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鮑
“任何一種病因不明、醫治無效的重疾,都充斥著意義。首先,內心最深處所恐懼的各種東西全都與疾病畫上了等號。疾病本身變成了隱喻。其次,借疾病之名,這種恐懼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
——蘇珊·桑塔格《作為隱喻的疾病》
在1347年10月,或者是更早一些,幾艘滿載珍貴貨物的商船停在了歐洲南部的一個港口,碼頭上的人等著卸載這些歷時至少半年才運達的貨物。
此時,船上的情況不容樂觀,水手們不明原因地突發疾病,死狀凄慘,脖子和腹股溝處的淋巴都長了巨大膿胞,尸體潰爛發黑,干癟壞死,剩下的活人也大多處在瀕死的邊緣。人們意識到這是不詳之兆,官員們決定嚴禁水手下船,他們必須被隔離40天。
可怕的是,一群黑老鼠跟著水手登上了返程歐洲的商船漂洋過海,任何關卡對它們來說都形同虛設,它們順著甲板來到了這片新大陸,也把傳染病帶入歐洲。這個傳染病就是日后令人聞風喪膽的黑死病。
當時歐洲的城市人口密集,但公共衛生極差。大街上到處是污水和丟棄的內臟,混著泥土,臭氣熏天。這種骯臟是老鼠的天堂,它們四處流竄,數量日益壯大。黒鼠死后,身上的跳蚤因為饑餓四散而逃,尋找新的食物,它們跑到人身上吸血,致病菌借此機會進入人的身體。于是,有些當地居民開始產生與商船水手類似的癥狀,三五天內就會死亡。
病人的呼吸和唾液里的病原體通過飛沫傳給照看他的家人,家里出現了新的病人,而且咳嗽不止、呼吸困難、死亡更為迅速,可能一兩天就奄奄一息。越來越多的死者出現,他們死后身體發黑發紫,就像被死神的黑暗浸染過。 剛開始,人們以為黑死病的肆虐是上帝的懲罰和死神的降臨,不斷地禱告、舉行虔誠的儀式。因為教會不能使黑死病退散,他們不再相信教會神權的真實性與權威性,迷戀起鞭笞的苦修以贖罪,最后卻發現依然毫無作用。
人們向圣塞巴斯蒂安(St. Sebastian)的畫像和祭壇虔誠禱告,因為在圣徒受難記中記載,在塞巴斯蒂安的祈禱下,一名獄卒妻子的失語癥奇跡般地好了;一名執政官在完成塞巴斯蒂安的囑咐之后,多年的頑疾不藥而愈。在后來的《倫巴第人史》中,則記載了供奉圣塞巴斯蒂安的祭壇后,680年的帕維亞瘟疫立即消失的傳說。類似的傳說在13-14世紀流傳甚廣,人們祈禱塞巴斯蒂安的治愈能力能再次施恩人間。
黑死病具有極強的傳染性,當時低下的醫術也不能拯救病患,被請去的醫生多被感染,相繼發病死亡。為了減少就診時感染的的機會,他們全身包裹浸過油蠟的粗麻布,戴上了只露出眼睛的面罩。面罩上有長長的尖嘴,里面塞買了藥草,人們認為這樣可以過濾病人污染的空氣。這些防護并不能完全隔絕感染,醫生還是越來越少,很多人因為畏懼也不愿出診,人們出高價尋找醫生治療病人,一些烏合之眾看到了賺錢機會,充當起“鳥嘴醫生”。他們不知道如何治療,卻充滿儀式感地拿著小棍站在遠處指導病人如何自我救治。 不論面罩背后的醫者是真是假,結果都一樣——病人很快死亡。在人們的心中,“鳥嘴醫生”的形象逐漸從治病救人的代名詞變成了死神來臨的先兆。
人們越來越無力,只能用最為絕情的方式阻止更多人感染,一旦發現病患,就會有人立即將整個家庭圍起來,限制外出。病人及其所有家族成員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短則幾日,長也不過十來天。當這個家族的所有人都孤獨無望地死去,才會有人來清理這些恐怖的尸體,把他們丟到外面的尸坑。隨著死亡人數的增多,人們麻木地將死去的家人拋至門外,等待清晨到來的尸體慈善會把他們抬到城外。
在傳染病面前,人沒有三六九等,無論你是國王王后,還是平民奴隸,亦或是教皇與主教,都會死亡。秩序已然混亂,法官拒絕到瀕死的病人面前立遺囑,牧師拒絕來聽病人懺悔,父母丟棄患病子女,孩子逃離臥床的父母,這些都司空見慣。權貴可以駕著車馬逃亡,但大多只是把黑死病傳播到另一個地方,掀起一股瘟疫的新風浪,自己卻未必能逃出生天。
在歐洲的文獻中,人們稱黑死病殺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據說是根據《啟示錄》推斷的。沒有人能說清它到底殺死了所少人,絕大多數的記錄和文獻都是黑死病過后的幾年到幾百年間寫的,近代的人口學家普遍認為當時世界大約有7500萬人死于這次世紀大瘟疫,其中,在1348-1350年間,從地中海席卷整個歐洲的黑死病,致使大約2500萬人死亡。
黑死病又是如何結束的呢?
因為人大量的死亡,太多的城市和村莊荒無人煙,感染者還沒走到下一個有活人的地方,就已經死在路上,傳染的途徑斷了。“死神”放棄窮追不舍,只是因為黑死病“餓死”了自己。 此后,黑死病并沒有徹底消失,時常隔個幾年或幾十年就洶涌而來。直到17世紀,仍然有黑死病大爆發的記錄。
面對瘟疫這樣的天災,人類是多么無力,無力到從完全相信上帝到放棄相信上帝,轉而尋找末日的狂歡,就像薄伽丘《十日談》里那樣無所畏懼的狂歡,這不過就是我們那句“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的升級版。更何況,瘟疫之后,還有饑荒、貧窮和絕望等待著繁華落盡的城市與村莊,這是另一個長久的凄涼。
然而,生命個體的脆弱掩蓋不了人類的頑強生命力。他們重新燃起希望,用了150年甚至更久來復蘇文明,歐洲的文藝復興走入最輝煌的時代。他們不再那么篤信教會的神圣,更愿意相信人性的光輝。教會獨大的狀態土崩瓦解,以資產階級為主的新興貴族走上歷史的舞臺。
對歐洲來說,煥然一新的時代是巨大的進步,鞏固了文藝復興的諸多成就,奠定了現代西方文明的基礎,但歐洲1/3的無辜生命再也無法挽回。這是衛生環境混亂骯臟、醫療水平低下的時代里,人類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歐洲的醫者從中得到了教訓,不斷積累著經驗,在懵懂中前行,18世紀發現“種痘”可以免疫相當于絕癥的天花,20世紀人類發明出了抗生素對抗細菌。 現在,優秀的城市規劃已經為我們提供了從清潔水源到污水處理的完整循環系統,城市不再骯臟;醫療體系越來越完善,研究者可以在短時間內就識別出瘟疫來自細菌還是病毒,測出基因序列,它們不再是虛無的“死神”,而是存在的實體。我們認識了許多傳染病,希望它們不再侵襲人類。但是,新的傳染病依然會造訪人間,唯愿此時無辜病患少一些, 再少一些。
參考:
世界之末日——黑死病,湯政 譯,選自A Distant Mirror,Barbara tuchman著
淺談黑死病與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關系,潘樹林,《社科縱橫》 2011年10月
黑死病前后的圣塞巴斯蒂安題材圖像研究,陳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