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皓宇



摘 ?要:“V都VP了”句式可以從結構特征、語義特點、語篇意義三個角度進行探究。從結構特征來看,它由常項“都”“了”和變項“V”“VP”所構成。“都”在結構中處于范圍副詞向語氣副詞虛化的過程;“了”為語氣助詞“了2”,它使該結構具有已然性意義并具有成句作用;變項“V”由動作動詞、狀態動詞或心理動詞充當;變項“VP”由單音節動詞、述補短語、述賓短語、“被”字結構、“把”字結構充當。從語義特點來看,該句式主要起強調作用,一是強調“S已經V了”是一個既成事實;二是強調某種情況程度之深。從語篇意義來看,它可以歸納為三類:寬容義、妥協義和責備義。寬容義又可以細分為三個層級,寬容度由低到高依次是容忍——慨允——無所謂;責備義則可以細分為兩個層級,由低到高為不滿——憤怒。
關鍵詞:“V都VP了”;結構特征;語義特點;語篇意義
“V都VP了”是現代漢語口語中常用的表達結構,它由變項“V”“VP”和常項“都”“了”所構成。其中,變項“V”在該句式中絕大多數都是以拷貝形式分布在“都”的兩側,如“吃都吃飽了”“摔都摔碎了”“煩都煩死了”“看都看膩了”等。
目前關于結構“V都VP了”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鄭劍平討論了四川方言中“V都VP了”結構的語法、語義、語用特點。鄭文認為,“V都VP了”在四川方言中是口語性較強的結構。從語法上看,“V都VP了”中的“V”多是述人動詞,“VP”既可以是單音節動詞,也可以是短語,“了”是具有成句作用的“了2”。從語義上看,該結構主要強調動作或事情已經發生。從語用上看,通過對事實的強調,表達出說話人的主觀情緒,帶有主觀性[1]。鄭劍平主要是基于四川方言的角度來研究“V都VP了”結構,有些結構形式在普通話中并不常用。
邢曉文從共時角度用三個平面相結合的方法,對“V都VP了”的句法特點、語義特征、語用價值與語篇功能進行了探討。邢文認為,“V都VP了”中的“V”和“VP”具有陳述與被陳述、凸顯與被凸顯、讓步等關系。在語篇分布上,該結構一般中置或后置,與后續句存在轉折、因果、并列、補充、假設等多種關系。此文還從認知和方言角度,闡釋了“V都VP了”結構的產生動因[2]。
客觀地說,兩位學者對“V都VP了”的探討較為系統、全面,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在注重研究廣度的同時卻相對忽略了其深度。第一,兩位學者在論述“V都VP了”中的“V”時,只是闡述了“V”的特點,既沒有標明到底是哪些動詞能夠進入該格式,也沒有闡明這些動詞的語義特征,同時對“V”和“VP”的特點也沒有予以具體說明。第二,兩位學者都認為該格式是對事實的強調,說話人強調動作行為、狀態已經實現或發生變化。我們認為,該格式根據語篇的不同,可以是強調事實,也可以是強調程度。第三,兩位學者都描述了“V都VP了”結構的主觀性,但只是簡單地論述其結構帶有消極或積極的主觀義。我們認為,這種主觀義的概括較為籠統,而且沒有把該結構放入具體語篇中,對其主觀義的層級進行細分。第四,關于“都”的性質,鄭文沒有涉及,邢文認為在“V都VP了”格式中,“都”為語氣副詞。本文認為,“都”在該結構中處于由范圍副詞向語氣副詞虛化的過程中,而且在不同的語篇中,其虛化程度也有所不同。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網絡媒體中的語料及我們所收集的口語語料、自擬語料,從結構特征、語義特點、語篇意義三個方面,對“V都VP了”結構展開論述,以期推動該格式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例句中凡是未標明出處的,皆為筆者所收集的口語語料或自擬語料。
一、“V都VP了”的結構特征
(一)前項“V”的性質
