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青銅器紋飾發展到戰國時期,已經由商代“尚鬼神”及西周“禮制”的神秘逐步走向春秋戰國的寫實。產生于春秋末期,盛行于戰國早、中期的青銅器人物畫像紋便是紋飾生活化的表現。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戰國青銅器人物畫像紋及其產生背景進行研究,提出人性在戰國時期已得到回歸的觀點。
關鍵詞:戰國;青銅紋飾;人物畫像
青銅器紋飾在古代具有一定的社會功能,是當時人們意識形態和思想觀念的產物,它的變化反映了社會觀念、思想文化的變化。1商人尚鬼神,因而此時的青銅紋飾多是神秘怪異的饕餮紋、幻想動物紋;西周禮制制度產生并逐漸增強,紋飾以具有規范化、格式化的竊曲紋、環帶紋為主。春秋時期,封國競爭,繁縟富麗的蟠螭紋和蟠虺紋盛行。至戰國早、中期,頻繁的戰爭使人們對社會及自身的關注增加,紋飾越來越趨向生活化、平民化,人物畫像紋也在此時得到發展。2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重視紋飾變化反映思想觀念變化的研究。
一 研究概況
有關青銅器紋飾與思想變化的研究文章中,謝耀亭在其研究中重點強調了“神性向人性回歸”這個概念。作者在文章中詳細闡述了紋飾從商代到周代再至春秋戰國的變化,并探析了各階段思想變化的過程。他認為商周青銅器禮器紋飾的發展趨勢是“從最初饕餮紋所表現的尊神事鬼、神性彌漫的社會走向關注現實、注重現實,再發展到凸顯人性,完成了由神性向人性的回歸?!?思想變化是“殷人尊神”至周人“以德配天”再至春秋戰國時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重人思想。4楊文勝則引用了較多古籍文獻來闡明青銅紋飾中的思想變化。他提出“商周青銅器上的紋飾由神秘走向寫實,人物與動物性紋飾和造型中的‘人由被動走向主動,由配角轉變為主角,這體現了由‘天合不僭到 ‘天命靡常,再到 ‘天道遠,而人道邇的人本主義思想觀念一步一步形成和確立的過程。”而后,他以“虎噬人”和“刺虎圖”為例,表明人與自然關系的轉變: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被動和消極的,人被籠罩在天命之下”變為“人向虎代表之自然的進取和斗爭,人已擺脫了神化的桎梏,人性開始被重視?!?亦有學者從生產力的發展、“制器尚象”的造物原則及人與動物關系的變化、政權更替統治者的意志及青銅器功能的變化這幾個方面來論述商周時期青銅器造型與紋飾的演變原因。其得出結果便是以上原因“使青銅器漸漸從神壇走向了世俗化的生活,成為諸侯追求鐘鳴鼎食的享樂生活器具?!?
