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煒
疫情期間,好多人都在看加繆的小說《鼠疫》,據說今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鼠疫》一直在加印,人們在瘟疫流行時都喜歡看加繆的這本書。《鼠疫》出版于1947年,到2000年之前,法語版發行了500萬冊。到2011年,加繆的另一本小說《局外人》法語版賣出了1000萬冊。加上各種外語版本,這兩本小說都是千萬級別的暢銷書。
加繆出生于1913年,27歲時跑到巴黎,在《巴黎晚報》當記者。但很快,納粹德國入侵巴黎,加繆只能跟著報社逃難到里昂,然后又從里昂返回到阿爾及利亞的海濱城市奧蘭。他在奧蘭找到的工作是教書,做家庭教師,也在私立學校教書,教法語、也教地理和歷史。他開始動筆寫《鼠疫》,是奧蘭城外有一個小鎮,曾經暴發斑疹傷寒,《鼠疫》中隔離區的體驗來源于此。此時,他的《局外人》已經寫完,他把書稿寄給原來在巴黎的報社同事,書稿送到了伽利瑪出版社。伽利瑪是法國文學的頭號出版社,但在被德軍占領時期出書是要經過納粹軍官審查的。納粹宣傳部書籍審查處的軍官叫黑勒,黑勒下午收到書稿,也不知道是他工作認真還是被書稿吸引,一直看到凌晨四點,看完了準許出版。他說《局外人》這個小說“缺乏社會性”,“與政治無關”。什么意思呢?缺乏社會性,就是沒寫猶太人;與政治無關,就是沒有在意識形態上反對納粹。一個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殺死了一個殖民地的阿拉伯人,這故事跟抵抗運動都沒關系。
社會觀念、法律、世俗之見都會給一個人帶來致命的壓力。
《局外人》寫的也是一種荒謬,沒有結構復雜的長句子,都是短句,剛出版時,有一種評價說,這是用海明威的方式寫卡夫卡的小說。小說用第一人稱,默爾索呆在牢房里講他的故事。我們讀他的故事,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人。但卻能讀出那種“陌生感”,那種“一切與我無關”的感受。加繆自己是怎么解釋這個小說的呢?他在《局外人》美國版的序言里寫了這樣一句話,在我們的社會中,任何在其母親的葬禮上不哭的人,都有被判處死罪的危險。他要寫的是生存的荒誕,社會觀念、法律、世俗之見都會給一個人帶來致命的壓力。
加繆的作品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荒謬,一個是反抗。《局外人》寫的是荒謬,而《鼠疫》寫的是反抗。鼠疫肆虐,人的生存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城市被隔離,親屬、夫妻、情人都在分離之中,人在死去,鼠疫控制著城市,這里沒有生機、沒有激情,也缺乏希望。《鼠疫》筆下的奧蘭城,可能就是一個荒誕世界的形象化的比喻。書中的主人公叫里厄醫生,他是加繆反抗者形象的載體。他深知醫學的力量有限,難以消滅鼠疫,但他忠于職守,救治病人,日夜奔波,與鼠疫斗爭,他的勞頓和堅韌也感染著周圍的人。加繆自己說過,《鼠疫》的內容就是歐洲對納粹的抵抗斗爭。但,“鼠疫”也是一種象征,鼠疫不會消失,它可以沉睡幾十年,然后又制造出人類的苦難。
美劇《冰血暴》第二季里,有這樣一個細節,有一個十來歲的女生,在一家肉鋪里幫工,沒有客人時,這個女孩就在讀加繆的《西西弗神話》。我總覺得,這個場景是編導在向加繆致敬。加繆出身貧寒,16歲時曾經在姨夫阿庫的肉鋪里幫忙,姨夫阿庫也讓他在肉鋪里看書,給他推薦紀德的《地糧》。
西西弗被神懲罰,每天推一塊大石頭上山,推到山頂,石頭滾落下來,西西弗就又從山腳下再往上推。加繆用這個故事來描述人的處境,我們每天的處境就像西西弗一樣荒謬。這種荒謬是無法消除的,但加繆認為,人要做的就是賦予荒謬世界以意義,努力生活就是一種對荒謬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