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慧英
摘? ? 要: 本研究在哲學闡釋學視域下探討龐德中國古典詩歌英譯實踐,試圖化解學界長期以來對龐德創意英譯策略的偏見。研究發現前理解概念是創意英譯策略的哲學依據。闡釋循環賦予譯者主體性,又制約其任意性,所以龐德的譯作是創造但不是隨意創造。創意英譯策略使中國古典詩歌成功地走出去,扎根于西方文學土壤。
關鍵詞: 龐德? ? 創意英譯? ? 哲學闡釋學? ? 前理解? ? 闡釋循環
一、引言
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1885—1972)以創意英譯策略翻譯的《華夏集》①(357-390)(Cathay)倍受爭議,如休·肯納(1971)(Hugh Kenner)、邁克·亞歷山大(1979)(Michael Alexander)、錢鐘書(2005)均認為龐譯謬誤甚多。然而學界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那就是龐德的中詩英譯對中國文化的傳播具有一定的貢獻,如王東風(2010)、祝朝偉(2005)、唐納德·戴維(1965)(Donald Davie)和王貴明(2005)等將龐德的誤譯置于文化交流和文化傳播的宏大敘事中予以看待。本文擬在哲學闡釋學視域下,以《華夏集》為例,分析龐德中國古典詩歌英譯(以下簡稱龐譯),以此為其創意英譯正名,化解學界長期以來認為其翻譯離經叛道,謬誤甚多,不能稱之為翻譯的偏見。
二、哲學闡釋學要旨
哲學闡釋學是當代西方哲學人文主義思潮中的一個重要哲學流派,闡釋學一詞是西文譯名之一,還有解釋學、詮釋學、解經學等。代表人物包括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和伽達默爾(Georg Gadamer)。前理解和闡釋循環是哲學闡釋學的兩個重要概念。
(一)前理解
海德格爾(1979)在《存在與時間》里曾指出,理解的前結構是前有、前見和前把握。所謂前結構是指我們進行理解時事先所具有的概念框架,這種概念框架是我們在進行理解之前先要具有的。伽達默爾肯定這種前結構是理解的必要條件,并且把這種前結構叫做前理解(Vorverstaendnis)。
(二)闡釋循環
Gadamer(1986)認為理解是我們的一些前結構與理解對象內容的一種互相對話與交融的結果。事情本身是我們要理解的文本或談話要取得理解的對象或內容。支配我們對某個文本理解的意義預期,是由事情本身規定的。只有前理解告訴我們事情本身,只有事情本身才產生對前理解的修正,這是闡釋學循環的辯證關系。
三、哲學闡釋學與龐譯的闡釋學精神
(一)前理解與龐德的創意英譯
哲學闡釋學認為人們總是帶著前理解去閱讀,去理解一個陌生的文本,翻譯主體也是如此。“文本的意義超越它的作者,這并不只是暫時的,而是永遠如此的。因此理解不只是一種復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為”。(Gadamer, 1986:301)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跨語言的理解和解釋,應當具有創造性。
龐德的前理解包括創作理念、詩學理念和翻譯思想,且三者密不可分。“在龐德所有的作品中,翻譯與創作往往很難區分,在龐德眼里,這二者似乎沒有什么根本的區別”。(Ming,1999)龐德的詩學理念是通過整理發掘世界文明傳統特別是古典文學中的材料,同時又銳意創新,積極謀劃一場聲勢浩大英美詩歌界的“文藝復興”進行文化救贖(王慶,2018:99)。維多利亞時代的譯者以仿古原則翻譯,在語言上采用了不屬于任何時代的仿古語言,產生了許多不倫不類的譯作。維多利亞詩歌陳腐守舊、無病呻吟,韻律形式僵化呆板。龐德正是在對此的批判中產生了獨特的創新的詩歌翻譯觀,即用當代的語言翻譯中國古典詩歌,直接探尋原詩的思想實質。
龐德帶著前理解運用創意英譯策略翻譯《華夏集》,他用當代的語言和自由詩的形式,并運用節奏、意象和用詞等手段賦予作品生氣和活力,表現了詩歌真實思想感情,受目的語文化讀者歡迎。葉維廉(Wai-Lim Yip,1969:106)認為龐德極其注重譯詩的“內在思想形式”,其譯詩雖不乏謬誤,但他總能與原詩作者達到心神的契合。例如: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Taking Leave of a Friend
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s,
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
Here we must/ make separation
And go out through/ a thousand miles of/ dead grass.
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
Who bow over/ their clasped hands/ at a distance.
Our horses/ neigh to each other/ as we are departing②.
