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廣東廣州 510145)
背景:2017年12月-2018年4月,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向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格林威治扇子博物館及劍橋大學菲茲威廉博物館借展,結合館藏藏品,舉辦《扇子上的東方與西方——18~19世紀的中西成扇》展覽。展覽共展出了69把產于18~19世紀歐洲的成扇和廣州的外銷成扇。本文以這69把展出的扇子為分析對象,將歐洲成扇上的中國人物扇面畫與廣州外銷成扇上的中國人物扇面畫進行比較分析。
本文首先從展出的“中國風”人物扇面畫中歐洲與中國的畫法表現作出比較找出異同。第二部分,結合歷史分析歐洲成扇上的題材選擇。第三部分,進而探討歐洲成扇和廣州外銷成扇中國人物扇面畫內容上所展現的觀念思想。
從展出的扇子中可見,扇面上的中國人物筆畫簡單,主要是通過線來造型,用線把廓形勾勒出來,然后鋪設色彩,看起來比較扁平,跟中國傳統繪畫的特點“畫陽不畫陰,故看之人面軀正平,無凹凸相……”①有幾分相似。

圖1 歐洲成扇局部(劍橋大學菲茲威廉博物館藏)

圖2 廣州外銷成扇局部(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
1.線、形、色、影
比較歐洲成扇與廣州外銷成扇扇面上的中國人物,歐洲畫匠極盡模仿中國味,廣州畫匠可能因為“謹遵”西方訂制人的審美要求,且受到西方繪畫技法的影響,產自兩地的扇子看起來似乎出自同一畫手。但在線、形、色、影處理手法方面仍能看出中西兩地畫法的一些區別。如這把彩繪紙面折扇(見圖1)上的人物服飾的處理,衣飾使用邊線來廓形,皺褶處用線條與色塊進行陰影明暗處理,看起來層次深淺分明、有立體感。而中國畫匠在服飾的處理上更簡潔,如這把繪十三行主題圖紙面折扇(見圖2)上的人物服飾的處理,皺褶處也只是一條條硬邊帶過,看起來十分扁平,只在人物頭頸相接處上發現暈染色彩和陰影變化,而且此扇人物面部都是象牙片貼面處理,陰影立體的變化更像是貼面厚度造成的。
在用色方面,展出的“中國風”扇子都色彩鮮麗,看起來歡快愉悅。歐洲畫匠筆下的扇子似乎鮮麗的顏色仍不足以強調其視覺吸引力,還喜歡在人物衣服上或線條上輔以金彩,看起來富貴華麗。
18世紀,伊萬里風格流行,中國“伊萬里風格是在大筆繪制的青花瓷上面加精細的金色勾線”②,“在19世紀的粉彩外銷瓷中,金彩用得特別多,特別是廣彩瓷用大量的金彩勾線。”③與展出中的“中國風”歐洲成扇偏好在扇面上用金彩填色勾線這特點幾乎一樣,又是同在18-19世紀的工藝品,這些成扇的設計是否受到了外銷瓷的影響,或說受到伊萬里風格影響?日后將再深入探討,本文暫不作考究。
2.構圖
中國人物題材的扇子中除了數把扇面上留有大量余空、余白,大多構圖飽滿、整體布局繁密,尤其是廣州外銷成扇中“滿大人”題材的扇子,畫面十分飽滿繁復,場景畫得頗大,單一扇面上的內容出現大大的中國庭院和數十個人物,人物雖多但疏密有致、多而不亂。
展品中還有一種構圖方式——開光構圖,即在同一畫面開幾個小圈再在內構圖,沿著物形周邊加以裝飾。中國外銷器物裝飾上常見有這種構圖方式,展出的扇面中多有出現。
1.形體
展出的廣州外銷成扇,扇面上的中國人物勿論男女,都不太講究比例,人物的頭部似乎都比較大,身材卻又比較短矮。
歐洲畫匠筆下的中國人物身材比例相對自然一些,但婦女的體形相對過分細長纖瘦,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即視感。再觀察其他細節的處理方式,沒有太明顯的差別,例如,眼睛細小且長,往下就是又窄又溜的肩膀。但與西方傳統繪畫的寫實比較,歐洲成扇扇面上的中國人物形體比例是嚴重失調的,五官畫法是隨意的,不過,其簡練的風格及造型頗有中國常見工藝品上的人物繪畫的韻味。
再比較歐洲成扇和廣州外銷成扇,歐洲畫匠筆下的中國人物又有其特點。在某些細節上歐洲畫匠會融入一點西方元素如歐洲人的面孔、卷發的中國農婦,還出現淺灰發色的中國女子,通常中國傳統繪畫里中國人物都是黑直發或黑盤發,正如廣州外銷成扇上繪的中國人物般。
