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中的蒼涼
——論《傾城之戀》的蒼涼意蘊

⊙劉鈺潔［香港大學經(jīng)濟與工商管理學院，香港 999077］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是一個獨特的存在。20世紀40年代，年輕的張愛玲在上海文壇嶄露頭角，曾掀起過一股熱潮。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默默赴美，由此消失于中國大陸的文學話語中，直到三十年后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和研究。到如今，伴隨著張氏小說的不斷大眾化和影視化，她精致華美的文字風格和冷寂淡漠的情感態(tài)度引起了很多都市男女的共鳴，而“張愛玲”也已然成為一個不可取代的文化符號，成為無數(shù)人心中的“情感語錄”或“戀愛金句”的代名詞。的確，張愛玲的小說中，有關男女戀情的敘寫占據(jù)了很大篇幅，而這些戀情大多充滿癡纏怨懟、苦澀辛酸，并以悲劇結(jié)尾。這其中，《傾城之戀》作為一部“很普遍的被喜歡”的名作，似乎成了一個例外：兩位主角在經(jīng)歷了如舞場共舞、月下抒情等“華美的羅曼斯”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于傾覆的香港終成眷屬，可謂是傳奇里少見的“圓滿的收場”。然而，這段傾國傾城的絕世戀歌依舊滲透著張愛玲式的蒼涼，滲透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虛無和反浪漫，人物如是，情節(jié)如是，環(huán)境氣氛亦如是。本文將就張愛玲小說中的蒼涼感展開論述，并從“繁華生活的幻滅”和“人間情義的虛無”兩個方面論述《傾城之戀》中蒼涼感的具體表現(xiàn)，接著簡要分析小說運用意象塑造蒼涼感的藝術手法，最后回歸書題，進行簡要總結(jié)。

一、張愛玲小說“蒼涼感”概覽

張愛玲曾在《傳奇》的再版自序中剖白道：“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的確，“荒涼”感，或者說蒼涼感，始終貫穿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體現(xiàn)在人物設置、情節(jié)安排、環(huán)境刻畫的方方面面，于最細微處給讀者帶來連綿不絕的震撼和深長悠遠的回味。

具體來說，筆者認為蒼涼感來源于張愛玲漠然的悲情主義和不極端的悲劇設計。一切癡男怨女、愛恨情仇，一切虛偽、病態(tài)、孤寂和無助，在小說中都被傳神地展現(xiàn)了出來，躍然紙上而成為一幅人間百態(tài)圖；但作者也僅限于不動聲色地、有距離地展現(xiàn)，始終是冷靜的旁觀者。而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不徹底的”“軟弱的凡人”，既不是英雄和圣人，也不是極端的瘋狂者，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既不是“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壯烈史詩，也不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式的人生“鮮血淋漓的現(xiàn)實”的徹底批判。這種作者態(tài)度的“留白”和悲觀意識的不極端性使小說具有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蒼涼，也留下了無數(shù)“啟示”的空間，供讀者回味和思考。

二、《傾城之戀》中的“蒼涼感”簡析

單從書題來看，“傾城之戀”是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的。“傾城”這一典故的運用會令讀者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西漢李延年創(chuàng)作的《佳人曲》，或是漢武帝和李夫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從而產(chǎn)生有情人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的預設。

（一）繁華生活的幻滅

故事開始于上海的白公館。這座大宅子：“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墻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玻璃罩子里，擱著琺藍自鳴鐘……兩旁垂著朱紅對聯(lián)，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從堂屋的擺設和對象足以看出，白公館曾經(jīng)是一個可與《紅樓夢》中的賈府媲美的“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但白家后代有的“狂嫖濫賭”，有的不善投資虧了本，致使白家和賈府一樣敗落下去：“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xiàn)在可不行了……”皇皇大族，竟連變賣田產(chǎn)都無法維持生計，只能困守在黑沉沉的過時的單調(diào)的白公館里，等待著被時代徹底淘汰。

同樣地，戰(zhàn)爭爆發(fā)后，曾經(jīng)繁華無比的香港也淪為了遍地斷壁頹垣的“死的城市”，炮火連天，人們朝不保夕：“轟天陣地一聲響，整個世界黑了下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shù)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里面了。”“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墻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在戰(zhàn)火面前，人是如此渺小和無力，無論身份、地位，都恍若微塵，不能自主。曾經(jīng)的歌舞升平成為了遙遠的夢，任何看似天長地久的一切都可能在一瞬間消失在悲涼的虛空里。

