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妖怪叫六一

胡曉霞

“唉——”午夜，陽臺上傳來一陣幽微的嘆息聲。

這嘆息聲飄飄渺渺地懸浮在空氣中，輕輕巧巧地鉆進了兒童房，然后堂而皇之地鉆進了住在墻角的小妖怪——六一的耳朵里。

六一是一只靠耳朵生活的小妖怪。在寄居這戶人家的十二年里，除了第一年以外，六一大部分時間聽到的都是歡笑聲和打鬧聲，這些聲音把他滋養得健康帥氣，就連身上的黑罩衫和紅褲子都鮮亮得像新的一樣。因而這嘆息就讓六一覺得格外難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如果不用小木刀支撐自己身體的話，這一頓“宵夜”肯定會讓六一旋轉360度再凌空摔倒在地板的縫隙中。

“快睡吧，”男主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咱們多多明天也要過兒童節呀！你還得早起給她化妝呢！”

“好！”女主人歡快地回答道，就像剛剛的嘆息聲不是她發出來的一樣。

夜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可是六一卻再也睡不著了。明天就是他十二歲的生日了，按照家族傳統來說，他必須每隔十二年更換一個住處，以免生活太安逸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可一想到明天就要離開了，六一總感覺有點怪異的難受。他看了看那個還在床上輕輕打鼾的人類小孩兒多多，不知道這個小姑娘夢見了些什么，正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笑呢。

“多多，謝謝你們一家照顧了我這么久，”六一遠遠地向多多拱了拱手，“我無以為報，就送給你們一個禮物吧。”

六一的話剛落地，一層薄霧似的輕紗就被它從耳朵里扯了出來。薄紗仿佛有靈性似的，在六一手上不停打著轉兒。很快，在高速旋轉中，薄紗的中間裂開了條縫，有金色的光從縫隙中透了出來，照得整個房間都亮堂堂的。在炫目的光中，被分割的薄紗變成一只只流光溢彩的蝴蝶，它們飛到了多多的腦袋里，也飛到了隔壁男女主人的腦袋里。

一個夜晚很快就過去了，多多還沒等鬧鐘開響就精神百倍地跑到了爸爸媽媽的臥室里。

“媽媽！快！快點兒啊！”多多噘起了嘴巴，“我今天還要上臺表演節目呢！”

“哎哎！”媽媽一骨碌就從床上爬了起來，順帶把爸爸從床上踢了下去，“快去給多多做早飯啦！”

“好嘞！”爸爸踢踢踏踏地走遠了，廚房很快就傳出了煎雞蛋和蒸南瓜的香味。

“媽媽，你給我扎的頭發真好看。”多多在鏡子前轉來轉去，高興得連睫毛都在閃光。

媽媽不說話，只是拉著多多坐在了自己的面前，她拿出了眉筆、眼影盤、口紅……還有各種各樣的刷子出來。

“媽媽，我長大了能天天都化妝嗎？”多多盡量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

“咱多多就算不化妝也超級漂亮。”媽媽摟了摟多多，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

當多多戴上王冠，換上蓬蓬裙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爸爸做好的“南瓜馬車”已經等在客廳中央。

“親愛的多多公主，請上車吧。”不知什么時候換好燕尾服的爸爸正紳士地站在一旁，“這一路，將由我護送您二位前往學校。”

當媽媽和多多坐進金燦燦的南瓜馬車時，煎蛋車輪就自動滾動起來。它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得和地面都摩擦出火花來。于是原本熟悉的街道在這樣飛快的速度里變得有些陌生，街道兩旁栽種泡桐樹的地方也變成了一幀幀活動的畫面——有媽媽一個人躲在廁所里哭的模樣，有爸爸一個人藏在車里哭的模樣，有媽媽抱著多多嚎啕大哭的模樣，還有爸爸抱著媽媽和多多嚎啕大哭的模樣。

“媽媽，為什么你和爸爸在哭……”

“因……因為我的多多啊，一生下來就得了病。我和爸爸四處尋醫問藥，都毫無辦法。在你一歲前，我們倆幾乎泡在眼淚里呢。”

“媽媽，別傷心，我現在不是好了嗎？”

“嗯嗯，媽媽真開心。媽媽開心得都不知道說什么了。”媽媽抹了抹眼淚，繼續說道，“不過不管咱多多是健康還是生病了，都永遠是我們無可替代的，最愛最愛的女兒。”

“媽媽，我也最愛你和爸爸。”多多的吻像清風似的拂過了爸爸媽媽的臉龐，“最愛最愛，不管我是在地球還是在遙遠的星星上。”