上述文章都是從商周時期這個大背景中的青銅器紋飾入手來闡述其中思想文化的變革,究其原因,正如謝耀亭所說:商周之際是神性與人性間的變化,而春秋戰國時期是在人性關懷下進行的挑戰變化,后者對于前者來說只是大前提變化下的小前提變化。若沒有商周時期思維質的突破,也不會有后來對現實的關注和對人性的重視。7因而眾多學者都將商周時期青銅器紋飾所反映的思想變革放在研究首位。
對戰國青銅器人物畫像紋研究的相關文章,多是側重于對構圖風格、紋飾特征的描述以及工藝技法的介紹。8而從戰國時期青銅人物畫像紋入手來剖析當時社會思想變化及人性回歸的觀點大多都散落于對“商周青銅器紋飾演變” 這個大背景討論的文章中。總結其觀點多為:戰國時期是中國社會重要的變革期和轉型期,社會發展帶來了生產力和思想的解放,人們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自身的命運上,表現“尊神”、“敬天”的傳統觀念發生了動搖,反映人們自我意識覺醒的人物畫像紋應運而生。
雖說春秋戰國時期只是“小前提中的大變化”,但是它作為一個推動思想解放的社會大轉型時期,反映出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輝煌,不容忽略。以下,筆者將從戰國青銅器人物畫像紋入手,分析其產生的原因以及人性回歸的體現。
二 人物畫像紋概況
春秋戰國時期,青銅禮樂器由供祭神人、祖先的神器逐漸蛻變為豪門貴族在禮儀場合、家宴活動中用于享樂的生活器具。刻于其上的多為“用寫實的手法描繪當時貴族的社會生活和勇猛作戰場面的紋飾稱為人事畫像紋。”9這種表現人們生活情景的圖樣始于春秋晚期,盛行于戰國早、中期,至戰國晚期仍存在。10它們已初步擺脫商代、西周時期圖案紋飾對稱和連續的表現手法,采用流暢的線條并結合繪畫和雕刻技法,生動地描繪出人物的動態及各種場景。這類人物畫像紋青銅器的工藝主要有刻紋、鑄紋及嵌錯紋三種,其中又以刻紋青銅器為多,刻紋即在極薄的器壁上用銳利的小刀刻出圖像,讓紋飾的表達更加細致。11
人物畫像紋采取的是寫實的手法,等于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的情景,綜合其主要內容,大致包括宴飲、弋射、狩獵、戰爭、采桑。這些紋飾中,有關宴飲、樂舞等貴族生活情景的圖像自始至終存在,但有關戰爭的圖像主要盛行于戰國早期,而反映狩獵、弋射的圖像則流行于戰國早、中期。12
三 人物畫像紋與人性回歸
細看戰國青銅器上的人物畫像紋飾,雖然繪制區域不大且內容眾多繁雜,但是不論是人物還是場景都描繪得非常細致。
戰國青銅器上的這類紋飾,對于人們的生活、戰爭場面進行了細致的描述,亦可以說將細節具體到了人,頭飾、服飾、姿態甚至是所持之物都被較為細膩地體現出來。商代青銅器上雖然也存在著人物紋飾,但這些人物被添加了獸角、獸耳、周身滿飾花紋,以一種神秘詭異的形象出現。他們本身已非普通人類,而應是代表“神”的形象。周代的人物或動物紋因禮制的推廣而趨向規范、統一,雖沒有了前段的獰厲美,但也尚未完全具有后端寫實主義的生氣。13只有春秋末、戰國時期出現的人物畫像紋,讓傳統紋飾中的神秘性得到徹底的掃除,使人的形象擺脫了以往的被動與束縛,走向寫實化和生活化。將人作為青銅器紋飾的主體,是人性回歸的一種體現,亦是人們精神世界、思想觀念演變的反映。
四 人物畫像紋產生、流行原因分析
人物畫像紋的流行,說明所謂神的藝術已變為人的藝術,這是春秋戰國之際人文主義空前活躍的時代精神的體現。
西周末期,周王室政治腐敗,動搖了周朝的政治根基,不穩定因素大增。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被迫放棄鎬京,遷都洛陽,東周開始。14此時,周王室勢力日益衰弱,封國各自圖強,在新秩序中爭得自己的地位,并出現了不斷兼并、爭霸的局面。銅器人物畫像紋便是在這一段歷史時期中產生并發展起來的,其早在春秋中晚期就已萌芽,但圖案內容及裝飾手法要到戰國時期才逐漸成熟。此類人物畫像紋產生的原因,則有以下兩大方面的要素。
(一)生產力的發展
大約在西周末年或春秋初年,我國開始鑄造并使用鐵器。到春秋中期以后,鐵器的使用情況較為普遍。鐵器的大量使用,標志著社會生產力的迅猛發展,它對開發山林、擴大耕地面積、發展水利和交通、提高工農業生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鐵制工具在青銅裝飾工藝中的運用,使刻紋青銅器得以出現,也才能使人物畫像紋達到繁盛。
