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考驗人性

毛志輝

二○二○年春，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使得一批有關人類疾病史的作品重新得到大眾的關注和閱讀。英國通俗歷史學家凱瑟琳·阿諾德（Catharine Arnold）所著的《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變的世界》正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種。

該書的英文版出版于二○一八年，恰是一九一八年大流感一百周年，中文版的出版則在二○二○年三月，正值新冠肺炎疫情在中國逐漸得到控制但在全球卻依然肆虐之際。凱瑟琳寫作此書的目的，正是為了讓人們重新審視一百多年前的大流感疫情，希望從中汲取經驗和教訓。作者聚焦于特定時代特定人群的私人經歷，搜集了大量翔實的史料，涉及的人物包括醫學專家、流感患者和他們的家人、受創傷的兒童和痛苦的父母、殯儀人員、掘墓人、公務員、軍官……形形色色的人物演繹出眼花繚亂的“劇情”，也從中凸顯出人性中最好和最惡的面相：謀取暴利、投機倒把和低調的英雄主義并存。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致命的自然災難之一，一九一八年大流感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帶走了一億多條生命。很多不幸，也許會讓今天的我們看著十分眼熟：醫護人員的奉獻與犧牲，平民家庭的無助與無力，監獄里的疫情大爆發，載滿了士兵的軍艦在大西洋上被流感侵襲，學校、商店等公共設施紛紛關停，英國首相、西班牙國王和其他國家的眾多領導人紛紛感染病毒，民眾迷信烈酒、煤氣能治病，戴口罩會被視為異端，以及瘋狂搶購某些藥品……歷史總是那么相似，讓人感慨萬千，仿佛當下的新冠肺炎疫情只是一百年前劇情的重演。

《1918年之疫》的一個目的，是從目擊者的視角考察大流感帶來的沖擊。由此，賦予了凱瑟琳的寫作以強烈的自我風格—重視抓取歷史細節，將一個個看似碎片化的歷史場景仔細描摹、娓娓道來，稍加拼接之后便組合成一幅視角寬廣、引人入勝的紀實畫卷。這種寫作風格顯然也與她的身份有關。作為一名記者兼通俗讀物作家，她深諳講故事之道，細致入微地將人們所面臨的難以想象的災難、大流感帶給人們的恐懼與不安傳神地描摹出來，讓每一個章節都宛如偵探驚險電影般精彩。

這部作品最重要的意義或許也就在于，讓那些消逝于大流感、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人們，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善于遺忘，從來都是人性中的一大劣根。讓經歷災難的人發出他們的聲音，不僅是對那些受難者生命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將個體的災難記憶轉化為人們可以用以自我教育的公共記憶，這種記憶對于全人類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凱瑟琳對大流感歷史場景的復原、對疫情下歷史人物的刻畫，很容易讓讀者產生深深的代入感，并由此進一步了解大流感的真相，從而警示人們如何提防流行病對生命的傷害，減少不必要的恐慌和焦慮。

如果說對大流感中罹難個體的刻畫是作者的主要著力點，那么，對大流感爆發和流行的反思，即便著墨不多，卻也是該書寫作的題中之義。大流感在一九一八年春季到一九一九年夏季之間肆虐，與其說是病毒在攻擊人類的免疫系統，不如說是在攻擊人類社會、政治、文化系統中的脆弱環節。其時，各國政府都將戰爭視為首要任務，流感充其量是個干擾因素，而英美兩國的軍醫們尚無法認識到這是一種新病毒，只是依據既有的針對傷寒和霍亂等傳染病的研究來尋求醫治方案。正是對流感病毒的認識不清、對疫情傳染力的重視不夠，使得人類在與大流感病毒的賽跑中被遠遠甩開。時至今日，類似MERS、SARS、H5N1這類呼吸道病毒已一再“劇情重演”為害人間，而新冠肺炎病毒又一次將人類打得“落花流水”。或許，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抗擊病毒，從來都是沒有國界的戰爭，從來都是全人類共同的事業。

正是緣于對流感病毒的威脅有著深刻的認知，凱瑟琳在書中發出警告，新一波流感疫情大爆發是一種十分真實的威脅。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但認清一九一八年大流感病毒及其后繼者的真實身份，對于我們預防下一輪毀滅性的傳染病無疑十分關鍵。由此，她對一九一八年爆發的大流感的敘事，將時間推及一九五七年的亞洲流感（H2N2）、一九六八年的香港流感（H3N2），一直延伸到二十一世紀初。她還講述了病毒學家們如何試圖從死于一九一八年大流感的患者尸體上提取樣本、尋找病毒起源的答案，警察、醫護人員、軍隊和地方政府如何為應對新的流行病做準備，新一代醫學研究者、作家和歷史學家們又是如何再次被大流感吸引……

誠如加繆在名著《鼠疫》的結尾所說的：“鼠疫桿菌不會滅絕，也永遠不會消亡，這種桿菌能在家具和內衣、被褥中休眠幾十年，在房間、地窖、箱子、手帕或廢紙堆里耐心等待，也許會等到那一天……給人帶去災難和教訓。”病毒不會消亡，并且很可能會以無法預測的方式一再地讓人措手不及。在不斷進化的病毒面前，對于個人而言，如何做好有效的防范，做到處亂而不驚，無疑至為重要;而對于國家而言，“各自為戰”的傳統應對模式和應對能力顯然已經捉襟見肘，政治邊境無法有效預防病毒的傳播，如何實現高效的跨境合作或是要義所在。當下，新冠肺炎疫情無疑是橫亙于全人類面前一道難度與代價甚高的“必答題”，它迫使人類必須重新考量人性中的種種，重新審視自己對未來命運的抉擇，重新達成一些具有約束力的共識。人類文明的成果來之不易，面對流行病的挑戰，人類如何以最低的代價抵御重大變故的沖擊，或許，迫切需要在過去的疫情中尋找教訓和答案，在新的抗疫戰爭中積累經驗和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