鄭劍平認為,在四川方言中,能夠進入“V都VP了”格式的動詞有三個特點:第一,通常是單音節動詞,多為表動作變化的動詞;第二,判斷動詞、助動詞以及“X于”“X乎”“X化”之類的合成動詞中的派生詞不能進入該結構;第三,“V”多是述人動詞[1]。邢曉文認為,“V”通常是口語性較強的單音節動詞,而且這些動詞大多數是動作動詞,也有少數心理動詞能進入該結構。同時,因為“V都VP了”句式口語性極強,所以在日常對話中可以根據特殊語境或上下文,代入任意具有動詞性質的詞匯[2]。我們對“V都VP了”結構的語料進行了全面考察,就前項動詞“V”的選擇和特點得出以下結論:
1.動詞的選擇
從動詞的意義類型來看,“V都VP了”中的“V”可以由動作動詞、狀態動詞和心理動詞充當。
1)動作動詞:即表示動作、行為的動詞,如“來、賣、說、走、做”等。這些動詞通常具有[+可控]、[+自主]的語義特征。例如:
(1)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嚴歌苓《穗子物語》)
(2)東西賣都賣了,沒什么可惜的。
(3)現在說都說了,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你再怪我也沒有用。(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例(1)~例(3)中的“來”“賣”“說”,都是表示動作的發出者可以自主控制的行為,可以通過時態標記體現其動態性。
2)狀態動詞:即表示狀態改變的動詞,如“死、輸、碎、爛、瞎”等。這些動詞通常具有[-可控]、[-自主]的語義特征。例如:
(4)那個什么張浩說話很沒有境界,輸都輸了,還說自己不服。(新浪微博,2020-02-17)
(5)碎都碎了……不拍張照發微博可惜了呢!(新浪微博,2015-09-03)
(6)骨精靈:你都說它是個“瞎”兵了,瞎都瞎了,怎么見證?(新浪微博,2012-06-19)
例(4)~例(6)中的“輸”“碎”“瞎”,都不是動作發出者可以自主控制的,而是表示一種變化之后出現的結果狀態。
3)心理動詞:即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如“愛、恨、煩”等。這些動詞通常具有[±可控]、[±自主]的語義特征。例如:
(7)一想到他做那種沒有良心的事情,我恨都恨死了。
(8)“扎住你這把口,我誰也不請,煩都煩死了,一會兒‘一菜一湯見。”營營說完就收線了。(張欣《今生有約》)
(9)哼,我來都來了,怕都怕了,結果只能拔一顆牙,還有一顆留著。(新浪微博,2020-01-06)
例(7)~例(9)中的“恨”“煩”“怕”,對于動作的發出者來說,在理智狀態下可以自主控制,在非理智情況下則不可以自主控制,它們主要是表示一種心理狀態。
4)感知動詞:即表示感知的動詞,如“熱、涼、燙”等。這些動詞通常具有[-可控]、[-自主]的語義特征。例如:
(10)天兒冷,這碗飯涼都涼透了,要不我再給你熱熱。(新浪微博,2020-04-20)
(11)穿個長袍真累人,一排中國結扣子難扣又難解,厚厚一件,熱都熱死人。(凱子《挪威森林記》)
例(10)、例(11)中的動詞“涼、熱”,都是不可控的,也是不自主的,主要是表示人的自我感知。
2.動詞的特點
從動詞的特點來看,能夠進入該結構的動詞大都是單音節動詞,而且口語性較強。
1)前項“V”多為單音節動詞,雙音節動詞較少。在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影視劇等相關語料中,我們發現,雙音節詞只占語料總數的3%。例如:
(12)你既然決定都決定好了,那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吧。
(13)或者都不是只有一個信念,錯過都錯過了,三年后再說。(韓寒《三重門》)