此外,春秋時期牛耕的出現促進了農業的發展,使得一部分生產力可以解放出來發展手工業。青銅鑄造業便在此時大為普及,它已經不再集中于周王朝及其以外的少數地區,而是各個諸侯國都已經有了自己的青銅鑄造業。15如此一來,各諸侯國便可因其地域文化的不同而制作各具特色的紋飾,有別于周代紋飾的統一規范。人物畫像紋亦成了區別地域文化的一種標志,如吳楚地區龍蛇崇拜盛行,因而捕蛇、戲蛇畫面較多,神話巫術色彩濃厚;相比之下三晉地區就較注重社會生活場面,缺乏神話巫術,同時也最早出現戰爭題材。16青銅鑄造業的發展讓反映地域文化的人物畫像紋能夠充分展現在青銅器上。
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高還導致了人口逐漸增加,西周時期一夫百畝的受田制漸不能滿足農民的需要,他們希望得到更多的土地。同時貴族們為了填滿他們享樂生活的欲壑,也要求占有更多的土地。井田制逐漸消亡,庶民土地所有制出現,戰國時期土地買賣和私有制相當盛行。17具有一定權力和財力的貴族擁有大量土地來滿足他們奢侈的生活,此時的青銅器大多還是供上層貴族使用,他們出于精神目的需要,將宴樂、狩獵、弋射等反映其日常生活的圖案裝飾在青銅器上,以此來銘記他們的生活,彰顯其身份地位。這種對奢華生活的炫耀,也是人物畫像紋得以盛行的原因之一。
生產力的發展使青銅鑄造在工藝、區域及內容上都有所改變。為了使自己的生活可以永被銘記,同時也希望這種生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諸侯們將大場面的宴樂、攻戰等反應真實生活的人物畫像紋刻于青銅器上,以顯其地位及實力。鑄造工具的改進,為紋飾描繪的細致提供了基礎;鑄造區域的擴大使具有地域風格特色的紋飾產生。這一切改變都與生產力發展分不開。
(二)思想觀念的變化
生產力的發展帶來了社會的進步與變化,社會的變化又決定了思想觀念的變化。
商人信仰體系中的鬼神色彩最為濃厚,周人取代商后,對鬼神信仰已經顯露出懷疑的心態,他們的基本態度是“事鬼神而遠之”。春秋戰國期間,鬼神的力量愈發遭人輕視,它們和人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本質性的變化。在一些先進的思想者那里,人成為神的主人。不僅沿襲自商人的祖先、鬼神被否定,周人立國后逐漸形成的天命觀也被否定。因春秋以后社會生產力提高,人們開始自覺地認識到自然和社會變化的規律,進一步確認自身的能力,商周鬼神信仰體系由此崩潰。18
早在春秋時期,階級關系中的等級結構由系統化趨于權力下移,作為低級貴族的士的數量日益增多,這個階層有一定的經濟力量,又掌握了大量的文化知識,地位逐漸上升。士階層中出現了孔子、墨子等一些學術大師,亦或是“為王者師”、“為師傅卿相”的人,其所宣揚的重民輕天、重人輕神等理論成為社會思潮里面方興未艾的潮流。這些典型的言論雖然沒有否認天、神的存在,但人的地位卻大為提高。同時,民、人價值的提高不僅表現在其與天、神的關系上,更表現在其與統治者的關系上。春秋時期較為開明的統治者往往把民放在重要位置,當時的社會輿論認為掌權者應當為民事而兢兢業業,否則就不會有好結果,即“民主偷,必死。”(《左傳》文公十七年)。盡管當時的“民主”并非指民眾當家作主,而是指掌權者能夠為民做主,但對于民主負責,總比對天負責為神驅使的觀念有了極大進步。19
戰國時期,由于土地私有制的產生、發展,階級關系急遽變化。各國之間的頻繁戰爭,促使各國為爭奪霸權而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及變法。士階層的壯大和各國禮賢下士之風的興起讓大國在變法中都將“選賢任能”放在較為重要的位置,削弱舊有的世卿世祿制度及貴族特權,把治理國家的重任交予有才能的人。人的價值受到更多的重視,同時也從側面發映出當時的人們相信國家的命運不再是掌握在上天手中,而是由人類自己去掌控。
上述思想的變革,使春秋戰國時期人本主義思想逐漸加強,鬼神的信仰遭到輕視,那些流行于商周時期的鬼神、禮制規范紋飾也定然會被擯棄。此時的人已擺脫了神化的桎梏,人性開始被重視。青銅器上人物畫像紋的盛行,正是這種變革的產物。不論是宴飲、狩獵、采桑還是戰爭紋樣,都以人為主體,充分展示了人的魅力和蓬勃生氣。若沒有春秋戰國生產力發展所推動的思想變革,人類自我意識便不會在此時高度覺醒,也就不會有青銅器紋飾風格的寫實化、生活化。
五 結語
