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樹軍
當下的新冠疫情、種族主義抗議示威、高失業率三大危機疊加,導致美國社會心態和世界觀都更趨于保守化。
三大危機的發生有先后次序。首先是新冠疫情暴發,由此帶來全國緊急狀態和各州居家隔離令,全國除滿足生活基本必需品以外的經濟活動和社會活動停擺,人們心情憋悶渴望釋放。高失業率排第二,新冠疫情加劇了美國勞動者的失業率,失業人口很快就超過3000萬人,申領失業救濟的人排起長龍,尤其是大量低收入家庭、中下階層的生活因此陷入困境,溫飽不是問題,但養家成了問題,生存遇到危機,重啟經濟的社會訴求不僅在保守主義的紅州,在自由主義的藍州也開始越來越多。警察暴力執法所引發的黑人抗議運動排第三,在上述社會心理加持下,變得愈演愈烈,并在訴求上越來越極端化。不過,示威抗議基本控制在安全范圍,對大部分人影響不大,反而很可能激化一些白人對黑人的不滿。在這些社會情緒的催化下,美國社會心態中固有的兩極化更加突出,社會各群體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問題上的觀念更加對立。
美國社會心態中的這種兩極化歷史悠久,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以來“文化內戰”的延續,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文化議題的兩極化。自由主義的政治優勢原本很多,既體現在教育、醫保、社保、扶貧和平權等社會經濟領域,也體現在就業、家庭穩定、嚴懲犯罪、尊重傳統的地方關系和鄰里關系等文化價值觀領域,但由于自由主義并沒有把它們跟大多數美國人尤其是美國中下層白人的價值共識融合起來,反而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在對少數的平權上,導致上述文化價值觀議題自文化內戰以來就成為保守主義者的武器。其次是社會經濟議題的兩極化。晚近五六十年來,保守主義者從自由主義者那里認識到:“所謂社會保守主義者,就是有一個女兒正在上高中的自由主義者。”俄亥俄州代頓小鎮上47歲家庭主婦,這些“既不窮、也不黑、更不年輕”的人,才是手握美國未來的真正多數,并因此在犯罪率、禁毒、宗教、同性戀、家庭、墮胎、貧困、就業等社會經濟議題上代表多數美國人。再次是政治議題的兩極化。新政自由主義的大政府、監管資本、社會開支和福利制度觀念曾經占據絕對優勢,但高漲的犯罪率、嚴重的社會騷亂和公共權威的危機,讓自由主義者陷入困境,保守主義者回潮。雙方在政府與市場、政府規模、社會開支、減稅政策、國防政策等政治議題上也互不相容。
進一步而言,美國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分歧是貫穿歷史的主線,個人主義、自由平等民主等“美國信念”,以及上帝選民論、美國例外論,都有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兩個版本。無論哪個版本,30年前的蘇東劇變冷戰終結都是它們的高光時刻,也是多數美國人對美國精神和美國道路最有信心的時刻?!皻v史終結論”名噪一時正是因為抓住了30年前美國精神的時代特征。但是,2001年的“9·11”事件、2007年次貸危機、2008年金融危機、2011年占領華爾街運動,尤其是2020年美國成為全球新冠疫情最嚴重的國家,都讓卡特時代的迷茫感、失落感、挫敗感、不自豪感重新回到美國社會心態層面,并更加突出。最近蓋普洛發布的民調結果,對美國“感到特別自豪”的受訪者比例達到20年來最低點正是反映的這一特點。
在某種程度上,社會心態上的迷茫感、失落感、挫敗感、不自豪感有可能轉化為社會變革的渴望和動力。不過,嚴重的兩極分化已經使得美國的社會結構缺乏必要的彈性。美國社會問題,尤其是“階級分化問題的種族化”處理方式,已經變成一種結構化的鐵籠,其內部彈性目前來看仍不足以推動形成美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根本性重組。盡管特朗普政府意味著某種杰克遜民族主義或小羅斯福式平民主義經濟民族主義的回歸,但特朗普本人卻沒有杰克遜、更沒有小羅斯福那樣的政治能力和政治威望,美國社會由來已久的分歧、分裂、分化仍然看不到緩和的可能。自由主義者更加寄希望于自由主義、多元主義;保守主義者更加認為美國需要回歸美國自身,放棄不切實際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幻想,目光向內,解決內在的社會問題,讓美國復興。美國馬車的兩個車輪依然行進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希望讓美國按照自己的變革意愿前行。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據筆者近來在美國的觀察,今天的美國,特朗普政府的保守主義內外政策仍然代表著多數美國人的利益和意志,這就意味著,美國社會的兩極分化會讓多數美國人在整體上更趨于保守化,兩極分化越嚴重,社會心態總體上就越保守,內政如此,外交也如此?!?/p>
(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美國耶魯大學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