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理論體系構建與研究展望

王國勤

往往一些看似巧合的現象，激發了研究者的好奇心。這里就有一例。人類社會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進入了基于數字式互動技術的新媒體時代，而在我國，這恰恰是“社會治理”概念開始進入學術視野的時期。另外，把社會治理現代化和新媒體建設上升為國家發展戰略的步伐也幾乎是同步的，前者始于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后者始于2014年的“文化傳媒新政”(1)指2014年8月18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四次會議通過《關于推動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展的指導意見》，其系列指導思想原則被文化與傳播界稱為“文化傳媒新政”。參見孟威.2015年新媒體研究：真實、趨動與新意[J].當代傳播，2016(1)。。這些看似巧合，其實不然，事實上是源于新媒體技術與社會治理之間的某種深刻關聯。本文所展開的討論就是由這種深刻關聯啟動的。

一、新媒體時代社會治理的知識重建

“社會治理”是一個中國化的復雜概念，可以簡約界定為“社會各種機構、組織和個人等行為角色主體，共同參與解決社會共同體面臨的麻煩和問題的過程”。[1]其中“社會共同體”表明“社會治理”概念中的“社會”并不是指與國家對應的那個社會，而是涵蓋了包括國家與社會在內的整個共同體。而多個行動角色主體的共同參與則展現了“社會治理”區別于“統治”和“社會管理”的關鍵特征。學者們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開始使用這個概念，并不斷推動這項研究，直到2013年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全會正式將“社會治理”作為治國理政的重要概念，社會治理研究開始成為一門顯學。但是，這么多年來的眾多社會治理文獻并沒有充分地關注到“新媒體”這個社會治理的重要背景或技術要素。顯然，圍繞新媒體與社會治理的知識構建是滯后于實踐的。

“新媒體”概念也難以清晰界定，但是大致可以說它“主要指基于數字技術、網絡技術及其他現代信息技術或通信技術的，具有互動性、融合性的媒介形態和平臺”，以及“基于上述媒介從事新聞與其他信息服務的機構”。[2]由此可以看出，“新媒體”的基本特征主要表現為數字化、融合性、互動性、網絡化。它作為專用名詞，顯然不是在簡單的“新”與“舊”相對意義上來使用的。當新媒體技術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得到廣泛使用時，可以說人類社會的“新媒體時代”到來了。它和 “互聯網時代”“大數據時代”等屬于家族相似性的概念。

眾所周知，當新媒體廣泛滲入到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時，本身也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力量，因此可以說 “在傳媒成為 ‘人類皮膚’ 的今天, 傳媒覆蓋著一切, 傳媒呈現著一切”。[3]新媒體的特質及其無孔不入的力量已經深刻地滲入或改變了社會治理的理念和實踐。對此，學者們開始注意到新媒體給社會治理帶來了什么，以及做了一些理論建構工作。無論是學者的關注還是實踐的發展，新媒體技術在傳播中的運用與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推進幾乎都是按照相同的節奏在發展，其深層機制在于新媒體技術的廣泛使用深刻地改造了集體行動中的傳播與溝通的結構、機制和過程，從而促成了多主體參與實現集體合作的社會治理完成從理念到實踐的建構。由此可以說社會治理與基于新媒體技術的傳播從誕生起就是互相嵌入、無法割裂的整體。與之相應，社會治理研究和傳播學也在議題、理論和方法等諸多方面產生了交叉共生的問題域。也是基于這種狀況，社會治理中的傳播現象也一直得到學者們的關注，而且有很多文獻在不同的視角探討這個問題域的諸多議題。而吊詭的是，新媒體技術對社會治理傳播所施加的深層機制雖然被大量的研究文獻從不同的層次或角度予以揭示，但長期以來，學者們基本上還是在“社會治理”與“傳播”兩個領域分開來進行理論研究，而且大多是傳播學的學者們在關注相關問題。這種狀況顯然跟不上研究的需要。因此，需要把社會治理研究與傳播學豐厚的學術積累結合起來，探出一條新路來。換言之，這是新媒體時代社會治理的知識重建之路。