春秋戰國時期的生產力發展決定了青銅器裝飾工藝的變化,鐵器的運用使刻紋得以產生;思想觀念的變革決定了紋飾內容的變化,在這個大轉型時期,人們對于自身的命運給予了更多的關注,以人為主角,反映諸侯宴樂、狩獵、戰爭等日常生活的人物畫像紋出現,較為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生活。這一時期青銅紋飾藝術已經從神的藝術回歸到了人的藝術,人性得到了回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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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雷鳴:《中國青銅器銘文紋飾藝術》,湖北美術出版社,1992年,第3頁。
2王鈺鋒、胡慧:《從神壇走向生活——我國古代青銅器造型與紋飾演變原因析》,《邵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
3謝耀亭:《神性向人性的回歸——商周青銅器紋飾變化初探》,《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8年第2期。
4總結自謝耀亭:《從青銅器紋飾看上周文化劇變——商周青銅器紋飾變化再探》,《蘭州學刊》,2009年第9期;謝耀亭:《神性向人性的回歸——商周青銅器紋飾變化初探》,《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8年第2期。
5楊文勝:《青銅紋飾上的先秦觀念演變》,《中州學刊》,2002年第3期。
6李巖:《論商周時期青銅器作用及飾表意的演變》,《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楊文勝:《物化于商周青銅器造型與紋飾上的先秦思想觀念及其轉變》,《洛陽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孫修恩:《殷商青銅禮器紋飾的意象形態》,《鄭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等。
7謝耀亭:《從青銅器紋飾看上周文化劇變——商周青銅器紋飾變化再探》,《蘭州學刊》,2009年第9期。
8葉小燕:《東周刻紋銅器》,《考古》 1983年第2期;宋玲平:《東周青銅器敘事畫像紋地域風格淺析》,《中原文物》,2002年第2期;李中揚:《青銅之光——簡析宴樂漁獵攻戰壺及其紋飾》,《湖北美術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等。
9郭軍林:《中國青銅文化》,時事出版社,2009年版,第275頁。
10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南開大學出版社,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07頁。
11葉小燕:《東周刻紋銅器》,《考古》 1983年第2期。
12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08頁。
13楊文勝:《青銅紋飾上的先秦觀念演變》,《中州學刊》,2002年第3期。
14張常勇:《商周青銅藝術身份認同功能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11頁。
15晁福林:《春秋戰國的社會變遷》,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44頁。
16宋玲平:《東周青銅器敘事畫像紋地域風格淺析》,《中原文物》,2002年第2期。
17趙光賢:《周代社會辨析》,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3—89頁。
18張常勇:《商周青銅藝術身份認同功能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15—116頁。
19晁福林:《春秋戰國的社會變遷》,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912—913頁。
作者簡介:
馮雨程(1992—),女,上海博物館,助理館員,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商周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