2)能夠進入該結構的謂詞都是口語中常用的動詞,如“走、看、叫、偷、寫、忘”等;書面性較強的詞匯則很難進入前項動詞“V”,如“行、視、吠、竊、著、忘卻”等。
(二)后項“VP”的性質
鄭劍平指出,“V都VP了”中的“VP”可以是單個動詞(單音節、雙音節均可),也可以是述補結構、述賓短語、狀中關系的偏正短語、連動短語、兼語短語、雙賓結構,還可以是“V過”“V了”[1]。邢曉文對鄭劍平的觀點進行了補充,認為“VP”可以是單個動詞,而且單音節動詞占多數;也可以是表程度、趨向、結果等的述補結構、“把”字結構、“被”字結構[2]。我們認為,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VP”最常見的形式是單音節動詞、述補短語、述賓短語、“被”字結構、“把”字結構。
1.“VP”可以是單個動詞,并以單音節動詞為主。例如:
(14)看完網頁,我又對這些教唆和說教甚為不屑,愛都愛了,管他什么“動物特性”!(宋芳華《美人有約》)
(15)他走都走了,自然不希望前東家懷疑他臨走搞破壞。(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我們認為,單音節動詞之所以占優勢,很可能是與漢語的使用習慣有關。當“VP”是單個動詞時,可以表述為“V都V了”,這種四字格的結構具有穩定性,如傳統慣用的成語即以四字格形式為主。就此而言,單音節動詞組成的格式更貼近漢語的使用習慣,也更受大眾的歡迎,從而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2.“VP”可以是述補結構,以表示程度、趨向、結果、數量等的補語為主。例如:
(16)那段日子,我恨都恨死了,也不知道怎么調整自己的情緒。
(17)這東西偷都偷來了,現在再還過去,不是擺明著告訴別人我是小偷嗎?
(18)那課文我背都背熟了,你隨便提問吧。
(19)我等都等他三次了,結果一次也沒等到。
例(16)中的“恨死了”,是表示程度的述補結構,“死”強調了動詞“恨”的程度。例(17)中的“偷來”,是表示趨向的述補結構,強調事情的已然。例(18)中的“背熟”,是表示結果的述補結構,強調“背”的次數之多,導致的結果是“熟悉了”。例(19)中的“等他三次了”,是表示數量的述補結構,強調“等”的次數之多。
3.“VP”可以是述賓短語。例如:
(20)我看都看了三天了,這書還是沒看完。
(21)他出都出校門了,你現在去追他肯定追不上了。
例(20)中的“看了三天”、例(21)中的“出校門”,都是述賓短語。
4.“VP”可以是“被”字結構,從而帶有被動意義,這是口語中較為常見的一種形式。例如:
(22)他出軌的事兒全國人都知道!罵都被罵死了!
(23)叫你們經理來!我氣都被你們氣死了!
5.“VP”可以是“把”字結構。例如:
(24)你小時候長得賊眉鼠眼的,每次看你的照片笑都把我笑翻了。
(25)我晚上一般不看恐怖片,嚇都把我嚇精神了。
總的來看,“VP”的結構類型復雜多樣。我們可以將出現頻率較高的單個動詞形式、述補結構等較為固定常見的結構看作一般形式,而其他形式出現頻率較低,大都是人們日常口語中根據需要臨時組合而成的,缺乏約定性特征[2]。
(三)“V1”與“V2P”的特點
1.“V1”的無界和“V2P”的有界
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事物在空間方面,動作行為在時間方面,性狀在“量”或程度上,都有“有界”和“無界”的對立。有界動作在時間軸上有一個比較明確的起始點和終止點;無界動作行為則沒有明確的起始點和終止點,或者只有起始點沒有終止點[3]。在“V都VP了”句式中,如果我們把前面的動詞稱為“V1”,后面的動詞短語稱為“V2P”,那么,“V1”是“無界”的,“V2P”是有界的。這里要說明一點,“有界”和“無界”是在一定范圍內相對而言的。例如:
(26)這條魚我盛都盛到碗里了,你還是吃吧。
(27)叫你們經理來!我氣都被你們氣死了!
