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雯
在八月初的正中午醒來,太陽透過暖綠色的厚窗簾照得房間明亮,幾條縫隙間鉆進來的光束迎著屋內的冷氣映出空氣中懸浮的微塵。擺擺瞇著眼睛從枕頭下面摸出遙控按了好幾下,頭頂的機器毫無反應,她坐起來垂著頭又瞇了好一會兒,然后爬上床邊的一體式書桌書柜拔掉了空調的插頭。再下來的時候,她的腳踩到了什么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熟悉的焦黃色面包,塑料包著——應該是老曲昨天就買好給她做早飯的。
她家就她們兩人,母女相伴,成分簡單,老曲去做工,擺擺的暑假往往就是一個人的快活自由。她按時接到電話,被老曲交代好好吃飯,因為這事情老曲查不了,她也懶得照辦。這個夏天起擺擺開始不好好吃飯,這個天氣她什么也吃不下,她甚至悄悄喜歡上餓起來暈眩的快感。她想起早先上學時候把飯錢省下來去找朋友炸金花,眾多飛揚的紅色的臉嘰嘰喳喳,圍著社區固定的那幾個石頭桌凳,空氣暈開了汽化的涔涔的汗。只要投入某一件事情,便記不得餓是什么滋味。她挨餓挨久了,習得了一種順便的身材管理,一種怡情技藝,一場終身慢性胃病。
午后過一點鐘,太陽最盛的時候,擺擺走去百米開外的社區訂牛奶點,“紅——花——紅花大太陽”,她的拖鞋先落地,腳再落在拖鞋上,這個間奏中她把拖鞋踩出旋律,念白似地哼著,頭腦里茫然地懸浮著重復的幾個字,這是老曲特有的對山城夏天的形容詞,似乎紅花和太陽表面上是有關系的。她還掉這周的酸奶玻璃瓶,返來的幾塊錢,老曲是默許給擺擺的。
她敲手機跟老曲確認了下班時間,甩著手繼續走,這時候遠看,太陽曬在她頭頂,黑發上面有一段金光。拐出去走下坡,她這邊走多少下坡去,待會也就要爬多少上坡回來,在大大小小房子林立的地方人們對山腰山腳、坡峰谷底沒了概念,有時候石梯子走起來一千步上去也很快,反而人就輕松了。她這是往五豐去,下面車水馬龍,看似是山腳,其實才過了半路,她要再過一段往深了鉆,輕車熟路拐個彎,從樓里穿行,最下面才是五豐,老虎機,露天臺球。擺擺買一大袋子蝦片坐在微微發燙的欄桿上等她的朋友們,跳下來時,短褲下面一條紅色的凹痕。
一個朋友叫唐胖,穿著熒光的藍色衣服,歪頭笑,轉身就往小賣部走去買撲克牌,他后面走上來一頭齊耳短發穿背心的女孩子叫蒲扇。蒲扇喊住他:“就這么幾個人買什么牌呀,斗地主啊?”接著她轉過來招呼著擺擺:“今天去江邊,你去不?”
“不去,曬死了。”擺擺開始綁頭發,眉毛眼睛皺到一起。
“你看你焦起來的樣子。”蒲扇笑她。
擺擺綁好矮馬尾,后面頭發不知覺地鼓起來一個小坨,她用手捋一捋:“反正我去不成,我還要回家吃飯。”
“外面吃不得嗎?那邊還有樂隊!”