在這種實踐和理論的雙向推動下，本文首次嘗試使用一個體現這種趨勢的研究概念——“社會治理傳播”(2)致謝黃敏教授！在她的倡導與啟發下，我們開始使用“社會治理傳播”概念，并成立了浙江傳媒學院社會治理傳播研究所。。它是用來概括社會治理中的傳播現象和規律以及社會治理經驗本身的傳播過程。“社會治理傳播”概念，類似于“政治傳播”概念。這兩個概念都是偏正結構，前者限定了研究對象的范圍或屬性，而重點落在“傳播”上。當然，光有概念是不夠的，還要看能不能夠圍繞它建構一個具有引導研究功能的系統化知識框架。與該概念相應，“社會治理傳播研究”被界定為以社會治理中的傳播現象與過程為研究對象，主要采取實證方法進行研究，旨在探討蘊涵在這些現象與過程中的通則或規律。在這個思路的指引下，本文試圖從實踐與理論相結合出發、在文獻回顧的基礎上探討：“社會治理傳播研究”在中國語境下是怎樣展開的？可以提供什么樣的知識框架？這兩個問題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共同指向第三個問題：對推進該研究可以做出哪些有價值的展望？

二、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現狀

通過在中國語境下的經驗觀察以及大量相關文獻的回顧，本文試圖圍繞社會治理傳播的要素、機制、層次和場域等四個基本方面初步構建一個有助于全面梳理研究現狀的知識框架，如圖1所示。其中，社會治理傳播的要素主要包括權力、信息與話語，社會治理傳播的機制主要包括溝通機制、輿論機制和謠言機制，社會治理傳播的層次主要涵蓋了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和大眾傳播，社會治理傳播的場域主要是指風險社會、鄉村社會和城市社區。進而言之，本文把社會治理傳播研究初步劃分為這種4大類和12小類的知識框架體系，這種劃分有助于用來分析眾多議題或視角的類型學知識建構。而在實踐中或在具體理論運用中，這些類別之間的關系如圖中雙箭頭所呈現的縱橫交錯、互相融合。當然上述分類中，有些并不十分符合邏輯學上的分類不交叉的標準，但是有助于分析復雜的實踐和展現已有研究的諸多重點議題。

圖1 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初步知識框架

(一)社會治理傳播的基本要素

“權力”通常被認為是集體行動中的核心機制，因為“社會圍繞價值觀和體制而界定，而什么是有價值的以及制度化的，則由權力關系來規定”。[4]鑒于此，社會治理傳播研究需要從權力現象入手構建其知識體系。其次，信息與話語也是構成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基本要素。傳播的是信息，而對信息的解讀一定是情景化與多元化的，這項任務又依靠話語分析。這些要素不僅本身就是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重要內容，而且是構成社會治理傳播的機制、層次和場域等研究的理論基石。

