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道的人，有味道的店

劉穎

說起這家店，我好像連它的名字都沒什么印象了，也可能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但我知道這是老于的店，那里也承載著我的故事，是我難忘卻又百無聊賴的高中時光里無可替代的避風港。

一

我和老于純屬不打不相識。現在細想，老于其實挺酷的：都快60歲的人了，整天穿的和舊時代的記者一樣，如今回看，居然是當下正流行的工裝風；頭發三七分，梳得倒還整齊；每天騎著亮眼的橙色“死飛”自行車，兜里揣著個保溫杯，來舊貨店開門。那輛自行車是他孫子不要的，他可寶貝了，每天騎完后都會擦得锃亮。

老于開了一家舊貨店，就在我家小區后面。說是舊貨店，但在我看來就是用舊東西支棱起來的店，東西雜得很，店面不大，也不怎么漂亮，不過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第一次去他的店，是在我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我一心癡迷于武俠小說，覺得學不會輕功，學一樣傳統樂器也好，想著這種東西肯定要去舊貨店買，說不定背后還會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故事。

于是，我滿懷期待地走進了老于的店。店里最顯眼的地方掛著一把琴弦亂飛的古典吉他，墻上掛著一些泛黃的照片。和老于簡單交談幾句道明來意之后，他沒讓我失望，翻出來一個黝黑的塤，聲音特別空靈，我買下它，滿心歡喜地回家了。

回家之后，我想著這東西不知道被多少人的嘴吹過，就拿起濕毛巾擦拭，沒想到這一擦居然掉色了，氣得我當即就回到老于的店和他一番理論，鬧得很不愉快。不過最后還是各退一步，他還給了我買塤的錢，還附送了一個好看的盤子，但有個條件，就是要我教他彈吉他。

雖然感覺有點兒虧，但可能是想擁有一個忘年交吧，我還是答應了他。自己的吉他彈得也不太好，但教一些基礎的彈奏應該沒問題。于是，每個周末從學校回來，我都會抽空背上吉他去他店里。老于其實挺聰明的，也懂一些樂理，理論方面的知識學得挺快，但手上的彈奏技巧總是跟不上，因為患有風濕，加上年紀大了不靈活，一來二去也就放棄了吉他的學習。

我問老于為什么想學吉他，老于說這是他年輕時的一個夢想。年輕時候的他算是個文藝青年，也沒什么遠大的理想，就想著開一家屬于自己的舊貨店，每天就在店里彈彈吉他看看書，和老朋友嘮嘮嗑，這樣的生活不知道有多美好。只可惜年輕時沒條件，再后來就結婚了，生活被養家糊口、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給塞得滿滿的，再沒有時間和精力拾起舊時的夢想。

店里的那把舊吉他是他退休之后和老伴兒一起去買的，也是從舊貨店里淘的。退休之后不久老伴兒走了，老于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是這把吉他陪他走過了那段時光，每次產生“就這樣隨老伴兒去”的念頭時，他就會彈彈這把吉他，雖然也是亂彈，但那個聲音總歸是一個精神支柱。

老于說老伴兒走了，兒子、女兒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自己了，是時候拾起年輕時的夢想了。兒子、女兒也支持，還給老于錢讓他去開店，但老于沒要。在他看來，這是他自己的夢想，就算沒什么積蓄，也要靠自己把店開起來。

我從老于滄桑而哽咽的聲音中看到了他平凡又不那么平凡的一生。老于說：“以前就喜歡舊東西，覺得很有味道，現在自己也是個‘舊東西啦，也不知道在別人看來是怎么個味道。”

二

說起來也奇怪，明明過去了這么久，那天晚上的場景和每個細節都還歷歷在目。

高二的時候，我因為分科和爸媽鬧得很不愉快，從小熱愛繪畫的我想學習藝術，但爸媽死活不同意，覺得藝術這碗飯不是那么好吃的。在我們多次爭執下，爸媽決定給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只要我在陽臺上把眼前的風景畫下來，并且大家都滿意，就同意我去當藝術生。