什么樂隊?擺擺覺得新鮮,想了一會兒,拿手機出來跟媽媽撒謊說在同學家吃,蒲扇拿腔拿調地跟著圓,只有一旁唐胖故意叫著“開機子開機子!打麻將打麻將!”這是朋友接電話時候的常見伎倆,老曲知道是她的朋友玩鬧,自然也不會在意。擺擺掛下電話嬉笑著追打過去,蒲扇在后面跟著跑,一個大上坡往上,不一會三個人就喘著大氣。擺擺隨著他們東倒西歪地慢慢遛上去等公交車。
公交車悠悠開,天上的地鐵飛起來。濕氣在冥冥中彌漫開。蒲扇煞有介事地說著:“這個樂隊要去上海的。據說秋天就去。”唐胖原本閉著眼睛打瞌睡,用耳機把耳朵塞滿,忽然飄來一句:“你是哪里聽的這么多有的沒的牛皮。”
蒲扇沒理會他。過橋的時候,擺擺看向江對面,山色和房子長在一起,盤旋的大道看上去像一根根灰色履帶,她打斷蒲扇道:“要到站了。”而恰恰,車就在這橋上堵了起來。大下午刺眼的光和車內的冷氣混到一起,車上人不少,長長一陣似冷似熱的紊亂,前面車子排氣口的空氣已經把光線扭曲了,車屁股的地方有迷離的抖動感。沒有人按喇叭,跨江大橋串在一起的車馬達恍然中仿佛奏出了燥熱的貝斯低音。
到了江邊的新劇院空地,四面沒有一處買水的地方。幾個人不辭辛勞走到上面樹林里的防空洞,蒲扇聯系上了她的朋友,那幾個人也跟擺擺一般大,江北面的市區中學就這么幾個,說了名字就你知我知了,一個學校有幾個大家都認識的人,那就算熟悉了。他們匆匆碰了頭,走一段路去,一人一瓶冰豆奶,等到日頭下去一點,結伴著去外面看他們說的組樂隊。
唐胖說要下江去沖沖腳,擺擺的拖鞋也磨得腳疼,也表示贊同,蒲扇的那些朋友勸他們忍一會,馬上就見得到付老師。“付老師就是要組隊去上海的男隊長。”蒲扇解釋道。
“那他會打架子鼓嗎?”擺擺問。
“好像不會,他拉風琴的。”
“啥喲,風琴?”
風琴在擺擺心里還是小學音樂課的樂器。擺擺曾眼見著一座小學飛速失去,又飛速建起。她住在十樓,那時候對面平行望過去的山坡上就是小學的操場,圍墻外面一個小平房,擺擺小時候會每天下午在陽臺上趴著站一會,大約五六點的樣子,她就能看見對面平房住的姐姐。那姐姐總是搬出一個大椅子和一個小凳子出來寫作業,大椅子用作桌子,她坐上小凳子趴在大椅子上面,能看清她雙腿叉開,俯下身,眼睛埋到字里。陽臺上可以看盡陰晴瘋狂的四季。而后等到擺擺再長高了幾公分的時候,對面的小學和平房一起換成了兩座樓,因為本來就是在高坡上,那兩座樓擋住了巨大一塊視線,遠處天空景色從縫隙里擠出來一點。而小學轉移到了距離舊址很近的社區外的街道上,擺擺就近讀的也是那所學校,每日上學如同從深處攀爬,起伏的十分鐘路程,飛跑到《蝸牛和黃鸝鳥》的兒歌里。
風琴像是俄國來的東西,也像是鄉村來的東西。擺擺沒有去過俄國,她在社區露天放映的電影里看過,那兒還有一種叫巴拉萊卡琴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用這些樂器組成的樂隊。而關于鄉村,擺擺了解的也不多,她待在城外的日子屈指可數。最記憶深刻的就是上個冬天隨著老曲新交的男朋友去川東的山里面,擺擺把那段日子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那個人是個光頭,她特別不樂意叫他叔叔。川東的山村路迢迢水長長,他們怎么去的已經記不太清,但到那里后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類似于這里的山霧繚繞的清晨,不同的是靜默。在聲音上,山村和任何城市都不一樣,入睡的城市也不會有山村的安靜,因為山村的是空的,是無的,城市置是“已有”的暫時停息,在凌晨時候起身仔細聽,城市里的每一盞歇息或者照明的街燈仍然保留呲呲聲,地底眾多的下水管道匯聚起來,遙遠的夜出租馳入夜幕的引擎,無數個人酣睡伴隨的呼吸聲海嘯一樣大。電流運作,水管運作,空氣也要運作,城市是不會休息的。
在山村深處擺擺沒辦法洗澡,只有用大鍋燒水接一盆做簡單的清潔,她對著老曲和那個叔叔擺了三天的臭臉。后來老曲和那個叔叔分開了,擺擺對此心情沒什么波動。不過這一刻,擺擺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懷念那里的。