繁盛的家族衰落凋敝，繁華的城市在一夕之間“甚么都完了”，這繁華生活的幻滅便是《傾城之戀》中蒼涼感的第一個體現(xiàn)。

（二）人間情義的虛無

蒼涼感的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一個體現(xiàn)，是人間情義的荒誕和虛無，具體又可分為親情與愛情。

1.親情：冷漠涼薄，唯利是圖

白流蘇與有暴力傾向的第一任丈夫離婚，回到娘家居住，她的哥哥嫂嫂非但沒有同情和理解，反而極盡諷刺挖苦、指責羞辱之能事。兄嫂們盤光了她的錢財，卻將生意虧本歸咎于流蘇，更游說流蘇為前夫奔喪以將她趕出家門：“三爺直問到她（流蘇）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四奶奶……道：‘……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天生的掃帚星！’三爺?shù)溃骸绻麤]讓她（流蘇）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涂地！’”流蘇的母親在聽她訴苦后，“一味地避重就輕”，偏袒兒子和媳婦。

親情本應是人世間最真摯、最無私的愛，但《傾城之戀》里的白家人是冷漠刻薄、不近人情的，只有自私薄情和唯利是圖。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流蘇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六親無靠的人”，親情沒有了溫暖，只剩下令人生畏的荒蕪和寒涼。

全國家用電器工業(yè)信息中心組建了專業(yè)研究團隊。2018年8月10日，全國家用電器工業(yè)信息中心發(fā)布了“2018年中國家電行業(yè)半年度報告”。2018年11月1日，全國家用電器工業(yè)信息中心發(fā)布了“2018年中國家電行業(yè)三季度報告”。

2.愛情：步步為營，不可捉摸

愛情是《傾城之戀》描摹刻畫的重頭戲，也是本文重點分析的主題。

流蘇在妹妹白寶絡的“相親大會”上與范柳原相遇、共舞，受他之邀來到“夸張的城市”香港。在淺水灣飯店中、海灘上、磚墻邊、明月下，二人暗暗交鋒、不斷試探，過程中真心和假意、愛情和功利緊緊交織，無法分割。他們調(diào)情：“流蘇正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xiàn)了……流蘇笑道：‘怎么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甚么背人的話？’柳原道：‘……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他們表白：“她（流蘇）一聽，卻是范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又是鈴聲大作……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她（流蘇）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甚么上香港來？’”但他們也相互懷疑，相互提防：“范柳原是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慌的……”“柳原看著她道：‘……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甚么都完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他們不但捉摸不透對方，而且捉摸不透自己：“他（柳原）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范柳原和白流蘇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歷來是讀者和研究者們十分關注的話題。當代學者孟悅和戴錦華在現(xiàn)代女性文學專著《浮出歷史地表》中指出：“《傾城之戀》這部愛情傳奇是一次沒有愛情的愛情……（范柳原是白流蘇）不愛的、至少是無暇去愛的男人。”也有一些學者主張范白二人之間存在真愛。

筆者認為，無論觀點如何，只要這個話題存在爭議，就說明《傾城之戀》中的愛情至少是似有若無、難以把握的。范柳原的態(tài)度時冷時熱，白流蘇的設防步步小心，兩人看似親密無間，卻又好像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如果再次審視二人的相處過程，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每一步的“精刮算盤”幾乎都落了空。為了脫離腐舊的原生家庭，流蘇賭上了前途和后半生，到香港與柳原斡旋一個多月，但柳原“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始終不愿將關系再進一步。流蘇回到娘家苦熬了三個月，等到了柳原的十二個字的電報，明知此去并不能達到和柳原結(jié)婚的目的，卻不得不再次赴港。香港淪陷后，持有“自滿的閑適”“拿穩(wěn)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的柳原折回去保護流蘇，原本“無意于家庭幸福”的他在傾覆的香港也終于和流蘇結(jié)了婚。每一次計劃的失敗，似乎都印證著柳原所說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　保辉诩彝サ膲毫ο隆r局的變遷中，或是他們心中連自己也捉摸不透的感情浪潮面前，人的掌控力是極其有限的，他們無法徹底反抗，只能無可奈何地任其將自己吞沒。

