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林海
愛 德 華· 蒙 克(Edvard Munch,1863—1944)和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是兩位偉大的北歐藝術家,他們都是現代主義藝術運動的領袖。一位是現代表現主義繪畫先驅;一位是歐洲近代戲劇創始人。
蒙克因經典油畫《吶喊》中繪出令人震驚的“扭曲面孔”而聞名于世,其藝術魅力被認為僅次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易卜生的經典戲劇《玩偶之家》,不僅對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的歐美戲劇產生了深遠影響,還極大地推動了歐洲女權運動的發展。魯迅名篇《娜拉走后怎樣》,對《玩偶之家》主人公娜拉的剖析,讓中國人更加深入理解了這部經典劇作。
為何要提及這兩個人?他們之間有交集嗎?是的,他們本來就是交情不淺的好朋友。翻看藝術史發現,易卜生常在咖啡館里開導蒙克,而蒙克也曾為易卜生畫肖像畫和為他的戲劇作畫。更重要的是,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中,都指向了被審判之人的內心世界。本文就從兩人合作的一幅戲劇明信片《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說起。

《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明信片版 資料圖片
熟悉易卜生經典戲劇《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的朋友都知道,這個作品的宣傳海報有兩個版本:一幅是作為明信片的素描版;另一幅則是劇照式的油畫版。油畫版的作者正是蒙克,布景更為豐富,能看到雪夜里,有人驅橇遠去,有人佇立沉默——畫中的遠去者是該劇主人公博克曼的兒子遏哈特,而佇立送別者則是博克曼、他的妻子耿希爾德和舊情人艾勒。
藝術史研究者認為,畫面前景的老人就是易卜生本人,然而也有說法,這其實是博克曼——《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中的主人公。1910 年,蒙克一邊為這部戲劇作畫,一邊對他的畫家朋友拉文貝格評價這部劇作: “易卜生在他的祖國,就好像在雪夜里淋著雪……那是易卜生自己,也是他心目中的挪威……有時我覺得,博克曼就是易卜生。”

《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油畫版 資料圖片
那么,易卜生筆下的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博克曼是一位銀行家,劇名也是主人公的名字。該劇誕生于1896 年,講述的是一個野心家企圖用愛情換取事業成功,利用非法手段侵占財務,最終被告發身陷囹圄的悲劇故事。
博克曼本是礦工的兒子,年輕時憑借聰明才干,從貧困中步步高升,但后來為了財富和地位,與擁有大量遺產的耿希爾德結婚。之后,他擔任銀行經理,將戀人艾勒推給合伙人欣克爾,伺機挪用他人存款,進行冒險投資。在即將大功告成時,被艾勒和欣克爾告發,從此身陷囹圄,身敗名裂,事業毀于一旦。出獄后,這個野心勃勃的銀行總經理,將自己關在樓上8 年,還妄想著東山再起,結果卻在兒子遏哈特出走的夜晚凍死在雪地里。
劇中的博克曼本來有機會成為一位“大人物”——他一度有望入選內閣,并掌握國家大權。如果不是因挪用他人存款用于投資礦山,肯定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但是,博克曼即使在出獄后,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罪之人。
博克曼的犯罪邏輯是這樣。在“閉關”8年期間,他反復“自我審判”:“我把這案子審了一遍又一遍。我自己當原告,也當被告,并且還當審判官。我比任何人都公正。”然而,博克曼想來想去,始終覺得自己沒有錯。他說:“我心里覺得有一個無法拒絕的使命。全國各處囚禁在地底下的幾百萬財富,在高聲叫我。它們高聲喊叫,求我把它們放出來,別人都聽不見它們喊叫,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這樣的畫面,是否像極了《吶喊》中那張面孔。
博克曼不但沒有對自己的罪行進行懺悔,他還對老友佛爾達爾說: “那時候我的目標已經那么近了,我只要再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所有的存款就會有‘著落’,我冒險挪用的證券也都可以全部歸還了。大規模公司差一點就辦起來了,到那時候誰也不會損失一文錢。”如此自我辯白,可見博克曼的貪婪和野心,已經迷惑了良心。
有意思的是,佛爾達爾是一位棄法從文的劇作家。他隨身帶著自己寫的劇本,請博克曼和其他讀者“指教”。聽到博克曼重提舊事,并準備東山再起,佛爾達爾有些擔心:“你得先恢復法律上的地位,我雖然律考沒及格,但這個法律知識還是知道的……”
在博克曼的萬丈雄心面前,法律似乎不值得一提。不過,詭辯終究是詭辯,挪用他人存款必將受到制裁,因為案發之后,無數人的財產已經付諸東流。
和博克曼相類似的人物,還有易卜生《社會支柱》(1877 年)里的博尼克。這個被稱為慈善家的造船場老板,吹噓自己為當地繁榮興盛做出了巨大貢獻,自命為“社會支柱”。但隨著劇情的發展,他的丑惡面目被一層一層揭露出來——自己所謂的幸福家庭生活只不過是“偽裝的幌子”,目的在于獲得妻子的遺產。
可以說,易卜生非常善于諷刺這種資產階級的偽善。