1. 權力要素

首先，在學者們看來，新媒體帶來的改變集中體現在“技術賦權說”，即“新媒體一方面強化了公民為代表的公共權力，但也增強了政府的控制力和市場的滲透力”。[5]國家賦權，自不待言，那么社會賦權是如何形成的呢？雖然媒介本身并不能歸入到權力體制，但是由于媒介權力主要來源于傳播中受眾的自覺認同，同時它并不能專屬某個特定主體，這兩個特點使得這種賦權成為可能。對此，學者最關注的是社會賦權所帶來的變化，其中“更多地為社會中的相對無權者進行賦權，使權力和壟斷資源從國家行為體向非國家行為體轉移”。[6]其次，新媒體發展就是在這種賦權的過程中對社會治理既有的權力體系進行了重構。對社會力量借著可資使用的媒介權力而不斷壯大的情形，有些學者表現略顯激進，甚至認為出現了顯著的“去權威化”或“再中心化”現象。我們必須承認一種新的權力結構遠沒有定型，同時對它的觀察需要擺脫一種零和博弈的思維模式。事實上，這種變遷呈現更多的是在分散化和扁平化趨勢中“動態演化、合作共生與多方博弈的新圖景”。[7]最后，對社會治理而言，這個圖景并不全是和諧的畫面。一方面是因為當前我國社會治理模式仍然有政治化和行政化程度比較高的特點，這會與新的權力結構形成較大的張力，由此制造出諸多的治理問題。[8]另一方面可能會出現由于“大眾媒介權力主體的非理性化傾向, 導致大眾媒介權力的濫用”，[9]因此需要警惕這種傳播的民主幻象。[10]鑒于此，需要國家與社會齊心協力，在發揮好媒介權力的積極治理功能的同時，對媒介權力實施多方面的有效控制 ，[11]旨在構建一個良好的網絡政治生態，能夠更好地實現國家與社會在社會治理中的良性互動。

2.信息要素

我們進入了一個 “人人都能生產信息”的互聯網群體傳播時代，其中新的信息生產方式帶來了新的社會資源配置途徑。[12]在這個背景下，社會治理可以理解為“在本質上是行政組織與其他行動主體在信息溝通、交換的基礎上達成集體行動的過程”。[13]首先，新媒體的使用導致社會治理中信息傳播的機制和方式發生革命性的改變。對各方治理主體而言，“無論是對政府部門還是對政治參與個體，都展現不同的機遇，也在不同程度展現中國政治參與的新圖景”。[14]而對社會秩序而言，新媒體所帶來的信息傳播在內容、結構、流量和時機等維度上都產生了深刻影響。[15]其次，這種變遷中的結構、技術和觀念等因素也造成了社會治理中“信息傳播不對稱”“傳播失靈”和過度依賴“技術治理”等問題。最后，需要思考社會治理如何在理論和實踐層面上積極應對這種變革帶來的諸多問題。學者們提供了社會治理的“信息空間”研究范式，旨在研究社會治理中的信息生產和交換過程，以填補從信息論的角度思考社會治理變革的理論方面的不足。[13](12-17)為了強調其公共性，又衍生出“公共信息空間”[16]概念。如何優化公共信息傳播機制和傳播模式也是個研究熱點。經驗中可以區分為以政府為主體和以第三部門為主體的兩種公共信息傳播機制。[17]其中，關注更多的是第一種類型，涉及政府如何運用新媒體、政府信息公開等議題。公共信息傳播模式研究主要圍繞模式與公眾獲取信息的效果以及主體間互動模式類型學分析等議題。這項研究也分別在農村信息傳播和危機信息傳播等場域中展開。

3.話語要素

無論是新媒體時代社會復雜治理的現實經驗，還是傳播研究發展的內在需求，都需要社會治理傳播研究來一次更高層次的“話語轉向”，即采取“更為多元的方法” 來研究“更為廣闊的議題”。[18]事實上，近些年來，學者們在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話語轉向”方面，展現了豐富多元的理論資源和較高的運用理論分析經驗的能力。首先，學者們從諸多視角來高度關注社會治理的話語重構問題，其中主要圍繞多元話語體系下如何實現合作治理或共同治理的話語重構。[19][20]其次，在研究范式上，這些研究多為案例研究，其中比較常見的研究范式有話語分析綜合法、批判性話語分析、話語制度主義、多元話語分析、建構主義等，另外也不局限于文本分析，多模態話語分析也開始得到使用。其三，在話語機制研究方面，集中于微觀權力、話語博弈與策略、話語空間建構等方面。其四，在話語類型的選題方面也展示了廣闊性的特征，涉及到標語、表態話語、政策話語、新聞報道話語、事件的話語和自媒體話語等。最后，話語分析運用得怎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料庫建設的質量。已有的研究體現了來源的多元性以及較好的可信度。其中來源包括人民網等官網，還包括微博、論壇等眾多自媒體、主流報紙和官方報紙等，而且對話語抽樣的分層比較做到了盡可能全面。