此外,在人物與人物間的比例處理上,歐洲畫匠的畫法是相對比較客觀的,因遠近變化而將人物進行大小變化處理。而在展出的廣州外銷扇中尤其是“滿大人”題材的,較多比較看重凸出人物的身份地位,有點不顧比例地放大其身形,增加在畫面中面積,如圖3中,明顯主人座上的人物比身后和前側的人物大些。

圖3 廣州外銷成扇(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
2.服飾
服飾是一種文化符號,文化背景不相同的人物畫,描繪的衣飾都帶著各自特定文化的特點,反映著不同的文化內涵。中國古代的服飾禮制森嚴,不同的階級身份,衣飾從顏色、紋飾、款型到配件都有嚴格的規定。
細細觀察歐洲成扇扇面上中國人物的服飾配件,有些明顯搭配混亂,給人一種無視歷史事實生搬硬套之感。
此外,從這批歐洲成扇來看,上面的中國人物還有一個特點,即,幾乎是漢民族的服飾形象。18世紀40年代的中國,在清政府統治下已百年之久,滿人旗裝、長袍馬褂、瓜皮帽等是清朝特有的。但展品中歐洲畫匠筆下的中國人物,沒有一個穿滿人特有的服飾。再看廣州外銷成扇,人物服飾類型較為多樣,滿漢皆有。而展出的歐洲成扇中唯一一把出現長袍馬褂清裝人物的扇面是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藏的“象牙鏤空格子紋折扇”,是由中國畫匠繪制的,非繪自歐洲畫匠之手。
如此看來,似乎“中國風”流行時期清以前的漢人服飾比滿人服飾對歐洲的影響要大些。
展品中扇面繪中國人物畫的題材十分豐富,有在鄉間閑適地勞作、在樹下席地休憩、在花園里蕩秋千、漁船中嬉鬧、在閨閣對鏡妝扮等。從歐洲成扇到廣州外銷成扇一幅幅中國人物扇面內容瀏覽過來,總的來說,畫面和諧溫馨,讓人聯想到閑逸、富足、快樂。其中歐洲成扇還出現多幅男歡女愛情節的甜蜜畫面。廣州外銷成扇上的內容則比較傳統保守,未見有男女間肢體親密、談情說愛的畫面。
一把產于1780年法國的 “彩繪羊皮紙面折扇”(見圖4)扇面中部是一組人物,華蓋下是一位坐在轎子上的貴婦人,她前后各一位抬轎的男仆從,這三個人等級高低明顯區別。

圖4 歐洲成扇局部(格林威治扇子博物館藏)
坐轎出行是當時法國社會流行的貴族富人喜歡選擇的出行方式,早在18世紀前就存在。“法國又流行中國轎子或轎式馬車。轎子在十七世紀初便傳入歐洲,1644年在法國已見之文獻。路易十四時,貴族官吏出行乘轎,轎頂圍帔的質料和色澤,按等級規定……乘轎的很多是貴婦人,它和中國不同的是,抬轎的人不用肩荷,而以手舉……”④而在中國,轎子文化歷史悠久,是中國封建社會重要的常見的一種出行工具。在中國明清時期,有顯轎、暖轎類型之分。其中顯轎造型比較簡單,從上往下,先是華蓋羅傘,沒有帷幔遮擋,往下是主體部分——一把大靠椅,椅的兩邊扎有竹杠。
而這把法國折扇上所描繪的轎子形制及裝飾與上段所述的中國轎幾乎匹配,抬轎的方式恰恰是“不用肩荷,而以手舉”。由此猜測,歐洲畫匠或訂制人在選擇“中國風”題材時,并非全憑空捏造,而是有依據的。
更有趣的是,這把扇子是正是當時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Marie Antoinette贈給她的教女的。這把扇子贈送者與贈送對象就是貴族婦女,繪制此扇的畫匠或者訂制人可能想以當時法國社會貴婦流行的結合當時盛行的“中國風”人物與器物的圖樣來制作。畫面上轎子的形制裝飾與古代中國社會上出現的又如此接近,可能歐洲畫匠或訂制人不只參考了當時法國社會貴族出行方式、中國人物的形象,在轎子的形制上,也可能參考了來自中國轎子的圖像或文字等資料。至于扇面上的貴婦人是否代表著扇子的原主人——Marie Antoinette皇后自己,則暫不考究。
前文提到男歡女愛題材多次出現在歐洲成扇中,而在廣州外銷扇中這樣的畫面為零。并非說這個時期的中國沒有表達情愛的習慣。一方面情愛題材在那時的中國是非主流,講情講愛通常屬于低俗的話題,更多地講修身、治國、平天下。另一方面,情愛主題的表現方式大多是含蓄低調的,常見的做法是在詩詞繪畫中借物抒情。像歐洲成扇中的男女那樣在公開場合緊緊相偎開懷聊天的畫面是極少的。那樣的行為舉止在當時中國是于禮不合,常言道“男女授受不親”,非私人場合即使是夫妻,男女貼近挽手而坐等親密舉止會被視為失態。而彼時遠在西方的歐洲,人們樂于表達愛意,而且方式大膽、奔放,即使是神圣的傳統神話也“常常被改為詼諧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調情圖’”⑤。他們倡導戀愛自由,也許正因如此,談情說愛的畫面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們用于社交的扇面上,甚至還專門創造了一套扇語手勢用于社交活動中男女間調情,譬如把扇柄放唇上即表達“請吻我”的意思。