流蘇最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這段婚姻仍然令她悵惘。愛情和婚姻都是虛空，這段傾世絕戀終究還是落腳于隱隱的蒼涼。

在《傾城之戀》中，繁華易逝，安定難存，親情冷漠，愛情虛無，連如愿以償?shù)幕橐龆紳B透著惆悵；在如此荒誕的人間，人是極其渺小而無能為力的。可以說，這部擁有圓滿結(jié)局的小說的底色依舊是蒼涼。

三、造就蒼涼感的藝術手法

傅雷曾將《傾城之戀》比作“雕刻精工的翡翠寶塔”，雖然原意在于指出不足，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這部小說的藝術性的肯定。《傾城之戀》能在圓滿之中蘊含著蒼涼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說中采用的豐富的藝術手法，而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不同意象的巧妙運用。

意象，即表情達“意”之“象”，通過選用特定的意象，作者在客觀物象中寄寓了主觀的情思，從而將“景語”和“情語”結(jié)合，表達出言外之意和韻外之致。從《詩經(jīng)》樂府，到唐詩宋詞，意象的運用一直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個核心話題，而熟諳古典文化的張愛玲，自然能信手拈來不同的意象，恰到好處地渲染環(huán)境氣氛、烘托人物情緒。

首先，“胡琴”是《傾城之戀》中一個貫穿全文首尾的意象。胡琴是一種絲類樂器，發(fā)音悠揚宛轉(zhuǎn)，“聽著有一種奇異的慘傷，風急天高的調(diào)子，夾著嘶嘶的嗄聲”。小說開頭，白四爺坐在陽臺上拉胡琴，咿咿呀呀的調(diào)子渲染出了凄涼的氛圍，似乎千年傳奇中的悲歡離合全蘊藏在了這琴聲里。小說結(jié)尾，依舊是胡琴悠悠的曲調(diào)，“在萬盞燈的夜晚”，訴說著無數(shù)蒼涼的故事。

其次，“鏡子”也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意象。鏡子能映照人物形象，因此也具有了連接現(xiàn)實和想象、轉(zhuǎn)換真實和虛幻的功能。很多時候，鏡子中的人和物并不僅僅是一個虛影，而是被作者加工過的藝術形象。

這一意象在小說中有兩處精妙的運用。第一是流蘇尚在白公館時，因家人的嘲諷而心灰意冷，撲到穿衣鏡上打量自己。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春容貌還能用來做賭注時，流蘇陰陰地、不懷好意地笑了。鏡子中的流蘇已經(jīng)不再是仁懦的大家閨秀，她是一個在絕望中打起精神準備替自己掙一個未來的復仇者。

第二處是流蘇第二次赴港，柳原在她的房間里吻她，把她推到鏡子上：“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細了，始終不肯冒失……流蘇覺得她溜溜走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里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里去了，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鏡子外的世界是清醒理智、精打細算的，而鏡子里的世界則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他們從鏡外跌進去，在冰涼和火熱之間切換，也在算計和欲望之間來回，似幻似真，亦虛亦實。鏡子的冰冷似乎也暗示著感情的不單純性，為這段羅曼蒂克的擁吻渲染上了一層蒼涼的色調(diào)。

小說中類似的意象使用還有很多，例如蚊香、月亮等。通過巧妙運用這些意象，張愛玲為這部結(jié)局圓滿的小說平添了一絲蒼涼感。

四、結(jié)語

張愛玲小說中的蒼涼感是一種極具辨識度的特殊悲劇主義，富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和表現(xiàn)效果。《傾城之戀》雖擁有張氏小說中少見的圓滿結(jié)局，卻因為其中描寫的易逝繁華和虛無情感而依然滲透著蒼涼，而這種悲涼之感，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張愛玲對胡琴、鏡子等意象的精妙運用。

回到書題，筆者認為：所謂傾城，不僅意指流蘇絕美的容顏、范白二人絕世的戀情，戰(zhàn)火中香港的淪落，也是文明、情義等人世間一切既定規(guī)則的傾覆和破壞。《傾城之戀》中的蒼涼，喻示著人生的悵惘和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