(二)社會治理傳播的機制

溝通機制是參與治理的多元主體之間各類信息溝通的平臺與方式，是社會治理傳播中的核心機制。在新媒體時代，這種溝通機制深深地嵌入了網絡化、數字化的網絡環境中而呈現出新的媒介化特征。由此，有學者提出用“電子治理”概念指代“這種契合網絡民主時代多元主體的互動與合作的(治理)實踐模式”。[21]溝通機制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溝通機制指參與主體之間為實現特定治理目標而正式建立的、基于各種媒體載體的溝通平臺或方式。而廣義的溝通機制除此之外還包括社會輿論與謠言等這些具相對獨立性特征的非正式溝通機制。

1.溝通機制

這里討論的溝通機制采用了狹義的概念。學者對此主要從具體機制和溝通平臺兩個維度上展開。首先，在具體機制方面，主要討論了如何優化對話機制的問題。其中，在原則上，學者提出共享思維和公共目標是使對話真正成為合作治理中的有效溝通機制的必要條件。[22]在技術上，倡導實施多種形式的、嵌入基層協商實踐的開放空間會議，[23]甚至有學者提出了數字協商民主[24]或網絡協商民主[25]等概念。對話機制中有一種重要類型即“風險溝通機制”也很受關注，主要用于一些案例研究。而進入對話機制的內部，可以看到一些文獻對“議程建構”和“共識建構”等環節展開研究。其次，在溝通平臺方面的研究也是比較豐富的，涉及到眾多的媒介載體，例如電視問政、行政聽證、網絡問政、微政務等，這些研究以經驗研究為主。

2.輿論機制

新媒體時代隨著自媒體輿論的出現，其自帶的“去中心化、涌現性、草根性、復雜性和自組織性等特征” ，[26]使得社會治理傳播中的網絡輿論呈現出更加復雜、更難“控制”的局面。輿論研究也發生了轉向，開始聚焦于網絡輿論的研究，新的問題意識和研究路徑不斷涌現。[27]首先，對網絡輿論的功能分析主要還是聚焦于傳統的一些功能，例如有助于促進公共理性，更好地發揮輿論監督的功能，同時也要警惕一些新的網絡輿論風險。更為細致的分析體現在對動員方式與輿論效果之間關系機制的討論。[28]除此之外，也引進了后現代的視角，提出網絡輿論具有一種新的“可見性”功能，即“不是以達成共識為依歸，而是展現不同主體的共同存在”。[29]其次，在研究范式上，使用最多的是心理學視角，集中在社會心理、非理性等情緒與輿論的關系。其他一些經典的范式也在使用，例如框架理論、沉默輿論等。也有學者不滿足現狀，提出為了應對網絡輿論復雜、多元的主體符號實踐，研究范式需要轉向。[30]其三，對于網絡輿論的過程分析，包括生成機制和演化機制兩個方面。其中，生成機制方面聚焦于新媒體如何參與到輿論形成的廣泛討論。演化機制方面，涉及傳播模型和極化、反轉等機制。最后，在網絡輿論的治理方面主要關心的是新媒體條件下如何有效地進行輿論引導，這是廣為關注的一個研究議題，研究文獻比較豐富。