(28)我晚上一般不看恐怖片,嚇都把我嚇精神了。
對于V2P“盛到碗里了”而言,開始盛是動作的起始點,魚到達碗里是動作的終止點,“了”是一個表示完成的助詞;也就是說,在說話人的意念中,這一“事件”有一個明確的起始點和終止點。因此,“盛到碗里了”是一個“有界”動作。這一動作的內部是“異質的”:“盛碗里”這個過程的一部分不是盛碗里,而是盛或開始盛。而對于V1“盛(魚)”而言,這個動作是無界的,只有起始點,沒有終止點。這一動作的內部是“同質的”,在“盛魚”的過程中任取一部分仍然是盛魚。以此類推,“氣”“嚇”等動詞均是沒有明確的終止點的某一動作行為,因而是“無界”的。“氣都被你們氣死了”“嚇都把我嚇精神了”這些“事件”都有明確的起始點和終止點,因而是有界的。有界事物和無界事物給人們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樣的,人們對無界事物及相對靜止的現象往往習焉不察,而對有界事物及運動變化的現象會格外關注[4]。因此,在“V都VP了”句式中,交際雙方都更關注“V2P”,而不是“V1”。
(四)常項“都”的性質
副詞“都”一直是現代漢語虛詞研究的熱點,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關于“都”的意義和用法,概括起來有三種代表性觀點:1.呂叔湘認為,“都”有“總括全部”“甚至”“已經”三個義項[5](P177)。2.張誼生認為,“都”只有兩個義項:一個是客觀性的范圍副詞;一個是主觀性的語氣副詞。后者是前者語法化和主觀化的結果[6]。3.蔣嚴認為,“都”只有表示總括一種用法,并不存在一詞多義的情況[7]。邢曉文認為,在“V都VP了”結構中,“都”屬于語氣副詞,其意義是強調行為、結果等的不尋常,兼有表示已然或將然的時體意義[2]。我們認為,這種說法不夠恰當,實際上在該結構中,“都”的意義并沒有完全虛化。因此,如果把“都”簡單地歸為語氣副詞,是不符合語言實際的。
這里我們采納張誼生的觀點,認為“V都VP了”中的“都”具有范圍副詞、語氣副詞兩種功能,并處在范圍副詞向語氣副詞虛化的過程中,兼有表示已然或將然的時體意義。“都”是對前面動詞“V”的動作時間、動作內容等的總括,同時強調事情已然無法改變。需要指出的是,在不同的語境中,“都”的虛化程度是不一樣的。例如:
(29)旅游的事情我們商量都商量好了,你可不能輕易變卦啊。
在例(29)中,“都”包含了“商量”的所有內容的集合,可能包括旅游時間、旅游地點、旅游人員、旅游的行程安排等。具體如圖1所示:
與此同時,“都”又兼具語氣副詞的特征,起到強調語氣的作用,并體現出自己的主觀態度。“我們商量好了”,只是客觀陳述一個事實;而“我們商量都商量好了”,不僅陳述一個事實,還蘊含了說話人對這一事情的主觀看法,強調事情已成定局,不能輕易改變。再如:
(30)你不要經常躺著看書,不然看都看成個近視眼了。
“看成近視眼”是由“(躺著)看書”這一動作的持續進行而導致的。也就是說,隨著“(躺著)看書”動作次數的不斷增加,逐漸發生量變,最終達到了超常量而引起質變——“看成近視眼”。這一動作流程可表示如下:
普通動量(動作行為增加)——數量積累——數量多——數量超常——引起質變
這時,“都”包含了質變及質變以前的所有數量累積的過程,是數量的總括。
例(29)、例(30)中的“都”,表示的意義較為實在,在連續統中更靠近具有實在意義的范圍副詞。此時,它在連續統中的位置可以表示為圖2:
再看下面“V都VP了”中“都”的具體用法與虛化程度:
(31)我愁都愁死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提高自己的自制能力。
(32)這話說都已經說了,還能怎么辦?