很快，光速飛行的馬車就抵達了泡桐樹小學門口。每一個小朋友都打扮得十分隆重，可都比不上光彩照人的多多。

“媽媽，我先走啦！”多多蹦蹦跳跳地下了車，跑了好幾步又回頭說道，“一會兒你們一定要坐在最前面好嗎？看見你們我就不緊張了。”

“好！”爸爸媽媽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這天的節目可真是精彩呀，多多又當主持人又當小演員，還唱了歌跳了舞。爸爸按快門按得手都酸掉了。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都出來工作了。

“爸爸媽媽，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們！”睡覺前，多多緊緊抱住了爸爸媽媽，“很愛很愛，比我能夠用所有語言形容的還要愛。”

“我們也愛你，多多。”

晚風涼爽地拍打在所有人身上，就這樣，爸爸媽媽抱著多多睡著了。

清晨，連綿不斷的小雨下了起來，低低的談話聲又飄進了六一的墻角。

“老公，我真不想醒過來。”女主人的聲音有些崩潰的味道，“我剛做夢夢見多多像其他孩子一樣，可以走路了，也可以說話了，甚至可以參加六一兒童節的表演了……”

“我也做了同樣的夢呢。”男主人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也許咱多多在遙遠的星星上真的是個健康的女孩兒。”

“你說多多還會好起來嗎？”女主人竭力忍住了抽泣，“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咱們再堅持堅持，也許有一天腦癱就不再是絕癥了。”

“是啊！咱們這夢就是個好兆頭！”男主人努力開朗地說道，“得起床啦！今天是六一兒童節，多多心里明白著呢，肯定昨天晚上高興得一夜沒睡著！”

“吱呀——”

男主人和女主人打開了兒童房的大門，多多正滴溜轉著眼睛四處看。

“多多，祝你兒童節快樂！”女主人的吻像軟綿綿的云似的落在了多多的臉上。

“多多，兒童節快樂喲！”男主人的吻像黑色巧克力一樣融化在了多多額頭上。

“呀呀呀——”多多揮舞著手臂，一副著急的樣子，“哇——哇哇——”

“多多一定是想叫媽媽！”

“說不定是在叫爸爸呢！”

在嘻嘻哈哈的笑聲中，男主人和女主人很快推著輪椅，打著雨傘，帶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多出了門。

終于，小妖怪六一也該走了，他依依不舍地看完了客廳，看完了廚房，看完了墻上的照片，看完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不行，不能這樣隨隨便便離開多多！六一咬了咬牙，解開包袱拿出了一張金色的剪紙。

“噗——”六一朝剪紙吹了一口氣，一架金燦燦的織布機就立在了墻邊。

停了兩秒鐘，六一開始用手指在耳朵里掏了起來。鉆啊鉆啊，好半天過去了，六一才把早晨剛卷好的輕紗扯了出來——多多和爸爸媽媽夢境中出現的那些影子正在輕紗上高興地直跳呢。

接下來，六一用春天生發的第一株嫩芽撥動了多多媽媽生下多多時幸福的哭聲；用盛夏在梧桐樹葉上跳躍的光斑照亮了爸爸和多多說話的每一張笑臉；用晚秋生在紅柿子上的甜霜蘸滿了多多那些想說卻又說不出的愛；最后用寒冬響徹云霄的鞭炮聲炸醒了這個家被遺忘在各個角落里的溫柔眼神和動作。

他把這些好不容易收集來的素材變成一把把梭子在織布機上織了起來。他要織一匹錦，織一匹世間獨一無二的錦緞送給多多和她的爸爸媽媽。只要披上這塊錦緞，即使再絕望的時刻也不至于寒冷，就算再悲傷的瞬間也不至于放棄。

一眨眼的工夫，一匹華麗的錦緞就從六一手邊順滑了下來。六一心滿意足地看看帶著自己體溫的杰作，無聲地笑了。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把錦緞裁成了門簾的形狀，又搬來小板凳把它掛在進門的地方。一想到多多和爸爸媽媽每次進出只要碰到門簾都會感受到幸福，六一竟然高興地哭了起來。

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停了下來，流光溢彩的門簾也變得透明得就像不存在一樣，這下，六一可真的該走了。可是……耳朵里沒有歡聲笑語的六一還能去哪里呢？失去了耳朵里的這些聲音，六一可要好幾年才能恢復呢。

不然，要么就再住一年？也許，也許明年的六一兒童節，多多就好起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