3.謠言機制

借助新媒體技術的網絡謠言，與傳統謠言相比，其類型、功能影響、傳播模型和機制等呈現出更加復雜的狀況。首先，研究中發現在網絡謠言中，社會生活類謠言比例最高，其次為情緒類型而愿望型謠言最少。[31]功能上，“謠言在不同的傳播媒介中具有不同的擴散效應與集體行動效應”，事實上網絡謠言的散布和傳播并不比傳統謠言更加容易擾亂社會秩序或引起大規模的集體行動。[32]甚至有時候會具有一定的正面效應，例如可以發揮社會協調機制或社會資本的作用。其三，對傳播模型的關注已經從經典傳播模型過渡到復雜社會網絡上的謠言傳播模型，學者們提供了多種關于公共事件的傳播模型。[33][34]關于生成、擴散與激化等傳播機制的研究，除了結構性因素仍然得到廣泛關注外，學者們還提供了眾多的機制，例如信息拼圖、喚醒機制、匹配效應、符號學特征和框架建構等。最后，在完善網絡謠言治理機制方面，學者比較關注治理長效機制的構建，[35]而就具體的謠言事件的治理而言，需要構建有效的網絡謠言消解模式[36]以及謠言自凈化機制。[37]

(三)社會治理傳播的層次

按照傳播學的慣例，根據參與者規模與傳播模式的不同，傳播的層面大致可以劃分為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和大眾傳播。進入了新媒體時代，隨著網絡數字互動式媒介的廣泛運用，這三者之間的區別也日漸模糊，融合的趨勢在加強。但是這種分類仍然有其理論分析和經驗觀察上的合理性，尤其是社會治理傳播研究也需要在這種分類基礎上展開。

1.人際傳播

社會治理中的人際傳播指的是在具體場域里通過人際互動、關系維持與發展等傳播機制來對集體行動的過程或效果施加影響。這個傳播層面的經驗容易觀察，加上人際傳播方面的學術積累比較豐厚，對該議題的研究近些年來開始興起，而且無論是研究范式還是議題都呈現出豐富多元的景象。首先，在研究范式上，眾多的人際傳播經典理論被運用到社會治理傳播的本土經驗中，例如印象形成機制、意義協調管理理論、議程設置、身份認同構建、社會支持理論、社會網絡分析法。同時學者們也在致力于人際傳播理論的本土化構建，例如圍繞“關系”概念來構建理論[38]等。其次，所關注的議題也非常多元化，研究比較多的議題依次為城市農民工的人際傳播網絡結構與身份認同構建[39-40]、鄉村社會的日常人際傳播、醫患互動中的人際傳播、群體性事件中的人際傳播等。最后，這項研究比較容易獲得經驗資料，所以實證研究方法的運用比較多。

2.組織傳播

社會治理強調政府、企業、民間組織和公民在內的各類主體通過積極的合作來有效解決集體問題。新媒體時代這些合作方式已經超越了傳統組織的局限，適應網絡數字化互動傳播模式的一些新的組織形態正在形成。鑒于此，“經由傳播而組織”的動態組織傳播觀開始成為社會治理中的組織傳播研究的新范式。[41]在具體的理論運用方面，現有的研究仍然聚焦于一些經典理論，例如組織傳播中的權力博弈、組織認同構建、社會資本等。研究議題方面，得到較多關注的有鄉村社會治理中的組織傳播、自媒體在組織傳播中的使用以及動員式治理中的組織傳播機制[42]等。

3.大眾傳播

新媒體時代，大眾傳播作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基本溝通與組織手段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前文討論的社會治理傳播中的溝通、輿論與謠言機制均屬于大眾傳播的范疇。隨著自媒體的盛行，公眾開始廣泛參與“擬態環境”的建構，尤其是“意見領袖”在建構擬態環境中成為關鍵力量。[43]這些新特點影響了社會治理中大眾傳播的機制與效果。大眾傳播理論是傳播學中比較成熟的理論，很多的理論范式被運用于社會治理傳播的研究，而且在知識結構方面主要圍繞“媒介、受眾、效果”等要素展開。首先，大眾傳播的媒介被認為具有相對獨立的職能權力，[44]發揮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其次，在受眾方面的研究包括技術層面和結構層面的，例如彈幕視頻受眾分析[45]和如何保障社會弱勢群體共享大眾傳播資源[46]等。最后，在效果方面，學者看到了自媒體技術帶來的大眾傳播效果不確定的特點，[47]而且一些經典理論如議程設置和涵化等也在案例研究中得到運用。

