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之“別趣”探析

⊙王涓［湖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

詩之別趣，最早出自南宋詩論家、詩人嚴羽的《滄浪詩話》。詩有“別趣”，何為“趣”？何為“別趣”？“趣”最早出現(xiàn)在六朝詩論、六朝畫論中，如鐘嶸“殊得風流媚趣”，宗炳“萬趣融其神思”等言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提出“理殊趣合者也”“趣幽旨深”“至云雜以風雅，而不變旨趣”等言論，都是對于“趣”的闡述。此外，鐘嶸在評價阮籍的詩過程中，也提出了“歸趣難求”的說法。宋朝魏慶之還專門將“詩趣”作單獨研究。綜合來說，所謂詩中之“趣”，可以理解為作品的內(nèi)涵精神及其蘊含的意味、趣味、韻味和情致。

《滄浪詩話》以“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與“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來形容詩之別趣。詩的“別趣”，需有別于理。綜合歷來學者的論述，詩之“別趣”，可以用以下幾種概念進行界定：其一為詩句所蘊含的特殊旨趣；其二為外在形象的獨有吸引力；其三主要包括詩句內(nèi)部的特有思想；其四則屬于美學概念，主要是詩歌內(nèi)容對于美的探求。對于本文所研究的杜甫詩之別趣來說，主要以第一種概念為依托，也就是指詩歌中所蘊含的特有趣味。筆者認為趣味主要表現(xiàn)在意味、韻味、興致、技巧等四方面。為此，本文圍繞意趣、雅趣、興趣、藝趣四個維度，分析了杜詩之“別趣”。

一、杜詩之意趣

黃庭堅曾言：“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币庠跇伺e杜詩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之美，杜詩之意趣盡顯其中。元朝詩論家方回在評論杜甫詩作中提出“老杜所以獨雄百世者，其意趣全古之六義，其格律又備后世之眾體”。可以說，在其評論中高度評價了杜甫的詩作地位，并且談到杜甫之所以有著如此的地位，是因為杜甫詩作的意趣能夠與“六義”相符合。在杜甫詩之意趣方面，杜甫利用情景交融，營造意趣之美，進而凸顯其詩作的“別趣”。如其《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在詩中，圍繞春夏時間的交換，百花齊放的盛景隨著時間推移而由盛轉衰，突出表現(xiàn)了杜甫心中那一份惜花憐花、嘆花的多情與細膩。此時，就連一直對杜甫七絕頗有微詞的王漁洋也不得不嘆服，“讀七絕，此老是何等風致”。確實，這組詩里所表現(xiàn)的意趣，正是杜甫七絕最獨有的“別趣”。

面對自然美景，杜甫已經(jīng)不僅僅如走馬觀花一般發(fā)現(xiàn)美，而是將自己的情意深深地融入其中，仿佛感情交織一般，表達著對于自然美的感受。詩中，將杜甫的雅人風致、獨特意趣進行了獨有展現(xiàn)。面對不可停留的時間，突出表現(xiàn)了杜甫心中極為細膩的情感。

二、杜詩之雅趣

除開上文所提及的七律，杜詩的七絕也是另有“別趣”。葛曉音言：“杜甫能追溯到七絕的源頭，突破傳統(tǒng)做法的禁忌，以各種創(chuàng)體辟出‘異徑’，在傳統(tǒng)審美標準之外開出‘趣多致多’的新境界?！辩娦试唬骸吧倭昶呓^，往往有別趣?！崩钪厝A《貞一齋詩說》：“杜老七絕最得詩人雅趣?！?/p>

