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這些年來,他們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圍繞彼此生長,為了騰出空間而長歪,形成某種不同尋常的姿態。他們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讓一種新的人生成為可能”
“未經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是蘇格拉底在雅典的廣場上生活了半個世紀得出的結論。在這位公元前5世紀的哲人眼中,普通人之所以會做出不利于自己得到幸福感的行為,源自對自身的無知。這種“無知”,用來形容青春的迷茫最恰當不過。
“認識你自己”,即便蘇格拉底不停地催促,苦痛仍是青年男女的必經之路,因為沒人能真正給予他們洞見,洞見須來自他們自身經歷的土壤。無須擔心的是,或遲或早,生活會讓所有人都變成哲學家。
雖不清楚1991年出生的愛爾蘭女作家薩莉·魯尼是如何成為一名年輕哲人的,我們倒可通過一些介紹及時了解到她的早熟與智識。這位“90后”的年輕人,大學時期就有“歐洲大陸第一辯手”的身份,自評“偏愛形式化、抽象的彼此攻擊”(指思維習慣),從不回避任何有意義的議題,比如在自己博客上討論女性、電影、當代藝術、大眾文化,抑或針對愛爾蘭本地與歐洲眼下的政治現狀發表觀點。2017年,薩莉·魯尼憑借處女作《聊天記錄》引發熱議,被媒體譽為“千禧一代代言人”,評論家贊其是“社交時代的塞林格”。她把社交媒體流行背景下這代人有關友誼、愛情、婚姻、金錢、宗教、疾病等困惑寫進書里,運用網絡交流文體精準捕捉到了當下青年的現狀,引發讀者們廣泛共鳴。
《正常人》是薩莉·魯尼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重點仍放在思考這代人與世界的關系上,此書讓她成為英國圖書獎、科斯塔圖書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同名英劇由魯尼自己擔任編劇,導演是憑借電影《房間》獲得奧斯卡提名的蘭尼·阿伯拉罕森。阿伯拉罕森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自己是“抓住了機會”執導的此劇,評價魯尼是“能夠用最簡練的語言捕捉到真實生活中的細節,整本小說充滿深度和見解……她好像真的和這些奇妙的角色在現實中見過面,她能夠在姿勢或聲音的細節中找到一種方式,去探索角色的內在”。

在30041多人評價的豆瓣電影列表下,新劇《正常人》獲得了8.8分的高評分,不少觀眾認為這才是青春劇該有的樣子,不需要狗血的編排,看過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成長的影子。“誠實地書寫我知道的那種生活”,這是魯尼給自己設下的寫作任務。如果說《聊天記錄》完成的是對當下年輕人生活特質的描寫,《正常人》則更進一步,講述了他們的成長及選擇。
《正常人》的故事始于平淡無奇的中學的最后一年,地點在愛爾蘭一個叫斯萊戈的小鎮上,女主人公瑪麗安是鎮上富足人家的女兒,她和男主康奈爾就讀同一所高中,由于康奈爾母親是瑪麗安家的鐘點工,有了這層聯系,兩人得以拉近距離。但這絕不是“寒磣小子與迷人千金”的戀愛劇情,《正常人》的人物設定顛覆了此類陳詞濫調:學校里,最受歡迎的是家境清寒但學習優秀又相貌英俊的康奈爾,相反,有著優越條件的瑪麗安卻是難以合群的那個,她的冷酷和特立獨行,根源于她有著暴力傾向的父親和哥哥,還有冷漠旁觀的母親。
一番雙向吸引后,性格好辯、倔強又自我的瑪麗安成了這份感情的主導者,但好學生康奈爾更在乎旁人的看法,因為在這個20出頭年輕人的眼中,比起公開二人關系的那份決心,迎合集體所帶來的安全感要更加重要一些,這也直接導致了二人的戀情夭折于高中畢業的前夕。