那天我坐在陽臺上畫了很久，但其實從答應這個條件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畫不出來。畫完之后也沒給爸媽看，因為連我自己這關都過不了。那天我哭著去老于的店，老于也沒問我怎么了，就在旁邊看書陪著我。后來我睡著了，老于也沒關店回家。等我醒來的時候，老于還在一旁看書，但也有些倦意了。看我醒了，就給我遞了一條濕毛巾和一杯溫水。老于說我爸媽來過，但被他勸走了，今天可以放心地待在這里。

我和老于說：“我覺得自己好懦弱，沒有堅定地去堅持自己熱愛的東西，在夢想面前總是逃走。我覺得自己好失敗，因為我知道夢想不會逃走，逃走的總是我自己。其實爸媽在初中的時候就給過我當藝術生的機會，但我當時也是猶豫，好討厭這樣的自己。”我以為老于會安慰我，但他只是聽著沒說話，起身拿出一部舊的唱片機，放了一首忘了是什么名字的歌，只記得鄧麗君的聲音緩緩地飄出來。我有些興奮：“你店里還有這么好的東西呀！”

“那當然，聲音不錯吧，最近淘來的，花了我不少錢，現在算是鎮店之寶。”老于干笑了兩聲說道，“看你哭得這么傷心，還以為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弄得像是要和你的夢想訣別了一樣。你要弄清楚熱愛的含義，繪畫能給你帶來什么，快樂還是更深的東西？你去當藝術生，是為了以后要用它賺錢養家，還是因為喜歡想繼續深造？我就問你一句，你以后還會畫畫嗎？沒事的時候也會自發去畫的那種。”

“會！”

“那你這樣就不能叫作放棄，因為真正的熱愛不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就消失，只是看你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堅持。你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熱愛之物，這不就夠了嗎？有很多人到老了可能都不知道他們這一輩子熱愛過什么。在這一點上，我們兩個是幸運的。”

那天之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直到現在我依然堅持并熱愛著繪畫，真的很感謝老于。

三

要升高三了，高二下學期的時間都被塞得特別滿。我告別了鐘情的武俠小說，也沒時間畫畫，唯一得到喘息的機會就是去老于的店里寫作業。每次我都騙爸媽說去書店寫作業，然后偷偷帶著作業來到老于的店里，聽他講這些舊物件背后的故事。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畫，那是一幅用刮刀畫的油畫，畫里是一片群山遮罩著日出，畫面看著特別和諧。老于說這是他和老伴在去西藏旅行的火車上買的，畫這畫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因為沒錢買接下來旅行的車票，就向老于推薦了這幅畫，老于看小伙子畫得不錯，價格也不貴，就買下了。

現在稱呼那個年輕人應該叫“旅行畫師”，走到哪兒畫到哪兒。年輕人說他是個孤兒，吃過百家飯，后來被一個有錢人家收養過幾年。那家夫妻倆都是藝術家，主業都是畫畫，所以年輕人也學了很多繪畫的技巧。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年，那對夫妻都去世了，他自己消沉了好一陣子，覺得生命好脆弱，想著自己一個人沒什么牽掛，就決定靠自己的畫筆去看看這個世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像這樣的故事老于那里還有很多，老于說他的店其實沒什么生意，也不知道靠自己的積蓄可以存活多久，“但管他呢，起碼開店的這些日子我是很快樂的，這輩子也沒什么遺憾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真不像一個60歲的老大爺，倒像個20歲出頭的小伙子。

后來我上高三了，空閑時間都被補習班填滿，也沒空兒去老于的店了。有一天路過那里，我猛然發現這家店竟然不在了，看著緊閉的、沒了招牌的店門，心里直后悔，后悔當時沒留下他的聯系方式，老于和他的店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他的故事我還沒有聽夠，怎么能沒有好好告別就離開。

老于的店成為我心里的一個疙瘩，每當我面臨選擇的時候，都會想起那晚老于說過的話，也很慶幸老于和他的店陪我度過了難忘卻又百無聊賴的高中時光。我不知道我接下去的人生會不會像老于店里的那些故事那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