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美]喬舒亞·B.弗里曼 譯者 李珂
從英國紡織廠到20 世紀美國、東歐、蘇聯的鋼鐵廠和汽車廠,再到今天中國和越南的巨型工廠,貫穿了三個世紀的全球工廠變遷史,完成了從工業革命到全球工業時代的變革。工廠制造產品的同時,也輸出了價值觀,進而塑造了一種社會思維模式。這個模式是什么?也許能夠從我們的生活中找到答案。
我們生活在一個工廠制造出來的世界里,每個人的房間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來自工廠:家具、燈、電腦、書、 鉛筆、 鋼筆和玻璃水杯,以及衣服、鞋子、手表和智能手機等。不用說,房間本身也是來自工廠的制造:預制板、窗戶和窗框、空調、地板。工廠還生產出了我們的食品、服用的藥、駕駛的汽車,甚至是死后裝殮尸體的棺材。
大多數人會發現,如果離開工業產品,即使是短短一段時間,我們也會無所適從。然而,在大多數國家,除了工廠里的工人,其他人很少會注意人們所依賴的工業設施。大多數工業產品的消費者從未去過工廠,也不知道工廠里究竟有什么。
從 2000 年到 2016 年,美國大約 500 萬個制造業工作崗位流失,國際貿易協定被認為是 “罪魁禍首”。為什么呢?因為本土化的生產需求不再是唯一。以前,工廠里的工作往往被認為是“好工作”,很少有人去調查它們實際上會帶來什么。只是在某些偶然情況下,工廠本身才會成為一個大新聞。
然而,事實并非總是如此。工廠,特別是規模龐大、技術先進的工廠,都是令人驚嘆的存在。從 18 世紀的英國開始,觀察者們就意識到了工廠的革命屬性,其顯然帶來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些新穎的機器、規模空前的勞動力和源源不斷產出的標準化產品都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工廠生產的大量消費品和生產資料,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上也都帶來了相較于過去的徹底突破。大型工廠似乎成了人類野心和成就的狂熱象征,但同時也成為從業者痛苦的根源。比如一次又一次,它成為衡量工作、消費和權力的標準,以及對未來的夢想和夢魘的具體體現。
工廠的創立, 需要非凡的聰明才智、百折不撓的決心和痛苦的磨難,其發展歷史飽含著神奇的生產力和長期的剝削本質。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的學者和記者一直在宣稱工業時代已經結束,他們把美國看作一個“后工業社會”。今天,只有 8% 的美國工人在制造業工作,低于1960 年 24%的比例。工廠及其工人已經失去了曾經擁有的文化主導權。
根據國際勞工組織統計的數據,2010 年全球近 29%的勞動力在“工業”中工作,相比 2006 年經濟衰退前 30%的比例略有下降,但仍然遠高于 1994 年的 22%。不過,在某些地區,制造業卻還處于鼎盛時期,比如世界上最大的制造業之國——中國。在 2015 年,中國有 43%的勞動力受雇于工業,并開創了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工廠,10 萬、20 萬甚至更多工人從事著制造業工作,其生產的智能手機、筆記本電腦和名牌運動鞋等產品,為全世界幾十億人重新定義了“現代工廠”。

1944 年,在美國密歇根州柳條河工廠的B-24“解放者”轟炸機裝配線 資料圖片
兩個多世紀以來,大型工廠一直是工業生活的代表。自從工廠登上歷史舞臺以來,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一些工業綜合體憑借其規模、機器、產品、管理,在社會和文化景觀上脫穎而出。比如鼎鼎大名的洛厄爾(19 世紀30—60 年代美國著名的“紡錘之城”)、 馬格尼托哥爾斯克(俄羅斯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 始建于1929 年),或者現在的中國富士康,都引發了一系列廣泛聯想。
大型工廠的變遷史,大致是這樣的邏輯:從 18 世紀的英國遷移到 19 世紀的美國,那時主要是鋼鐵和紡織工業;然后到 20 世紀初的汽車工業;接著是在 20 世紀 30 年代的蘇聯,還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新出現的社會主義國家;最后就是目前這個時代的亞洲“巨獸”。
總結來看,制造業和高收益產業的大規模地出現,導致工廠引領了一次又一次地改變人類生活和全球環境的革命,也激發了關于大型工廠如何和為何成為工業化和社會變革載體的研究。
經濟史學的研究發現,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直到工業革命最初爆發和 18 世紀初第一批工廠建立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口是農民和城市貧民,他們處在饑餓和疾病的困擾下,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在 18 世紀中期的英國,人們的預期壽命不到 40 歲。同一時期,在法國的部分地區,只有一半的兒童活到了 20歲。從耶穌降生到第一個工廠出現,全球經濟產出的年均增長率基本為零。
但到了 18 世紀,工廠開始加速發展, 在1820 年到 1913 年之間接近 1%。從 1950 年到 1970 年, 這一比例一直在上升,并達到峰值,接近 3%的商品和服務產品在增加,其所產生的累積效應是徹底的和變革性的。正是由于工廠產品的穩定輸出,食物供應、 清潔水源和衛生設備使得全球人均壽命預期提高到了 69 歲。但另一個方面的影響是,地球的表面、海洋的結構以及氣溫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甚至威脅到物種本身。
不過,與人們生活的便利性相比,工廠通過先進技術和規模經濟來提高效率和產出的作用無可取代。如今在全世界,大型工廠都是作為一種實現全新的、更好生活方式途徑被推廣的。大型工業項目不僅是增加利潤或儲備的一種手段,還被視為實現廣泛社會改善的手段。現代性的理念隨著工廠而產生,工廠的物質結構和過程也因其象征性和審美特征而受到作家和藝術家的歡迎。
在大型工廠的烏托邦式夢想和機器崇拜的體系里,工人苦難、社會沖突和生態退化不斷出現。當我們目睹巨型工廠抵達歷史頂峰時,也許需要重新思考其現代化的含義。
我們可以看到,在歐洲和美國以及近年的亞洲,許多標志性工廠被關閉,工廠廢棄已經成為一種讓人痛心、司空見慣的景象。人們站在那些廢墟上,更多的是反思工業世界帶來的痛苦,懷舊之情與日俱增。 一些藍領社區的網站上,充滿留戀地記錄著被關閉工廠的過往,一些學者稱之為“煙囪懷舊”,或尖刻地把它叫作“戀廢墟癖”。
這樣的情懷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可見一斑,比如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的小說《美國牧歌》,其主題就是美國工業城市的悲慘毀滅。羅斯把城市想象為工業的烏托邦,他講述的這個故事被認為是“工業牧歌”。
“懷舊派”們的普遍感覺是,當男人穿靴子制造東西的時候,生活比今天要真實得多,也更“可靠”,但這種田園視角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遺漏了骯臟的勞作。對工廠權力的懷舊其實是這樣一種觀念,即通過人類的努力和理性,世界可以變得更加富足、幸福和有道德秩序,這是領導工業革命企業家的核心信仰。
因此,我們看到工廠被反復描述為一種進步的工具,一種實現現代化的神奇手段,它為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水壩、發電廠、鐵路和運河等,并改變了我們這個星球的面貌。
但是,這樣的想法,也被一些人認為是離奇而殘忍的。想想看,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手工藝品,可以在世界大戰、種族滅絕和物資過剩中幸存下來嗎?大概率是不行的。 對一些人來說,進步的概念仍然對想象力和深層道德具有強大影響,人們似乎渴望回到一個擁有大規模工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