18、19世紀歐洲,許多藝術品中常見有直接地、赤裸裸地表現人體之美的。展品中沒有出現完全裸露的人體,部分西方題材的扇面有半裸露情節。一把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藏的歐洲畫匠繪制的西方人物題材扇子,扇面畫中女子袒露出右邊胸房。此展品說明中提到“體面人家的婦女上教堂的時候會使用扇子。她們禱告用扇子擋住自己,正如男士用他們的帽子一樣”⑥。似乎在公開場合中使用這樣一把扇子并沒有受到非議,甚至可能是體面的用品。在彼時的中國,宗教觀念非常強,推行禁欲主義,這也可能是上一文段中提及的廣州外銷成扇沒有戀愛題材的原因之一。盡管是一張圖畫,出現裸露身體的、衣著暴露不整的,都是難登大雅之堂,還可能會被認為是污穢之物,擁有者甚至可能被扣上傷風敗俗之名。“裸體”,在古代中國,基本上是個禁忌話題,“在漫長的封建年代里……幾乎可以說沒有嚴格意義的裸體藝術出現”⑦。當時的中國并非沒有裸體繪畫,如春宮圖,只是不會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日常的公眾場合。
展品中所有中國人物題材的扇面,未見衣著暴露的中國人物形象出現。出自西方畫匠之手的中國人物,有的衣著不倫不類,但也沒有出現裸裎情節。
研究《扇子上的東方與西方——18-19世紀的中西成扇》展的歐洲成扇上的中國人物畫過程中,一直在思考,語言不同、宗教觀念不同等背景下,中國元素曾以怎樣的表現形式流行于歐洲,歐洲人是怎么理解中國人的。通過分析比較歐洲成扇和廣州外銷成扇上中國人物畫的繪畫技法、題材選擇、展現的觀念差異,大致可以看到這些扇子的定制人或歐洲畫匠對中國人從長相到服飾等的認知程度。18、19世紀,盡管“中國風”在歐洲盛行,歐洲人“曾如此狂熱地欣賞或研究過運到他們那兒的中國藝術品”,但他們對中國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甚至是混亂的。“雖然大量的模仿使更多的人有幸目睹或擁有中國風格的工藝品,但因為很多工匠們并未很好地理解中國藝術的精髓而使其制作的工藝品與中國的同類物品大相徑庭……”⑧。
如今,盡管信息流通渠道之多,歐洲人對中國文化有了更多更深的認識,卻沒有了當初“中國風”流行之盛景,希望以此展覽中的成扇由小見大,立足當下,思考如何傳承創新自己的文化同時,將我們的中國文化更好地融入西方,走向國際化,再現“中國風”風靡全球的盛景。
注釋:
①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12:431.
②余春明.中國名片:明清外銷瓷探源與收藏[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5:120.
③余春明.中國名片:明清外銷瓷探源與收藏[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5:133.
④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12:460
⑤陳醉.裸體藝術論[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12:186.
⑥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扇子上的東方與西方:18-19世紀的中西成扇[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12:68.
⑦陳醉.裸體藝術論[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12:161.
⑧陳偉.中國漆器藝術對西方的影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2: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