在例(31)和例(32)中,我們很難概括出“都”所包括的具體范圍。因此,這里的“都”不側重于范圍的總括,而更側重于主觀情態的表達。試比較:
(31)我愁死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提高自己的自制能力。
(32)這話已經說了,還能怎么辦?
例(31)、例(32)中去掉了“都”,在語氣上就沒有原句所表達的那么強烈。從意義上看,“我愁死了”“這話已經說了”,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而“我愁都愁死了”“這話說都已經說了”,不僅是陳述一個事實,還蘊含了說話人對發生這一事情的主觀看法。因此,例(31)中的“都”,是強調“愁”的程度之深;例(32)中的“都”,是強調不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并帶有主觀看法。此時,“都”在連續統中更靠近意義虛化并帶有主觀色彩的語氣副詞,它在連續統中的位置可以表示為圖3:
(五)常項“了”的性質
呂叔湘先生指出,“了”有兩個意義與用法:“了1”用在動詞后,主要表示動作的完成;“了2”用在句末,主要肯定事態出現了變化或即將出現變化[5](P351)。彭小川、周芍也指出,“了1”是動態助詞,“了2”是語氣助詞,“了2”的核心語法意義是表達對當前相關事態的肯定語氣[8]。至于“V都VP了”中的“了”,鄭劍平認為,它是有成句作用的“了2”[1]。邢曉文也持同樣觀點,認為它使該結構具有已然性的意義,表示對當前相關事態發生變化的肯定,加強肯定語氣,并具有成句的作用[2]。我們同意兩位學者的觀點。例如:
(33)如今你騙都被騙了,以后長點心就是了。
(34)既然做都已經做錯了,你看看有沒有可能將錯就錯呢。
在例(33)和例(34)中,“了”肯定事實的發生,同時具有成句的作用。
二、“V都VP了”的語義特點
鄭劍平認為,“V都VP了”結構的語義特點有二:一是強調動作已經發生,也就是通過重復動詞來強化“都”的語義;二是強調動作已經發生,并且出乎意外,這是引申用法[1]。邢曉文認為,該結構整體都具有一種強調意義,都是強調動作行為或狀態已經實現或發生變化[2]。
我們認為,“V都VP了”結構的語義特點主要是表達主觀上的強調。不過,它在不同的語境中強調的內容有所不同,這大致可以歸納為兩種情況:一是強調既成事實;二是強調程度之深。
(一)強調既成事實
首先,該結構強調了“S已經V了”是一個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說話人作出這種強調的目的是為了實施對聽話人的言或行的勸解[9]。也就是說,它強調的是事情完結、事實已然、無法改變。例如:
(35)他急躁地說:“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36)胖子不以為然:“碎都碎了,大不了賠他一個差不多的唄。實在不行,咱給他用漿糊粘回去……”(張牧野《鬼吹燈》)
例(35)、例(36)分別強調的是“孩子已經死了”“陶瓶已經碎了”這些事實不能改變,只能接受。
(二)強調程度之深
其次,“V都VP了”結構還可以強調某種情況所達程度之深,這時它具有主觀性。例如:
(37)他聽到自己考研成功,竟然激動得站都站不住了。
(38)這兩天我遇到很多事情,煩都煩死了。
例(37)中的“站都站不住”,強調的是“他”的激動程度之深;例(38)中的“煩都煩死了”,強調的是煩的程度之深。
我們認為,“V都VP了”結構之所以具有強調意義,原因有二:第一,“都”本身就具有語氣副詞的特征,能夠表達強調的語氣;第二,動詞“V”的重復也起到了強調的作用。
三、“V都VP了”的語篇意義
由于“V都VP了”在語義上是不自足的,因此,只有把這一結構放到語篇中才能分析出它的具體意義。換句話說,“V都VP了”對語境的依賴程度很高。我們發現,“V都VP了”具有豐富的語篇意義,而且不同的語境能賦予該結構不同的語篇意義。筆者將其歸納為三類:寬容義、妥協義和責備義。其中,寬容義又可以細分為三個層級,寬容度由低到高依次是容忍——慨允——無所謂;責備義則可以細分為兩個層級,由低到高為不滿——憤怒。
(一)寬容義
“V都VP了”的寬容義旨在讓聽話人用寬容的心態接受事實的發生,以達到勸解的作用。它是一種勸解寬容的主觀態度,表示盡管有損于己、也準備慷慨接受的意思。后續的話語一般都用來解釋慷慨接受的原因。田潔把“V都VP了”結構表達的“寬容義”分為“容忍——慨允——無所謂”三個等級,這三層意義構成一個語義等級序列[10]。
第一個層級的寬容度很低,表示對既成事實的被動接受,有無奈和不情愿的主觀情態,可稱為“容忍義”。例如:
(39)我的鑰匙丟都不知道丟哪里了,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只能再去配一把了。
(40)那小偷跑都跑了,你再追也追不上了啊!