他們一行人正穿過濱江的步行道。日色西沉的廣場滿是專程來騎自行車的十二三歲臉孔,聒噪的聲音被卷進風里面揉碎了、拉長了。蒲扇的朋友們又招呼他們撞見的騎自行車的朋友,一時間人聚了起來,一行人都走到廣場靠江的那一面,來看組樂隊。
那邊坐了一圈人,年紀看上去最多十八九歲。不過,擺擺沒有看到風琴,有個劉海遮住一半眼睛的女生扛了一把吉他,但她似乎沒有展現得多能彈,她坐在階梯上,左手撐著下巴,右手反復撥著基礎的指法,反復得令人厭倦……
“付老師呢,你們組好了嗎?”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一個聲音問。
“這里,我在這里的。”一個干瘦的、大孩子模樣的男樂手站起來(之所以知道他是樂手,也只不過是因為他脖子上掛著一個架子鼓樣式的項鏈)。他聲音提高了八度,大家都望向他。“就是叫你們一起來這里組樂隊呀,我們這個暑假就是搞競選。”
周圍的人彼此低語,聲音匯集像蚊蟲。
“組好了就有好玩的嗎?”唐胖和一群人打成一片,也作出感興趣的樣子。
“組好了再說。這個暑假每周二和周六我們就到這,天太熱就去下面的隧道口。”付老師交代著,寬大的短襯衣上的褶皺變來變去,擺擺盯著看,細心地看到透光的衣服下面他細細的肋骨。擺擺悄聲對蒲扇說了一句:“我周六不行,周六我媽在家。”蒲扇又轉頭小聲問了唐胖,回她:“那你周二陪我來就行,唐胖周六陪我。”
唐胖沒說不來,但被曬得通紅的臉皺著,上面寫滿了不想。
返程路上,順路的人一起往五豐打車,車子一路開得風生水起,擺擺胃病快犯了,直想吐。沒人覺得這里的車不體面。把車窗打開,熱氣散去一些。擺擺開口瞎侃:“我們這兒還算不算山里。明明還是山一樣,這里又已經不像山了。”
“你是喜歡哪里?沒有山的地方嗎?”唐胖問,一面表情嚴肅地講著:“我表哥去上海上學,他告訴我,他一天的火車臥鋪,最開始山光水色地過去,搖搖晃晃地就睡著了,一起來的時候他都傻了——山都平了!”
蒲扇問:“你表哥是那個樂隊里面的嗎?”唐胖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回:“不是呀。”
“你問的這是什么?這怎么會有必然聯系?”擺擺對著蒲扇說。她偏著頭,自顧自地喃喃:“上海有一天會完蛋的。”
“什么意思?”幾人一并看過來。
擺擺頭又歪一下:“如果是我要寫歌,我就起這個名字。”
后來擺擺真的跟付老師說她要參加樂隊,負責寫歌。不過付老師說要招會樂器的,擺擺就說她還會唱歌。他們就聊上了一些,不過時間過得很快,付老師要招呼的人很多,擺擺覺得多說也沒什么意思,她要拿出自己的誠意。她第三次就跟老曲講:“這之后我周六下午都要出去,我有事。”老曲正在給涼面打佐料,一不小心放了兩次鹽,氣惱地問著:“這么熱的天,你出去干什么?”
“你別管我了嘛。”
老曲指了指放在上面的這周的一箱酸奶,擺擺上前去拆。老曲也沒說不讓去,只是數落她:“我看你要搞到中暑就開心了。”于是,擺擺跟老曲待在一起一整天的時間,一周就只剩下一天了,這樣想著,她甚至還覺得松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擺擺電腦下面壓著的歌詞被收拾房間的老曲看到了,老曲狐疑地拿起來,才讀了幾行,擺擺正好開門進來,一時間,擺擺沖上去奪過那張薄薄皺皺的紙,像是另一個母親要護著自己殘疾的小兒子。老曲本來無心要看,不過在擺擺伸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拉扯了一下。這無必要的爭奪中,脆弱的紙面“呲啦”一聲被撕開了。幾秒后,擺擺一下子哭了出來,她想起小時候的日記,想起自己的作文本,想起了老曲偷看的她寫的差勁玩意,她都不管它們叫做作品,但她愛它們愛得很急。幾秒之間,擺擺用袖子一抹,捂住半張臉,撿起紙就跑出家門去了。外面夜燈融融一片,她仿佛游蕩在波光粼粼的海。馬路邊紅綠燈切換,貨車和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像巨獸咳嗽。在嘈雜中,她開始舉著紙朗讀,手指還一邊比劃,卡位,架出一個微型手槍,切換手指,對著對面廣場上滔滔不絕的促銷店面的電子喇叭。