縱觀杜甫的106首七絕，可以發(fā)現(xiàn)杜甫七絕的“別趣”主要表現(xiàn)在善于通過捕捉自然景物中的生機和人居環(huán)境中的“雅趣”來呈現(xiàn)出詩人放達幽默的性情和風致，以及對深層審美感覺的追求?？梢哉f，杜甫在創(chuàng)作七絕的心態(tài)上，與其創(chuàng)作其他類型詩之時，有著非常明顯的不同，他在創(chuàng)作七絕過程中，精神狀態(tài)飽滿、心情愉悅。僅以標題來看，就多為“漫興”“漫成”“戲為”“戲作”“解悶”等充滿歡喜口吻的標題，除此之外就是帶有戲拈口吻的標題，如《贈李白》《少年行》《贈花卿》等。杜甫在觀察外物并從中提煉別趣、體悟環(huán)境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點：一是從自然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趣。例如《春水生二絕》（其一）中與水鳥爭魚的天真口吻，活現(xiàn)出老來天真的風趣。二是與他人交往過程中的逸興雅趣。例如他在草堂向諸位友人索要果木器皿之事，本是虧欠他人，但杜甫不但寫得大大方方，而且十分風雅。如《從韋二明府續(xù)處覓綿竹》把贈竹用“幸分蒼翠”之色來形容，極為雅致。而“拂”字，則是用動態(tài)的手法將竹影搖曳的感覺刻畫了出來，更突出了其中的雅趣。三是利用七絕特點從字句中組合而來的趣味，以此營造出別樣的效果。如《解悶》（其六）就是對孟浩然詩句進行了贊揚，又點出現(xiàn)在的詩人缺乏創(chuàng)新意識，只是單純一味仿照前人。在詩中，通過化用前人詩句，再利用比喻手法來表現(xiàn)盲從前人的茫然，展現(xiàn)了一種“打趣”式的諷刺，頗有別趣。

由上述分析可以見出，杜甫的七絕中以幽默詼諧輕松愉快的雅趣見勝。讀這一類詩感受到了一種以俗為雅的風韻，一種村姑野老的風韻，一種雖粗服亂頭而不減其自然之美、天真之趣的風韻，而這正是其“別趣”的體現(xiàn)。

三、杜詩之興趣

“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所謂“興趣”大抵與“意興”“興致”意旨相同。別趣之“趣”離不開詩之韻味、興致。許學夷在《詩源辨體》卷十七第三十七則云：

盛唐諸公律詩，形跡俱融，風神超邁，此雖造詣之功，亦是興趣所得耳。嚴滄浪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言有盡而意無窮也?！敝x茂秦亦云：“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p>

這段話透露出了幾層意思：一是盛唐詩歌的造詣與“興趣”密不可分；二是興趣主要體現(xiàn)著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特點；三是“興趣”創(chuàng)作“以興為主”。杜甫作為盛唐詩壇集大成者，探討杜詩之興趣，自然也離不開杜詩創(chuàng)作上的“神會興到”和文本上的韻致高遠以及“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特征。

對杜詩而言，“感興”最為明顯，往往興致而來、趣意頓生。如《絕句漫興九首》九首詩經(jīng)春至夏記述著詩人復雜的“愁”懷，深入開掘內(nèi)心世界，不斷在常見之景和自身性情中發(fā)現(xiàn)新趣。所謂“漫興”，即“興之所到，率然天成”（王嗣奭：《杜臆》）。又如《望岳》托物寄興，不僅對外物進行獨到的描摹，還將情境賦予其中，打造了一種物我交融的境界，可以說“興到之時，趣意勃發(fā)，佳句天成”。詩中杜甫將心中的一腔豪情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用對比的手法完美呈現(xiàn)了其此時的眼界、氣魄與胸襟，其中所蘊含的浪漫、進取、理想等色彩，無不讓人折服。特別是其中的“會當”二字，更是傳遞出了強烈的自信心，傳達出了積極的人生信念和遠大的政治理想。此外，《望岳》中也多次利用其他物象從側面對山進行描摹，比如山體陰陽差別、山峰超出星宿分界等，用這種方式點明山的連綿高峻，極大提升了詩味，凸顯詩之“興趣”。

四、杜詩之藝趣

“杜子美之勝人者有二：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能道……以藝勝也?！薄短圃婄R》中所言意在標榜杜詩所傳達出的濃郁深厚的藝術技巧和極高的藝術造詣——以藝取勝。而提起杜詩之“藝趣”就不得不提及杜甫的《秋興八首》。這八首詩，不管是創(chuàng)作技巧還是創(chuàng)作內(nèi)容，都充分展現(xiàn)了當時杜甫已經(jīng)至臻化境的藝術層次。此時的杜甫閱盡世間興衰之變，歷盡人生艱苦之情，這時的詩人已不像從前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質(zhì)樸直率的吶喊，也不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毫無假借的揭示，而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綜合醞釀，形成了一種藝術化的情意，意象化的感情，無論從技巧還是內(nèi)容上都淋漓盡致地彰顯詩歌的藝趣，而筆者認為這亦是杜詩獨一無二之“別趣”。