薩莉·魯尼筆下的女主都有著“酷女孩”的個性,《聊天記錄》里21歲女大學生弗朗西斯與三十多歲半過氣演員尼克有了一段明知沒有結果的婚外戀,但在這段關系中,弗朗西斯在智性上是強勢的一方。到了《正常人》里,瑪麗安是誠實的、果斷的,“心里總是清楚自己的想法”,而康奈爾則靦腆,猶豫,“對任何事都不會輕易發表意見”。
而當這兩種個性離開小鎮進入大學環境之下,二人的地位隨即發生了變化,瑪麗安成了風流老練的萬人迷,而沉默又自卑的康奈爾成了那個不適應環境之人。不僅如此,二人背后的階層差異愈加凸顯起來。“經濟把所有故事捆綁在一起”,據薩利·魯尼中文版小說譯者鐘娜介紹,當時的愛爾蘭受全球資本颶風的影響,失業率高達15%,康奈爾就讀于都柏林名校圣三一學院,與那些“造成金融危機”人們的孩子們做起了同學。
當康奈爾們在階層差異中尋找著出路,瑪麗安們則在多種多樣洶涌而入的體驗中篩選和吸收著,企圖尋到愛及人生的答案。作為病態家庭環境成長出來的女孩,瑪麗安用盡全力試圖解答 “如何自愛”以及“愛是什么”的難題。而這其實也是所有人想要知道的答案。
雖然故事中呈現瑪麗安與康奈爾之外其他對象的愛情是通過暴力激烈的性愛來展現的,但魯尼在接受采訪時強調,她不希望人們會覺得有著這樣家庭暴力經歷的人長大后必然會去尋求暴力的情感體驗,她警惕的是“直男對女性的暴力已經被主流當作是性愛的一種方式”。在康奈爾那里,瑪麗安獲得的永遠都是平等的性愛關系,這種平等一度令有著“受虐傾向”的瑪麗安產生自我懷疑——而陷入對自己“非正常“的懷疑又幾乎是所有年輕人的普遍經歷。
在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的自傳體小說《我要快樂,不必正常》中,作家就曾描述過自己因愛上女孩而不被家人接納的感受。憤怒的母親問她為何這樣做,溫特森答道,“這讓我快樂”。母親則追問她,“你明明可以做一個正常人,為什么非要快樂?”——這實在是一個殘忍的好問題。所幸后來溫特森明白了,“快樂與正常”并不真的符合非此即彼的二元論。
比起溫特森,故事里的瑪麗安和康奈爾則要幸運得多,因為他們在自我懷疑的迷茫年紀里遇到了彼此,并不約而同地選擇正視對方的缺陷并接納它。故事就這樣簡單,同時又如此特別,《紐約時報》的劇評版認為,《正常人》展現出了少年愛戀的復雜性,展現了男女主人公在這段感情中的競爭關系,他們共同創造,雙向成長,彼此成全。
讀過魯尼小說的人會被她滿載驚喜的語言迷住,《正常人》的成功意味著具象化的影視折射出了文本所承載的魅力。在那個風景迷人的愛爾蘭小鎮上,導演創造了無數簡單的生活情景,通過平常又飽含文化哲思的對白,記載下男女主人公的愛與煩惱。透過大量淺焦的特寫鏡頭,觀眾可以精確把握到人物所表現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情緒,因此此劇即便不以事件張力作為推進,觀眾也可從這些細膩舒緩的細節中感受到人物的成長變化,并收獲共鳴。影像的成功自然得益于作者雕刻刀般的準確敘述,英國《衛報》提醒觀眾,“沒有薩莉·魯尼的小說,就沒有這樣的電視劇”。
薩莉·魯尼何以成為薩莉·魯尼?譯者鐘娜曾試圖破譯其寫作的密碼。她首先想到的是活躍在紐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紐約派”詩人奧哈拉,這位詩人的名字出現在《正常人》最后一集里,詩人的詩選被康奈爾當作禮物送給了瑪麗安。鐘娜認為,奧哈拉的詩里隱藏著解讀魯尼的鑰匙。
隨便搜一首奧哈拉的詩來讀,你就能明白這些句子是有多適合這部劇的品位,奧哈拉最善于用即興的語調將非詩性的材料引入詩歌的寫作當中,來展現其所處時代的文化風貌。比如他寫紐約的消費文化所包含的商品豐富性,會直接說:“哦!袋鼠,金幣,巧克力蘇打/你們真美!珍珠/口琴,膠糖,阿司匹林/他們總在談論所有這些物品。”在他的代表作《和你一起喝可樂》里,他寫道:“我看著/你,比起世上所有的肖像畫/我更愿意看你/除了可能偶爾看看《波蘭騎手》/不過反正它在弗里克博物館。”