(四)社會治理傳播的場域

人類進入現代社會后，隨著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展和強度的提髙，除人類社會一直面臨的自然風險外，各種形式的人為風險如市場風險、技術風險、生態風險和生活風險等也大量涌現。基于這種共識，可以說人類整體上也進入了風險社會。因此，社會治理傳播研究高度關注對風險社會場域中的傳播與治理機制。風險社會場域是根據人類社會普遍具有的屬性來界定的。另一個方面，結合中國的國情，以實際居住區域來劃分，鄉村和城市社區則構成了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另外兩大場域。

1.風險社會

新媒介的廣泛使用給風險治理帶來的影響是一柄雙刃劍，即“在引導風險認知、決策的同時, 也可能成為擴大和再生產風險的因素，”[48]可以說深刻形塑了風險傳播的機制和過程，也給風險治理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在風險傳播機制的研究中，普遍認為新媒介起到了社會放大風險[49]的作用。因此 “風險的社會放大分析框架”理論在案例研究中得到廣泛使用，而且這種框架不僅塑造民眾的風險認知，也激發了社會的恐懼情緒。其中，風險傳播中底層民眾滋生的“信息剝奪心理”[50]也會起到這種放大的作用。在風險傳播的研究對象方面，關注比較多的有突發事件危機傳播、社會沖突、輿論安全和謠言風險等。在風險治理的對策方面，從宏觀角度看，涉及到風險社會下傳播秩序的重構，[51]具體的做法是提高全社會使用新媒體的能力，如塑造政府形象、提高媒體素養、發揮好專家體制、通過風險溝通及共識會議提高參與程度等。

2.鄉村社會

鄉村社會治理傳播研究也同樣置身于“媒介化社會”[52]的背景中，而且在鄉村社會治理媒介化轉向的過程中，研究范式和方法也在發生變化。其中，在研究范式上主要有發展主義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兩種類型。發展主義范式也是一種功能主義視角，例如認為鄉村傳播具有政治認同、社區整合和發展等功能，這也被視作一種旨在實現鄉村善治的“軟性”治理策略。[53]與此同時，有些學者呼吁要通過社會治理傳播改善鄉村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甚至提出應該實現用傳播政治經濟學取代發展主義傳播學[54]的范式轉型，當前這類研究也越來越多。在傳播層面上，社會治理的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和大眾傳播都分別得到足夠的關注，當然經驗中也發現很多時候這三個層面的傳播是融合在一起的。鑒于鄉村生活具有很強的地方特點，有學者提出要構建中國鄉村傳播學，[55]致力于本土化理論建設。這種努力不僅體現在一些本土的經驗觀察上，例如對鄉村人際傳播中“招呼”“聊天”“閑話”和“罵街”等類型的研究，[56]也體現在對傳播模式本土概念的提煉上，例如“協同型傳播”[57]概念等。

3.城市社區

城市社區治理傳播研究主要討論城市化和媒介化雙重背景下社區傳播與治理的機制和過程。不同于傳統的社區傳播，新媒體時代“社會傳播生態已被互聯網傳播邏輯重構”，[58]其特點可以概括為“網絡社會的缺場交往與在場治理。”[59]這使得社區傳播成為現代社區治理重要的具有多重意義的要素。鑒于這種特征，有學者提出“構成性社區傳播理論”，干脆將社區看作是由傳播所構成的網絡。[60]社區傳播的治理功能主要體現在通過充分運用新媒體技術實現更加有效的溝通、協商和合作，從而實現善治目標。關于實現這些功能的具體機制的討論有維系社區共識、培養居民的社區歸屬感、“地點制造”、社區傳播參與機制和培育媒介素養等。由于社區傳播具有上述這些新特征、新功能、新機制，一定要充分發揮新媒體在社區傳播中的作用。