例(39)表達了不得不接受鑰匙丟了這一事實,語義中透露著不愿意接受事實和對事實發生的無奈心理;例(40)則蘊含著聽話人無法找到小偷的無可奈何的主觀情態。
第二個層級的寬容度要高于第一層級,既包括了第一個層級的“容忍”,又表示主觀意義上的諒解或勉強同意的態度,即我們所說的“慨允義”。例如:
(41)拿都拿了,想來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多傷和氣。
(42)這話你說都說好幾回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只能按你說的做。
整個構式側重于表示自己同意對方的觀點和行為,展示自己寬容的一面。
第三個層級主要是表達說話人無所謂的態度。在這種情況下,“V都VP了”結構既言及對事實的接受和承認,又通過言語或實物彌補受話人的受損心理,說話人用無所謂的態度寬慰受話人,讓聽話人面對事實,認清楚事實已經不可改變,只能接受這一事實,順其自然[11]。這種表達顯示出說話人爽快的性格特點,寬容度最高。例如:
(43)東西賣都賣光了,有什么好心疼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44)摔都摔碎了,我再給你買個杯子不就行了。
例(43)中的“東西賣都賣光了”,是勸解聽話人接受既成事實,整個句子表達了對這個東西無所謂的態度,并想要通過言語來彌補受話人的受損心理,意在寬慰受話人。例(44)中的“(杯子)摔都摔碎了”,也是勸解聽話人接受既成事實,說話人想要通過實物來彌補受話人的受損心理,以此來安慰受話人。
“V都VP了”結構寬容義的三個層級關系,具體如圖4所示:
(二)妥協義
妥協義是指說話人在心理上認為事件的已然沒有造成負面效果,而且這一事件與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后續事件是順理成章的。既然這一事件已經發生了,說話人勸說自己或聽話人應該妥協,接受后續事件的發生,鼓勵接下來的行為[12]。例如:
(45)來都來了,好不容易來家一回,今天就留家里吃飯吧。
(46)她有些羞澀地對我說。“幾年了,我也想見見他呵!唉,又趕上過春節,跑這么遠的路,現在真又想回去了。”“為啥?來都來了,再坐兩天汽車,就可以見到你愛人,看看涼山的彝族兄弟也好嘛!”我說。
例(45)、例(46)都表達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就最好順其自然,接受接下來被建議的行為。因此,該結構傳達出說話人對聽話人某種鼓勵的意義[13]。以上兩個例句都是讓聽話人作出妥協,鼓勵聽話人留下來。
(三)責備義
“V都VP了”在語篇中也能表達責備義,既有程度較輕的責備,即表達說話人不滿的情緒;也有程度較重的責備,即表達說話人賭氣、憤怒的情緒。
1.表達不滿情緒
(47)真討厭那倆明星,離都離了,還在那搞曖昧,我看純屬是娛樂大眾呢!