鐘娜認為魯尼的寫作就很“奧哈拉”,比如魯尼這樣形容《正常人》里康奈爾的長相:“(他的)頭發是深色的,臉輪廓分明,像一幅罪犯肖像畫。”比如她這樣敘述康奈爾給遠在瑞典當交換生的瑪麗安寫的信:“……我可以跟你聊我們坐出租車穿過鳳凰公園前去參加的那個聚會,但說實話,聚會很無聊,沒有鹿有趣(前信中他提到在路上偶遇了鹿,認為鹿和瑪麗安有相似之處)。”
另一個直接的線索來自19世紀英語文學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喬治·艾略特。據鐘娜介紹,魯尼本人對自己的師承落落大方,曾推薦讀者將《正常人》和艾略特的《丹尼爾·德龍達》比照閱讀。二者都是采用了雙主線的敘述,講的都是男女主角彼此靈魂相契,卻在成長過程中分分合合的故事。

魯尼甚至說,自己的書基本只是“用當代服飾裝扮起來的十九世紀小說”。《正常人》里,她在這個愛情故事的盒子里裝上了當代青年人成長過程中所要經歷的各種議題,“奧哈拉”式地呈現種種生活的細節,就像一幅繁雜時代的拼貼畫:里面有年輕人對周遭世界的看法、有他們對抗生活的方式、他們的掙扎或妥協等,而這些愛情之外的現實難題才是最能讓觀眾感同身受的部分。
魯尼曾在采訪中說:“在我的作品里,我想讓愛情和浪漫以及由此產生的愉悅和欲望,以壓倒性的力量,夾雜在復雜的普通生活之中。我想讓他們承擔生活乏味的苦難,讓浪漫滲透其中,并對生活的任何方面都保持誠實。”《普通人》的確做到了這些。
千禧一代是美國社會學的一個概念,指的是出生于20世紀時未成年,在跨入21世紀(即2000年)以后達到成年年齡的一代人。這代人的特點是成長時期幾乎同時和互聯網的形成與高速發展時期相吻合。雖然魯尼本人對自己的作品“代表了一代人”的這種說法始終保持著謹慎,但她的確精準把握到了急速變化時代里年輕人的所思所想和所遇。這也是其雖寫的是發生在愛爾蘭土地上的故事,卻能在世界各個國家都能引發廣泛關注與共鳴的原因。
《正常人》里,無論是通過社交媒體還是在那個屬于圣三一學院的生活舞臺上,康奈爾和瑪麗安彼此相愛但從不彼此束縛,這樣的相伴讓他們變得更加豐富起來,就像魯尼在小說結尾寫的那樣,“這些年來,他們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圍繞彼此生長,為了騰出空間而長歪,形成某種不同尋常的姿態。他們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讓一種新的人生成為可能”。
在譯者鐘娜看來,《正常人》寫出了新世紀以來“親密關系的范本”,“兩個年輕人彼此支持、互相理解,有時會有誤會,有分離,但最終還是會走到一起,是一種介乎友誼和愛之間的美好關系”。與此同時,有關他們之間階層關系的呈現誠實地指出了如今影響年輕人關系的這個不可回避的要素之一。
從這個角度來看,魯尼的《正常人》很好地回答了影響個體成長因素的問題,在她的筆下,原生家庭以及個人成長經歷的影響僅僅是其中的兩點,她更加認同的是人與所處時代的深刻關系。而《正常人》的這種對親密關系的見解其實很好地實踐了艾里希·弗洛姆早前的觀點,這位20世紀著名哲學家、心理學家早就在其《愛的藝術》中指出了親密關系與代際、種族、階層等層面的相關性,而如何處理親密關系尋找到愛的真諦,則是任何時代里永恒的課題,對此,兩位作者的答案也是一致的——弗洛姆說:“成熟的愛是在保持自己尊嚴和個性條件下的結合。愛是人的一種主動的能力,是一種突破使人與人分離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種把他和他人聯合起來的能力。”
魯尼則說,“我覺得,人類生來就具有愛和為另一個人犧牲自己的能力,當然,人類的內心可能充滿暴力、殘忍、霸道和壓抑,但也可以充滿愛與溫柔。這就是我希冀的內心社會主義和我平等原則的信念——如果沒有約束,我們實際上可以彼此相愛”——這也是《正常人》給予所有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