三、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展望

前面根據本文嘗試搭建的一個涵蓋社會治理傳播基本要素、溝通機制、層次與場域等方面的知識結構，對現有的相關研究文獻進行了大致的梳理。雖然限于篇幅，很多有價值文獻不能一一列出，同時學者對這些類別的關注與用力并不均衡，但是總體上所使用的范式、理論、方法、類型等方面也算比較豐富了。和很多新鮮事物一樣，社會治理傳播研究存在諸多不足，但是依然可以對它進行一些積極樂觀的展望。

(一)“社會治理傳播學”何以可能

大量文獻致力于新媒體時代社會治理與傳播學交叉問題域的研究，學術積累已經比較豐富。從邏輯的自洽度到理論與實踐的關聯度，從議題的廣泛性到范式、方法的豐富性等方面看，雖然還有很多不足或者說還有些粗糙，總體上也相對成熟了。因此，這些聚焦于共同問題域的研究成果，應該可以支撐起一個屬于自己內涵與外延的學科范疇。與這種狀況脫節的是，雖然這些文獻聚焦于共同的問題域，但是仍然停留在碎片化的研究狀態。一個新的社會現象產生，伴隨著新的研究領域出現，自然而然地亟需一個新的學科范式來統攝這些新的現象與研究領域。

另一個特點是，當前從事社會治理研究的學者大多擁有政治學、社會學和公共管理學的學科背景，普遍對新媒體技術形塑的社會治理傳播現象關注不夠。與之相反，從事研究社會治理傳播現象的大多數來自傳播學者，這項研究至少當前是他們在挑大梁。但是問題在于，很多傳播學者對政治學、社會學、公共管理學等諸多相關學科的知識儲備或訓練不足，因而影響了研究水準。在新媒體技術廣泛應用于社會治理傳播的背景下，社會治理研究亟需更多關注傳播現象，傳播學研究也亟需廣泛涉獵社會科學的各類知識和理論范式。2014年首屆中國新媒體研究高端論壇上，學者們就紛紛呼吁“走出傳播學”，例如提出“新媒體研究典型的交叉特征顯然不能被原有的學科體系所涵蓋，新的學科知識體系架構亟待確立。”[61]隨后也不斷有學者在呼吁這種知識重建。

可見，諸多條件已經具備，此時把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獨立出來，創立一個新的研究學科“社會治理傳播學”，是有其必然性和可行性的。社會治理傳播學是以社會治理中的傳播現象與過程為研究對象，主要采取實證方法進行研究，旨在探討蘊涵在這些現象與過程中的通則或規律。因此，社會治理傳播學大體上屬于以現實經驗為考察對象的社會科學研究，是新媒體時代跨越社會治理研究與傳播學的交叉學科。

(二)走出“內卷化”的窘境

李金銓指出當前傳播研究領域普遍面臨著“先天的傳統薄弱，理論資源缺乏，視野和范圍都嫌狹小，后天又失調，學界不斷簡單加以再生產”的“內卷化”現象，就連傳播學研究重鎮美國也存在這種“精致的平庸”。[62]國內的傳播學者也為此焦慮，認為媒體研究整體上存在著“內外交困、越走越窄、自說自話”的內卷化狀態。[63]在檢視社會治理傳播研究的眾多文獻中，也發現這種內卷化問題仍然常見。這體現在：西方傳播理論或相關理論的引入，確實帶來了很多研究的新視角、新維度，但是大多的研究停留在套用這些理論范式來闡述中國語境下的具體經驗，真正有突破性的研究發現還比較少。內卷化的典型特征是有量的增長而無質的增長。要走出內卷化困境，一定要堅持以實現知識增量為目標來開展研究，即把知識增量作為衡量具體研究項目和方法的首要標準。