(48)這段感情我忘都忘好幾年了,你還提起它干啥。
在例(47)、例(48)中,說話人認為這件事本不該發生,本不該說,但現在事實已經發生了,說話人從心理上對這種已然事實有所不滿,為了發泄這種情緒,采用了這種構式,從而對這種狀況進行責備[13]。一般而言,該結構的前面或者后面會用小句闡明不滿的原因。
2.表達憤怒情緒
(49)“人死都死了,你們還來要人,有個屁用!”方立蓀吆喝。(王火《戰爭和人》)
(50)還有什么可說?如果說一說之后這臺機器還能啟動,那就不妨說說;現在這臺機器廢都廢掉了,還談什么啟動!
例(49)、例(50)有一個共同特點:在“V都VP了”結構之后,都使用了語氣較為強烈的反詰句,說話人用該結構表達了對已發生事實的強烈憤怒情緒。
本文主要是從共時角度,對“V都VP了”的結構特征、語義特點與語篇意義進行探討。從結構特征來看,該格式由常項“都”“了”和變項“V”“VP”所構成。“都”在該結構中處于范圍副詞向語氣副詞虛化的過程;“了”為語氣助詞“了2”,它使該結構具有已然性的意義,表達對當前相關事態的肯定語氣,并具有成句的作用。就變項“V”而言,它可以由動作動詞、狀態動詞和心理動詞充當;這些動詞大多都是口語性較強的單音節動詞。就變項“VP”而言,最常見的是單音節動詞、述補短語、述賓短語、“被”字結構、“把”字結構。從語義特點來看,該格式主要起強調作用,不同的語篇所強調的內容有所不同。歸納起來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強調“S已經V了”是一個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說話人做出這種強調的目的是為了實施對聽話人的言或行的勸解;另一種情況是強調主觀認為某種情狀所達程度之深。從語篇意義來看,該格式有豐富的語篇意義,而且不同的語境能賦予它不同的語篇意義,主要可以歸為三類:寬容義、妥協義和責備義。其中,寬容義又可以細分為三個層級,寬容度由低到高依次是容忍——慨允——無所謂;責備義則可以細分為兩個層級,由低到高為不滿——憤怒。總之,“V都VP了”在現代漢語中是一個重要且常見的結構,揭示該結構的本質和意義,可以幫助學習者加深理解,希望本文能為該結構研究的深入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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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this paper, we study the structure “V+Dou(都)+VP+Le(了)” semantic features and textual significance of the structure from a synchronic perspective. In terms of the structure of “V+Dou(都)+VP+Le(了)”, the format is composed of the constant terms “dou(都)” and “le(了)”, and the variable terms “V”and “VP”. We think that “dou(都)” is in the process of blurring from range adverb to mood adverb in this structure.“Le(了)” is the mood auxiliary word “le(了2 )”,which makes the structure have already the meaning, and has the function of sentence. For the variable “V”, it can be acted by action verbs, state verbs and mental verbs. For the variable “VP”, we think the most common are monosyllabic verbs, predicate complement phrases, predicate object phrases, “Bei(被)” word structure, “Ba(把)” word structure. As far as the semantic characteristics of “V+Dou(都)+VP+Le(了)”are concerned, this structure mainly plays a role of emphasis, and different texts emphasize different contents. To sum up, there are two situations. One is to emphasize that “S has been V” is a fait accompli. The other is to emphasize the extent to which a situation is perceived to be subjective. In terms of the discourse meaning of “V+Dou(都)+VP+Le(了)”, we find that it has rich discourse meaning. In addition, different contexts can give different discourse meanings to the structure, which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 tolerant meaning, compromising meaning and reprehensible meaning. Tolerance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levels, tolerance from low to high: tolerance—allow—do not matter. Blame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levels, from low to high: discontent—anger.
Key words:“V+Dou(都)+VP+Le(了)”;structural characteristics;semantic characteristics;textual mean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