她的歌詞也如實訴說:如同面向淮海路的咖啡沙龍上有手機驟響,舞曲,上世紀九十年代,職校,三十個詩人和男女朋友。這是過敏疾患痛感最尖銳的城郊,燈光負責建設城市,來風負責從熱島外來,打破瓷杯和裱畫的大理石墻。
為什么要去上海?正因為上海是會完蛋的。她想象那個付老師也對著滔滔不絕的傷神者比劃,卡位,他會用手指架出一挺機關槍。切換手指,銀飾映出香薰蠟燭。左輪,加冰,他可看過酒街的漂亮女生訕笑?她們彩色的指甲中間夾著一張油印清單,上面已有未來考古的語料。他之前對擺擺說:最好要快些動身。
但是誰要來與擺擺話別呢?她比誰都想離開,而她決定離開的眼睛也未免太紅了。她說:我這座城市也要完蛋的。
只好造一頂巨大的絲絨禮帽,蓋住身上的鐵釘、膠管、無限的夢想。
“最后所有街道呀、房子呀、立交橋呀,甚至人呀、吃的呀、喝的呀、玩的呀,都變成一樣的……”擺擺像識破了一個秘密計謀,她迫不及待要回家去,好打開電腦對誰講出來自己的這個判斷,這是一整個世界的未來規劃。一片狂想的廣場舞曲奏響,每一個節奏伴隨巨大的振幅。她在夜風中流連。她感到:或許已經有上萬頂禮帽聞聲跑來。而且帽子穿孔中央,會鉆出群飛的蝙蝠,火光也從城郊飄來。人們身邊一輛輛車從耳邊飛掠……人們在城市中走,實際上是在等候流彈槍決。
擺擺預感自己在某一種程度上也要失去家鄉,而這世界上少有痛楚堪比失去家鄉。她的歌詞寫得長度不齊,毫無韻腳,但她還能唱出調子來,結尾是這樣的:于是你覺得玻璃房要倒了。玻璃房便由三千萬整整齊齊的彈夾建造而成,落坐中環,正值夜深,立交橋柱上的圖騰和三千萬流動人口,這時候已經變得太困。
那天回去時候已經很晚了。擺擺不好再開電腦,電腦在臥室里,臥室里老曲和擺擺一直擠在一起睡。她也沒有聯系到蒲扇,她把自己剛才的想法用語言捋了好幾遍,“記住了,記住了”她小聲對自己說著,她睡前告訴自己明天要記得做什么,她邊反復著,邊洗漱好、換了衣服,末了,和往常一樣背對背跟老曲睡在一張床,關上燈,眼睛開始適應黑色的時候,她開口道:“媽媽,我要去選樂隊。”
老曲詫異:“什么樂隊?”
“就是小樂隊,我們一群朋友每周到江邊玩。”擺擺也覺得多說無益,她總是有選擇地保留自己和成年人交換的信息,因為她明白成年人對她總是有所保留,這樣好顯得略微公平。“那你干什么?”老曲還是問。擺擺說:“你用不著管。”她想著,自己還沒有任何名堂,現在把自己要干的事大肆地說是很沒勁的,尤其不能讓老曲有過多的期待。一個單親媽媽似乎總是對子女有過多的期待,你越是讓她曉得你的厲害,她就不會輕易饜足,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斬后奏”,先把事情做出來再說。老曲嘆氣,也不說什么,過了一會,她呼吸都開始均勻、緩慢。擺擺心想著,正省了自己許多準備好的話,隨口應著。溫度降下去了,她用頭發蓋上肩膀,漸漸入了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老曲已經走了。照常地,擺擺起來關空調,伴著涼白開吃面包,她開電腦,展開那張撕裂開的寫著歌詞的紙,昨晚的發現忘了一半,還剩了一半,她開始把新歌詞一字一字地敲上去,又不知道該發給誰看看,她就等著下一次去江邊的日子。上次順路走的那一批新認識的伙伴都會去,倒是唐胖不去了。他本來沒多大興趣,加上天氣熱,而且他實在是太胖了。他給蒲扇發消息說自己要陪家里新上來的親戚打麻將,蒲扇也轉達給了擺擺。
擺擺開始練習寫很多押韻的詞,直到下一個周六突然下起了大暴雨。電話里面蒲扇說自己不去了,還說這時候江邊肯定沒人。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委委屈屈下不完,天是烏壓壓的景觀石,每一顆落下來的雨點都好似把地面砸出坑一樣重。擺擺在家嘗試睡覺,睡不下,起來還是跑出去了,她隨身帶的一把黑色的小遮陽傘對付不了這么大的雨,稀里糊涂間,她披著的頭發和下身的衣服盡是濕漉漉的了。在雨天搭公交是最折磨人的事情。車來了她收傘,雨潑了自己一身;車到了她開傘,半天撐不開,雨又要淋上一把。