就社會治理傳播研究而言，實現知識增量的研究，除了學術規范做到更加嚴謹和研究方法更加科學之外，還需要考慮它的跨學科特征和經驗研究的基本特征。其跨學科特征要求在研究過程中一切以問題意識為導向，打破學科之間的門戶之見，實現多科學之間的對話、交流和融會貫通。社會治理傳播學作為經驗科學，實現其知識增量的途徑大致有三個：一是揭示出并概念化一些新的經驗，即新媒體時代在社會治理傳播方面出現的前所未有的新現象新經驗新機制等；二是提供新的理論解釋，這只能是在與一些前沿的競爭性理論展開對話的過程中得以實現。這種對話的結果是評估出理論的優劣，其標準主要看其邏輯自洽程度與反常現象的多寡；[64]三是提供新的研究方法。新媒體時代大量新技術的層出不窮，“為新媒體研究創造了無數令人屏息的數據采集和分析手段……從某種程度上說，新媒體對方法的革命要勝于對理論的沖擊。”[65]這是一個城市化、新型工業化、媒介化等多重轉型或變革重疊的時代，對以上三個方面的知識增量來說都是從來未有的好契機。

(三)面向國際化的“本土化”

近現代以來流行的社會科學理論與范式大多源自西方學術，對此大家一直在追問這個問題，即“我們如何從優吸收西方學術，而不淪為它們的‘翻版’，又如何超越西方文化中心主義？”[66]正是懷著這個問題意識，中國學者在進行經驗研究時普遍有種“本土化”理論建構的愿望。早在上世紀90年代，傳播學界已就本土化的主旨達成一個共識，即“關注自身特殊經驗，只有在辨析本己經驗的基礎上才能建構自己的操作理論及分析框架，其意義在于通過對自身的研究，建立起與世界學術對話的基礎。”[67]顯然大家不滿足簡單移植西方理論的做法，而力求訴諸理論層面的主體性構建。從這種問題意識來看，本土化研究從產生起就與國際學術之間形成了持續的張力，也可以說二者是以既“對立”又對話的方式存在著。

如何消解這種張力？在學者們的爭論中大致可以歸納出三種消解方式：第一種提出在我們還很欠缺學術準備和學術積累的情況下，提“本土化”為時尚早。[68]第二種認為本土化是個偽命題，因為一切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都是無一例外地應用于某個具體情景中。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大家都是“本土化”，也就無所謂“本土化”了，因此應該追求的是長遠的學術價值。[69]第三種認為“本土化”是具有歷史使命的真命題，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突顯社會科學的主體性特征，而且從方法論角度看，定性研究需要處理的眾多資料屬于地方性知識，它一定是本土化的。[70]本文認為社會治理傳播研究應該采取第三種處理方式，但是也應該吸收前兩種方式中的合理成分，例如本土化研究首先要有充分的學術準備與積累，其次要追求長遠的學術價值等。通過反思本土化的一些誤區，會發現本土化不是“要不要”的問題，更不是“自娛自樂”的問題，而是要思考如何處理好本土化與國際化的關系問題。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做好面向國際化的本土化研究。做到這點，首先要在立足本土經驗進行研究的同時，時刻關注與國際主流學術的理論對話。社會科學的主體性不僅體現在如何為本國學術或實踐做貢獻，也要體現在為國際主流學術做出貢獻，并能夠得到國際學術界的尊重，這二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其次，這種對話能否有效進行取決于我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從具體的本土經驗中提煉或抽象出人類社會的普遍經驗。因為本土化的研究成果如果沒有辦法上升到人類的普遍經驗層面，就失去了對話的前提。這點對于新媒體時代社會治理傳播研究而言尤為重要，因為它的研究對象是整個人類社會差不多正在同步經歷的一場深刻社會變遷帶來的經驗與體驗。

總之，本文所做的努力集中于試圖提出“社會治理傳播學”這一新的學科分支的必要性與可行性，并根據相關的大量文獻搭建了它的初步知識框架。當然這個知識框架還比較簡易，還有更多的議題和知識需要整合進來。同時，社會治理傳播學的學科價值也將在更多的理論與實踐中去接受檢驗。因此，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