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方啟
讀詩仙李白的《南陵別兒童入京》,對他的“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之志敬佩有加。天寶元年,已過不惑之年的李白,喜得唐玄宗李隆基的入京詔書,興奮得幾乎發狂,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孜孜以求的政治理想時機就這么到來了,忘乎所以之際,信筆寫下了這首激情洋溢的七言詩,尤其是末尾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把自己的意志表達了淋漓盡致。
對比詩仙,人生已步向西山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蓬蒿人。雖然早年就喜歡文字,立志寫出一點有深度有思想的作品來,可是時至今日,仔細打量自己的那些“作品”,簡直有無地自容之感,差不多都在吟風弄月、沾花惹草。春天來了,桃花梨花油菜花,草長鶯飛啦,姹紫嫣紅啦,翻來覆去都是這些;夏天自然是不厭其煩地在荷花里找感覺,好像不寫荷花,就對不起夏天;秋天,效法古人,做望天憐葉無故感傷之嘆;至于冬天,即便沒有下雪,也會虛構出一場又一場的雪。回頭看自己寫過的那些文字,感覺自己當時頗多無聊,我已羞于將它們稱之為“文章”了。
文章是什么?是指篇幅不很長而獨立成篇的文字。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我關注過時事嗎?這一問,竟讓我無言以對,照實在的說,關注過,卻沒有多少出現在我的文字里。因為我覺得,像我這樣的小人物,還是多多地關注自己吧。“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的這話只能讓我汗顏。“行文不像趕雞鴨,起承轉合講章法”這個我懂,我可以花更多的時間去研究章法,然而來一個批量生產。
留意一下當下的文章,我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像我這樣的蓬蒿人居然大有人在。無論是傳統媒體還是自媒體,不外乎是風花雪月、鳥獸蟲魚;歌舞升平,頌歌無限;出境逍遙,好不快哉;再不就是拿父母兄弟姐妹來湊數,特別是散文這種體裁,幾乎成了“家史”的小菜園了,每天都有可能看到“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這一類主題文字。要說是“性靈”吧,品不出那種滋味;是溫暖吧,相似度又太高了;是“幽默”吧,誰看著也笑不起來;是格調吧,亂糟糟的毫無情趣。說穿了,都是蓬蒿人寫的自娛自樂休閑解悶之作。
還記得中國最硬的骨頭魯迅先生與“幽默大師”林語堂之間鬧出過不愉快,魯迅先生在《罵殺和捧殺》《讀書忌》《病后雜談》《論俗人應避雅人》《隱士》等文中對林語堂的趣味主義和自由主義有過批評,認為林語堂的斥責著幽默的刊物,實際為“麻醉文學”。在《天生蠻性》一文中,有這么有意思的三句話:“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可見,白話文興起之初,魯迅先生對純粹表現“性靈”的文章就不一般地反感。
這讓我想起早年看到有人對錢鐘書先生的《圍城》的負面評價,評論者認為,在當時積貧積弱、內憂外患的中國,方鴻漸和蘇文紈們的歡愛與恩怨是與當時的國家的實情極其不相稱的,中國的未來向何處去?喝過洋墨水的海歸人士,怎么可以完全熟視無睹?怎么可以置自己于真空之中?寫《圍城》的錢先生,可曾關注或者思考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一現狀?說到這,還是要回到曹丕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上來,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矛盾和紛爭,都會有不盡人意的表現,作為具備話語能力的文人們,是不是應該多多關注一下國家的發展,多多關心一下民生?沉湎于自己的小情小趣,還記得自己是這一個民族的子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