江邊是沒有人的,擺擺多想唱歌,再喊上一句:這個世界多么不公平呀。老曲以前告訴她,沿著江邊一直走,總是能走到碼頭的。她見過那里大大小小的貨袋搬來搬去,許許多多男人扛著綁著厚實繩索的竹棒等待接活,他們的竹棒一挑、繩子一綁就能扛,而他們一扛就是一大個陡峭的上坡,或者無數階層層疊疊、彎彎繞繞的梯坎。他們當然算不上工人。而且就擺擺所看到的而言,這些男人并不強壯,多數是矮矮瘦瘦的,還有不少是有些老的。這樣熱的天氣他們就會打赤膊,這樣的雨天他們就會淋雨。
但她沒往碼頭方向走,那跟回家完全不是一個方向。她只是一路往街市走,一路大小不一字體顏色紛雜的門店牌。雨漸漸小了很多,就快要停下了,她看出紋眉店經營紋身,紋身店也做平面設計,還看出一年到頭打不穿的地面,他們是不打算打穿的,一個大鉆頭還滋滋啦啦,圍著的丑黃色鐵塑料上面映著“文明施工”,他們就是要不斷打爛,再修好,下一次打爛、修好,這樣是打不穿的。一個真正的現代小孩應該尊重這種勞動,比如老曲,一直做的也是這樣的事情,她銷售超市里的貨品,而貨架是不會空的,賣一點,填一點,這樣是賣不光的。擺擺之前去過老曲的超市,離家并不近,想著這公交車引擎聲的折磨四十分鐘,老曲每天兩次,擺擺多想對老曲說,別賣了,這哪能賣得完呢?她還想說:巨大的市區里只有雨水能滲進地里,小貓小狗死了的軀體怎么辦呢,將來我們也死了又怎么辦呢?我們這兒還有山啊、水啊,而有些地方的每一寸地都金光閃閃,古老的土葬還要怎么進行呢?
之后再去江邊都是紅花大太陽了。晴天一晴起來就是嚇人的熱。擺擺一連兩周,也就是四次,寫了好多歌詞去,付老師好似確實是認真地在看,而他嘴巴上又喋喋不休地交代著后面的厚劉海和幾個小男生。每次讀完,他都要擺擺改一改,每次都說著差不多的話,擺擺懊惱了起來。改什么呢?就像大大小小的師長批語一樣玄妙,從來不告訴你具體的東西,指著這里,又對著那里扼腕嘆息,可以加強,補充修改,到底是哪里呢?反復了幾次。下一次再去,擺擺不耐煩地逮著他:“那你教我拉你的那個什么,風琴吧。”擺擺決定學一個樂器,這對一個正經的樂團成員是必要的,雖然她已經擁有別的價值,但是多一點價值無疑是更好的。風琴是小學音樂老師的教育學,對于崇拜異國愛情的少男少女都是好選擇,既有回溫的余地,又不會土。擺擺覺得吉他就是會土的,因為她預感總有一天周圍所有人都學會了吉他。
“你肯學?”
擺擺瞪著她的大眼睛點頭。
付老師把她拉到四下無人的地方。“你就這么想被選進樂隊呀……”付老師笑了起來,太陽底下臉上的陰影不客氣地雜糅在一起,表情都轉化成了另一副樣子:“不過我們是要往很遠的地方去的。”
“我知道你們要到哪里去。”
“你看你嚴肅的樣子,像是要被流放一樣。你舍得離開這兒嗎?”
一邊說著,付老師湊上來摸擺擺的肩膀,一下子擺擺的汗水貼在了自己原本寬松的衣服上,這一貼,擺擺開始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寒意。她想起了從前在小學后門的理發店躺著洗頭,那個洗頭的男人把濕水的手伸到她背部,一邊還和身邊并排一起洗頭的人有說有笑,她不知道他在清潔什么,但是她洗完出來,內衣的背部都是濕透的,走在路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涼。而這時候,濕氣凝成汗水把她的皮膚和衣服黏在一起了。
擺擺僵硬地往后退了兩步,伸手往外指。她叫付老師看江上開過來的船,那一艘船沒道理地在大白天開著彩燈。付老師瞟了一眼,但沒在意,隨即往前走,靠得反而是更近,一團氣壓和惡心的濕氣讓人胸口緊緊的,呼吸不過來。“我覺得過幾年你就可以過來了,先加入可以。你不是也很想加入嗎?”他接著:“你可以試試看發掘一種特定的決心,或者說總有一天你也會對一種生活厭倦,我看你現在就有些厭倦,這里的地多空曠多遠大的樣子,其實很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