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短暫得就像一首歌,還沒來得及好好出一趟遠門,去看一回花,花就謝了,只余一地的殘紅,令人心中無端感到悵惘。悵惘之中,又有點隱約的期盼。盼著氣溫快點升高,可以穿上花裙子跑到外面去。
這氣溫卻一點也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恁是高高低低反復個不停。棉衣剛收進了衣櫥又拿出來,穿上走到戶外去,太陽卻顯示了它的威力。人便只好挪到大樹底下的綠蔭里去。噫,不知什么時候,那大樹的濃蔭已經遮蔽了草地,柳條的簾子也編織得密密實實,垂在水波中,微風吹過,那水波里晃動的,是地上的繁花、天上的流云,還有人間一顆略略惆悵的心。
下午穿過秀洲公園,看到門口幾個跳廣場舞的大媽,穿著紅綢衫、綠紗褲,端的是一派春意盎然,況且臉上還抹了胭脂,俏生生、水靈靈,好似回到了十八歲。春天哪,就有這樣的魔力,教人陡然生出膽量和勇氣,恍惚間我看到那個十八歲的少女,為了去見一個人,早早換上了白襯衫、牛仔裙,獨自走在大街上。不聞車水馬龍、人語喧嘩,亦不知世上還有悲傷與憂愁,心中唯有愛的歡喜。
那個人,從身后輕輕環抱了她的腰肢。很多年以后,少女早已忘記了那個人,卻依然記得那彌漫在空氣里的花香。她知道那花香離她越來越遠了,那顆少女的心,亦今生再不能重返。
抬起頭,只見柳絮飛舞,扯不斷,理還亂,猶如下雪了,一朵一朵,飛入草坪、湖泊、行人的游蹤所至之處,再也尋它不見了。不知這春之柳絮,與冬日的白雪,是否為一對孿生姐妹。不過兩者相比,我似乎更偏愛白雪,可以去踏雪尋梅。至于捉柳絮,倒有點像學小兒嬉戲。可是也不管呢,顧自一路走,一路捉柳絮去,無端招來了路人訝異的目光——看那個花癡啊。春天可不教人要花癡起來么?
春天真是羽毛一樣輕的季節。萬物皆蒙著一層淡淡的綠意。人在這綠意里走著,仿佛也變得輕盈起來。然而那垂在水中的柳枝卻一日比一日重了,人替它著急起來,仿佛怕它太過負重,會折斷了枝條。草木也綠得深沉,是無法控制地往綠綢緞里滑下去。雨亦下得大起來,敲著玻璃窗,似一個頑皮至極的孩子,夢境里都能聞見叮當之聲。
春夢無痕,醒來時,只覺得世界煥然一新。油菜花結了青青的莢,小麥出了穗揚了花,池塘里浮著圓圓的荷葉,一團團簇擁在一起的浮萍,不時被風吹散又漸漸聚攏——可不就是萍聚么?春天似乎越走越遠了,很快就要聽不見那“嘚嘚”的馬蹄聲了。
日歷很快翻到了立夏這一天,免不了要燒一頓野米飯。小時候燒野米飯,須一家一家去討米。說是吃了百家米,流年才會吉利順暢,小孩子亦不會生病有災禍。煮野米飯的那口鍋,是從爺爺的灶房里偷來的,極大極黑,光是刮煤灰就費了我們不少辰光。可我們有的是時間和熱情,從母親掛在梁上的籃子里偷了一塊咸肉和幾枚咸鴨蛋,又去田坂上偷了春香奶奶的豆子,一粒一粒剝出,還順便偷了光棍寶根種的土豆,一只只才拇指大,骨碌圓。
只有燒野米飯的時候,大人們才會對我們這些小賊網開一面。等到野米飯熟了,香氣飄得老遠,青龍灣幾乎所有人的鼻子都聞到了。這時候,寶根和春香奶奶就會捧個飯碗,央求我們給盛兩勺。
小時候燒的野米飯,想來味道亦是寡淡得很。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飯。大概是置身于青青鄉野的懷抱之中,可以信馬由韁。而一切食材又都是偷來的,無形中增添了刺激和歡樂。有一次,草跟我說起山上燒野米飯的情景:用石頭壘一口灶,從溪水里抓的魚,開膛剖肚洗干凈,放在火上烤,烤得出了油。那香氣簡直能使人暈眩。草說的時候一臉神往。那小時候的滋味,長大后再無法與之相遇。
吃過了野米飯,夏天就正式登場了。村子里的花幾乎都已謝盡,倒是苦楝樹開花了。這苦楝樹,平時無甚可觀。花開時節,夕光暖融融地照在淡紫色的花上,人從苦楝樹底下走過去,仿佛走在夢境里。一切不復是往日的情景了。
苦楝樹的花期過后,村子里的樹都披上了油光光的衣裳。天上悶雷滾動。哎呀,那從樹底下走過去的女孩子,穿上了花裙子,露出筆直秀麗的小腿,已經初長成了一個少女的樣子。
日光傾城,一生中最蔥蘢的季節,亦將與她邂逅。
作者簡介
簡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七年》(臺灣出版)、《日常》、《鮮艷與天真》、《綠蔭寂寂櫻桃下》、《玫瑰記》、《枕水而居:不如自在過生活》等。現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