龐德創造性地運用節奏、意象和用詞等手段,采用自由詩形式翻譯《送友人》,拋棄了中國古典詩歌韻律。通過突出mountains,river,grass,cloud,sunset,hands,horses等視覺意象和細節描寫,生動地詮釋了作者送別友人時依依不舍的情感。“節奏和詩歌真正想表達的情感完全一致”,這樣的節奏龐德稱之為絕對節奏(Pound,1968:51)。全詩節奏由兩個或三個短語交替使用而實現,并且一個視覺意象就是一個單獨的節奏,這種節奏創新使得一個個意象清晰顯現,真正達到了節奏和情感的一致,展現了詩性內在美。譯詩簡潔,用語精確,詩風清新自然,摒棄一切陳述性和推理性的文字。不重視句法和語篇的聯系,降低動詞的使用頻率,如blue mountains和the north of the walls之間沒有動詞,僅用了一個to, 讓西方讀者領略漢語詩歌的無限解讀空間。
(二)闡釋循環與龐德的譯者主體性
在伽達默爾(2001:418)看來,“實際上存在著一種熟悉性和陌生性的兩極對立,而詮釋學的任務就是建立在這種兩級對立上”。熟悉性指理解者的前理解,陌生性指文本或他人的事情本身。伽達默爾努力從客觀性的角度發揮闡釋學循環的功能,其哲學闡釋學貫穿著反對主觀性及強調面向事情本身(何衛平,2019:38)。也就是說闡釋循環賦予譯者很大的主體性,又制約其任意性。所以我們認為譯者有很大的主體性不是隨意的。
闡釋循環的特性,表現在龐譯中便是一方面發揮譯者主體性,遵守目的語文化框架,對源語文化進行文化過濾,另一方面面向事情本身,亦即面向源語文本,展示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范式。
1.發揮譯者主體性,對源語文化進行文化過濾。
《采薇》(Song of the Bowmen of Shu)采用源自儒家詩學傳統的比興,先言他物以引出抒情對象。使用了重章疊句的表達手法,反復詠懷,展現了戍卒征戰在外不知歸期的凄苦。全詩前三章以采薇起興,“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剛止”,說的是薇菜萌芽時、長出柔嫩葉片時、衰老時的生長屬性變化以對應戍卒思念的成長。龐譯過濾了這種文學手法,例如: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Here we are,picking the first fern-shoots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We grub the soft fern-shoots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We grub the old fern-stalks
比興這種藝術形式在目的語文化框架中沒有對應的形式,對目的語讀者來說很陌生,直譯可能讓讀者不知所措。鑒于此種考慮,龐德并未把這種藝術形式直譯出來,然而通過譯語the first fern-shoots,the soft fern-shoots,the old fern-stalks,把自然生物的生死消長準確地傳達了出來。
2.面向事情本身,展示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范式。
面向源語文本,展示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范式。中國古典詩歌語言簡潔、明快、凝練和開放。“中國古典詩里,利用未定位、未定關系或關系模棱的詞法語法,使讀者獲致一種自由觀、感、解讀的空間,在物象與物象之間作若即若離的指義活動”。(葉維廉,2006:18)漢語詩歌的語法非常靈活,關系不確定。在龐德的一些譯詩中,動詞的使用頻率減少甚至為零,意象與意象之間關系不明確,沒有任何代詞、介詞或連接詞。中國古典詩歌的特征如意象并置(juxtapositon 或稱parataxis)和意象疊加(superposition) 在龐譯中展示出來。
比如《代馬不思越》中的詩句:
驚沙亂海日
Surprised. Desert turmoil. Sea sun.
在如上譯例中, desert,sea和sun之間完全沒有運用連接詞等,清晰再現了原詩“未定位、未定關系或關系模棱的詞法語法”(同上)。所以龐譯并不是隨意創造,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按照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翻譯,譯詩跟原詩一樣做到了語言簡潔、明快、凝練和開放。
四、結語
本研究通過選取龐德所譯《華夏集》中的部分實例,運用哲學闡釋學的理論進行分析,認為龐德的創意英譯不是隨意創造,而是抓住原詩精髓之后的再加工,其運用創意英譯策略譯成的《華夏集》在西方讀者中很受歡迎,并進入西方主流文學,對中華文化的傳播功不可沒,理應得到應有的尊重。
注釋:
①《華夏集》中英文對照參見祝朝偉《構建與反思:龐德翻譯理論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②此詩中的短語節奏是筆者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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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州師范學院求真學院大學英語教學團隊(JT50001);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17NDJC089YB“哲學闡釋學視閾下龐德翻譯思想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