
但真遇到具體問題,更詳細的規則還要依照國務院2007年頒布的《人體器官移植條例》,條例對器官捐獻的原則、從事器官移植醫療機構的準入條件、報告流程、法律責任等,均有規定。“不排除未來還會針對具體問題出臺不少行政法規等規范性文件,比如針對基因技術的運用等,肯定要出相關條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