易卜生的好友蒙克,被頌為'''世紀末的藝術家''。其作品常常在充斥著痛苦與矛盾的現實世界中,表現出強烈的悲觀消極情緒。他的童年遭受了一系列悲慘事件的打擊——年幼時母親和姐姐的死亡,一個妹妹被診斷患有精神疾病,這些都影響了他日后作品的情感基調。
蒙克的作品常使用濃厚色彩、狂亂線條和夸張變形,表現人物的孤獨內心和恐懼焦慮。有一陣子,蒙克的畫作中還帶有濃濃的“自閉情緒”。對于易卜生的《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蒙克將自己等同于劇中的博克曼,那個因貪污入獄、被釋放后連續8 年在樓上房間來回踱步的人,有如“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病狼”——這也是蒙克著名自畫像《夜間流浪者》(The Night Wanderer)的主題。
當然,蒙克最著名的作品還是傳世名作《吶喊》,這幅畫被認為是表現主義藝術的一個主要典例,象征著整個歐洲隨處都可以感受到的焦慮氛圍。
蒙克與易卜生關系很好。他在挪威與易卜生相識后,從其劇作中不斷汲取靈感。在前面提到的《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的結局,博克曼在最后的“死亡漫步”中,從雪地走入天地盡頭,遠處是永不衰竭的王國山脈。這個場景也激發了蒙克在1922 年至1924 年創作油畫《繁星之夜》(Starry Night),以及之后其他的同名平版畫和木刻畫版本。
以戲劇人物為主角作畫,蒙克找到了描繪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況的方法,他的人物畫與舞臺上的 “角色”融為一體。他曾經寫道:“不要再畫室內的物、讀書的人和織布的女人了,去畫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呼吸、有感覺、有痛苦、有愛”。因此,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易卜生的戲劇都是蒙克繪畫的靈感源泉,他也將易卜生與尼采、蘇格拉底并稱為“天才”。
為何在那個年代,藝術家熱衷于塑造這樣的人物,那又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19 世紀 50 年代后半期,隨著木材工業的迅猛發展,挪威各行各業都進行著大規模擴張,并在 1860 年達到頂峰。 90 年代中期開始,挪威各大城市迎來壯觀的房地產繁榮。國會于1894 年決定恢復從奧斯陸到其他幾個城市的鐵路建設,進一步推動了土地投機和新房建設。城市的發展,吸引了新居民。有統計表明,在19 世紀 90 年代,奧斯陸的人口每年平均增長 5%。
在這樣的背景下,藝術家緊緊盯著那些時代里的佼佼者,并發現他們身上的“不祥之兆”。易卜生借博克曼的口,說出了那個時代的野心和抱負:“你看得見海峽里大輪船冒煙嗎?沒有?我看得見。你聽,下面河邊的聲音,工廠在開工。那些都是我想創辦的工廠,你聽見它們在轟轟作響嗎?”
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其著作《灰色地帶——易卜生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指出:易卜生的12 部戲,輪回呈現著那個時代的面貌。再沒有別的作家能夠如此專心致志地關注著資產階級世界。莫雷蒂認為,1873 年到 1896 年,歐洲資本主義總危機爆發,而易卜生的12 部劇,幾乎都是對這場危機的逐年記錄。
來自挪威央行的葛德魯普(Karsten Gerdrup)在《自 19 世紀 90 年代以來, 挪威經歷了三次金融危機》中這樣描述:“有許多跡象表明,銀行及其借貸者承擔了過度風險,導致了經濟的日益脆弱。”
葛德魯普指出,19 世紀 90 年代后期,商業銀行數量迅速增加,6 家新銀行在奧斯陸相繼成立,它們很快成為不斷擴張的建筑業、制造業、經紀商和股市投資者的重要信貸提供者。同時,奧斯陸房地產和股價也迅速上漲,新股發行逐年增加。
據史料記載,奧斯陸的房地產公司從 1897年的 16 家增加到 1898 年的47 家,1899 年更是增加到 52 家。如此擴張規模使得大量資金聚集在了資產階級的代表“銀行家”手中,而“爆雷”的隱患與日俱增。然而面對這一切,法律無能為力。
1899 年夏天,挪威金融市場形勢越來越不確定,奧斯陸新銀行采取了激進的貸款政策立場,幾個城市房地產相繼崩盤,銀行業危機此起彼伏,無數金融從業者被送進監獄。而易卜生筆下的博克曼式悲劇,不過是這場危機的冰山一角。這場創作于 1896 年的戲劇,似乎提前預言了幾年后到來的金融危機。
可以說,那個時代的資本主義積累方式之一就是,不斷地侵入新的生活領域。在這些領域中,法律界限并不明確,似乎正在容忍“灰色地帶”的存在,很多行為雖然不非法,但也無正當性可言,規則限制變得非常灰暗模糊。
正因如此,人們一邊以身試險,一邊又陷于被追究責任的恐懼,不斷試圖逃避責任、掩蓋真相。更可怕的是,最終被認定為犯罪并釀成大禍的行為,竟然僅僅被認為是陰謀詭計、機詐手段或變通的道德。正是這些人習慣了試探法律底線和對“灰色地帶”的縱容,導致了19 世紀末那場金融危機的到來。
在《約翰·蓋勃呂爾· 博克曼》的最后一幕,博克曼明白大勢已去,但嘴上還在說:“他們設立了新的銀行,要請我去當總經理。”走進雪夜的死亡之夜,博克曼的眼前仍是“開發不盡、廣大無邊的王國”。但下一秒,告發他的情人艾勒怒斥:“你休想帶著勝利走進你冰冷、漆黑的王國。”博克曼聽罷,晃到椅子旁邊,沉重地坐下嘆息,“恐怕你的預言會實現,艾勒。”
恰如斯言,戲幕落下,王國傾覆。有如那個隱喻,我們僅憑借篤信與僥幸就負笈出海,唯獨忘帶羅盤和航海圖,于是躊躇滿志,向冰川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