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義娃（下）

夏商周

這天是周一，老人剛從超市買菜回來，發現王大嬸躺在自家門口，她五歲的孫女在哭，義娃正在按壓王大嬸的胸口。過了一會兒，王大嬸醒了，睜眼看到義娃，嚇得跳起來，抓住老人的手驚叫起來：“你家孫子中邪了，腿會變長變短。”老人狠狠地瞪了義娃一眼，把王大嬸拉到一邊，讓她慢慢說。

王大嬸感冒了，只好帶著孫女一起看醫生，路過老人家時，聽到義娃在里面唱歌，王大嬸就去敲門，想叫義娃陪孫女玩一會兒。義娃開門的時候，竟然有一米八高，見到王大嬸的瞬間，雙腿突然一落，唰地縮成六七歲的身材，把王大嬸當場嚇昏過去。

“王奶奶，您一定是看花眼了。”義娃走上來說。王大嬸嚇得跟見了鬼似的，連連后退：“這么遠的悄悄話，你也能聽見？”

老人趕緊打斷話頭：“王大姐，我孫子昨天晚上拉肚子，今天沒去上學，拉肚子拉得瘦不拉嘰，看上去當然就變長了。你這是幻覺，哪有小孩身高一米八的，準是感冒頭發昏，趕緊去醫院看看吧。”王大嬸沖義娃定睛一瞅：“喲，果然瘦了。”哈哈一笑，抱著孫女走了。

老人把義娃叫進屋，鎖上門，樂得眉開眼笑：“太好了，原來你小子會長大，不用退了。”

義娃說：“內置的自動機械可以上下伸縮，不然怎么打掃天花板呢？嗓音也可以合成，但是臉形變不了，永遠這個萌萌樣，所以，注定要穿幫。”

老人氣得啞然失笑，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于是他清清嗓子，板起面孔說：“以后躲在家里時，不得說話唱歌跳舞，做家務不得弄出任何聲響，除了嚴光正外，不得給任何人開門！”

“好險，要是被他們看出你是機器人，咱倆的緣分就盡了。”老人長嘆一聲，“要保住面子，保住爺孫關系，就得犧牲一部分自我。你有自我嗎？”

“自我？”義娃坐在板凳上，耷拉著腦袋沉思起來。當陽光從窗戶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啜泣起來，流下一顆顆滾圓的雪白光珠。光珠落到空中，不過三秒就消失了。老人嘆息得更深了，畢竟是機器人啊，哭不出真正的眼淚。他走過去，把義娃摟在懷里，安慰了好一陣，義娃才重新露出笑容。

一切恢復如初，不同的是，周一至周五的上學期間，老人和義娃在家里的時候，變得冷清了，他們不能說話，不能歡笑，不能唱歌跳舞講故事，不能呼呼呼地用腳吸塵，生怕一個異樣的聲響，便會引來恐怖的敲門聲。

“您要是公開承認我是機器人，一切煩惱都沒有了，您的生活會更加美好。”義娃又一次仰起頭，又大又圓又清亮的眼睛直視著老人說。

“不要再說了。”老人生氣了。

義娃默默地轉過身，走進澤澤住過的房間，對著墻壁站著，光珠眼淚簌簌飄落。老人心里也難受，他走上去跟義娃解釋人類社會的復雜性，可是機器人的思維理解不了人類復雜微妙的心理。

“干嗎要想這么復雜呢？簡單一點不是更開心嗎？”義娃說。

“你理解不了，就是升級到一萬代，也理解不了。”

“但是我知道怎么選擇。”義娃猛然回頭，那清澈而堅毅的目光使老人渾身一顫，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從那以后，義娃好像變了，變得悶悶不樂，心不在焉，在下午四點后和周末的自由時間，他好像沒那么活潑了。以前，他指揮老人走東逛西，玩這玩那，他是大人，老人是小孩。如今，他喜歡自顧自地玩耍，老人在一邊看著，他好像不是來陪伴老人的，而是來讓老人照顧的。

老人察覺到了變化，暗自驚異：機器也會耍脾氣？但是耍脾氣的機器小孩多像人類小孩呀，他仿佛回到了從前照看澤澤的快樂時光。

天有不測風云，冬至那天，澤澤被流感擊倒了。老人要去上海照顧，兒子堅決反對，要是老人也病倒，他們夫妻怎么忙得過來？老人只好作罷，兒子怕影響父親，竟然取消了爺孫倆每天的視頻見面，只說不嚴重，好了再視頻報喜。老人氣得直罵，但兒子寸步不讓，老人徒呼奈何。

義娃感應到了老人的脈搏：“爺爺，您的血壓突然升高了好多，必須平復情緒，馬上服藥。”

老人吃了一顆降壓藥，要義娃深夜去上海看澤澤。半個小時后，義娃從窗口射進客廳：“報告爺爺，澤澤高燒40度，已經引發肺炎，正在輸液。”

老人頓時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他起身去收拾行李。“世間萬物，唯有美食與愛不可辜負。爺爺可以不再去追求美食，但是絕不能拋棄愛！”他那莊嚴的神態仿佛去戰場。天一亮，他就去市民中心坐車，準備去深圳機場。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他眼巴巴地問義娃，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懇求他的保姆。

“安檢會測出我是機器人的。”義娃說，“您到了給我發個信息，我深夜去和您會合。”

義娃送老人去趕車。今天周三，老人碰到熟人就說：“昨晚我孫子拉肚子，今天不上幼兒園了。”有人問他們是不是去醫院。老人說：“已經吃了止瀉藥，好多了。”有人打量著義娃說：“這孩子精神得很，哪像病人？”老人眼一瞪，義娃急忙切換表情模式，頓時臉色慘白，雙眼發呆，見到的人都催促老人趕緊送醫院。祖孫倆相扶著過馬路的時候，老人忽然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之后的事，網上無數視頻都報道了，那個叫嚴義娃的小孩突然眼放紅光，閃電般地掃描老人的大腦和心臟，接著像孫悟空變身似的，個子驀地躥到一米八，背起老人，雙腳噴出藍色光焰，騰空而起，五秒就飛到了最近的醫院，經過一番搶救，老人終于平安脫險。

蘇醒后的老人沒有發現義娃，松山湖新浪潮機器人有限公司的總經理走進病房，告訴他，由于義娃把“約法三章”輸入了程序，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了身份，系統已全面崩潰，芯片全部毀壞，所有數據銷毀，義娃已經永遠消失了。

老人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知道嗎？”總經理低下頭，悄聲說道，“義娃是您的孫子偷偷給您定制的，他想讓義娃替他陪伴您，讓您天天笑口常開。他知道您自尊心強，一定不會接受的，就叮囑我們一定保密。果不其然，唉……不過也有意外之喜，按照修改后的自我設定，義娃應該在斑馬線上展示機器人本領的那一刻自我毀滅的，但是卻用了五秒時間把您送到醫院，我們正在研究，這五秒是怎么來的？有什么奧秘……”

“爺爺！”空中某個隱秘的裂縫仿佛跳出一聲清脆甜甜的叫喊。

老人蒙著臉哭了。他知道那五秒意味著什么，那是義娃新生出的自我，從他用威脅招數強行留在他身邊的那一刻起，它就開始了孕育，而這自我的誕生，僅僅是為了更完美地履行自己的使命……

義娃！義娃！義娃！……老人覺得滿世界都是自己的呼喊聲。

然而這次，會有人回應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