“昔人謂《秋興八首》文詞縱橫，一絲不亂，安章頓句血脈相承，八章如一首。回環(huán)映帶，首尾相應”，正所謂“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線跡”，此其是也。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言：“發(fā)興之端，情見乎此，真乃無一剩字?！逼溆凇把}相承”之處，非止于情興，更在藝術手法與格調(diào)。其一：以“他日淚”“故園心”融入“蕭森”之景，一“催”一“急”更顯山河及人之格調(diào)；其二：“三聲淚”與“藤蘿”“蘆荻”相映，使“悲笳”之聲擊徹北望之心；其三：“靜”“清”二字一掃悲情而至寧靜，然匡、劉典故引人沉思，抑揚之間，深嘆一生愿違；其四：“悲”“思”相照，“新”“昔”相對，透出心系“北”“西”之憂；其五：以“驚”字收束全詩“霄漢”“瑤池”之遐想，化虛為實，頓生“歲晚”之悲；其六：“回首”二字點亮詩情，今昔對比，“秦中”依然，人事“可憐”；其七：以“眼”之所見，述天地玄想，攜思樂境，終歸于“一漁翁”的現(xiàn)實慨嘆；其八：以“鸚鵡?！薄傍P凰枝”之格律變式顯于古今，昔今之比盡訴其“苦”。八首相諧，手法各異，情思合一，藝術上寓悲苦于虛實，或壯或美或奇或玄的意境，終是孤悲寂寞的現(xiàn)實逃離，正是其藝趣之勝。

除去形式上的回環(huán)往復，在聲律用韻方面，可以說杜甫的出現(xiàn)，使得詩歌的聲律得到了完美呈現(xiàn)。自《詩經(jīng)》《離騷》開始，后經(jīng)過漢樂府、建安文學以及新體詩的發(fā)展，藝術風格水平在不斷提升，聲律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處在一個要求不斷提高的階段。即便如王維這樣的大家，對于聲律的運用也尚不夠理想。但自杜甫出現(xiàn)后，用他那極高的藝術造詣，成為聲律運用的集大成者。從杜甫的詩作中，幾乎看不出聲律對于文字的束縛，詩作本身縱橫恣意、極盡變化，但又合律工整，完美展現(xiàn)了文章天成之韻。比如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作者可以說對于動詞的運用出神入化，“忽傳”“初聞”“卻看”“漫卷”等詞，有著豐富的感情色彩，用詞仿佛極為隨意但又非常貼合詩中內(nèi)容?！凹磸摹薄氨阆隆薄按薄跋颉钡葎釉~，則是將詩作后半段的氣勢營造了出來，流暢而又連貫，仿若完全掙脫開了律詩的束縛，彰顯了其藝術高明之處，而這形式上的回環(huán)往復以及聲律上的合律工整正是杜詩彰顯出的異于常人的“藝趣”。

綜上所述，趣如山之色，水之光，花之態(tài)，唯會心者知之。對于詩中別趣，更是如此，需慢慢體味，方知其中一二。研究杜詩中別趣，別有一番奇趣。杜少陵之詩，師法前人又能獨樹一幟，渾成之美蘊含其中，此種奧妙，需細細品味。

① 嚴羽：《滄浪詩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頁。

② 鄧紹基：《杜詩別解》，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頁。

③ 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頁。

④ 葛曉音：《杜甫七絕的“別趣”和“異徑”》，《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

⑤ 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02頁。

⑥ 王夫之：《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5頁。

⑦ 郭晉稀：《詩辨新探》，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7頁。

⑧ 許學夷：《詩源辨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181 頁。

⑨ 陳伯海編：《唐詩匯評（增訂版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9頁。

⑩ 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頁。

? 浦起龍：《讀杜心解》，大通書局1974年版，第6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