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昕
內容摘要: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與普及,資本主義進入了數字資本主義階段,勞動也展現出新的形式。在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基礎上,學者們發展出了非物質勞動、免費勞動、數字勞動等新概念。這些概念豐富了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內涵,并對理解當下的藝術生產有重要意義。但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并沒有過時。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生產勞動、非生產勞動和人的全面發展等理論仍能解釋并指導當下的藝術生產,有利于抵制資本對藝術生產的控制,保持藝術生產的獨立精神。
關鍵詞:數字資本主義;勞動;藝術生產
Abstract: With digital technology keeps entering various fields, capitalism has entered the digital stage in which labour takes many new forms. Based on Marxs theory of labour, recent years, scholars are using new concepts such as immaterial labour, free labour, and digital labour. These concepts enrich Marxs theory of labour and help shed light on artistic production in a high-tech era. Marxs theories on labour and artistic production, however, are still relevant. His elaboration on spiritual production and material production, productive labour and non-productive labour, and the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of people can be applied to and guide the current artistic production.
Key words: Digital Capitalism; labour; artistic production
一、引言
勞動是貫穿馬克思思想的重要范疇,凝聚了馬克思在哲學、經濟學、人類學和共產主義學說等領域的思想碰撞。與勞動概念息息相關的藝術生產理論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資源。近年來,隨著信息與傳播技術的數字化升級,數字媒介幾乎滲透到了日常生活的一切領域,深刻改變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眾多學者認為資本主義已經進入了數字資本主義(Digital Capitalism)階段,勞動的外在形式與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相比也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西方學者在2000年前后就已經注意到了信息技術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影響,并從政治、經濟、社會、人類學等維度進行了研究,指出數字資本主義的本質仍然是資本主義,只不過剝削的形式變得更加隱晦和多樣了。同時,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也深刻改變了當代社會人類的生存狀態。1997年,美國學者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其著作《數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中提到,“計算不再只和計算機有關,它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Negroponte 6)。龐帝認為我們已經進入了后信息時代(Post-information Age),在這個時代,“機器對人的了解程度不亞于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了解能夠達到的程度”(Negroponte 165)。2000年,美國學者丹·席勒(Dan Schiller)在其著作《數字資本主義》(Digital Capitalism)中從電信產業的發展歷史和互聯網空間對世界政治經濟體制的影響的角度,提出數字資本主義階段已經到來,并對其進行了一定的批判。在席勒看來,無所不在的計算機網絡大大拓寬了市場的有效范圍,成為了資本的跨國活動的重要倚仗。他指出:“在擴張性市場邏輯的影響下,因特網正在帶動政治經濟向所謂的數字資本主義轉變,而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場轉變并不有利”(Schiller xvii)。
總的來說,數字資本主義是學者們研究當代社會形態的重要切入點,而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發展則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是否還能適應當今這個數字信息時代,成為了學界探討的熱點之一,其相關理論是否還能解釋和應對當今的藝術生產現象也值得我們探討。
二、 勞動概念的新發展
由于規模化的工廠工人勞動已經不再是資本主義的主要生產方式,不少學者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已經無法解釋當下數字經濟下的新的勞動形式,因而提出了諸如智力勞動、知識勞動、科技勞動、交往勞動和情感勞動等說法,試圖豐富勞動概念的內涵與外延。面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新變化,眾多學者回歸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重新思考勞動、異化等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批判的核心范疇在數字時代的意義,提出了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Labour)、免費勞動(Free Labour)和數字勞動(Digital Labour)等新概念。藝術生產作為精神生產的一個重要部門,是人類勞動過程中智慧與情感的結晶。在數字時代,藝術生產同樣展現出了與過去不同的特征,探究勞動概念的發展對于我們理解當下的藝術生產實踐活動具有重要意義。
2.1 非物質勞動
以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為主要代表的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近年來致力于研究數字經濟時代勞動實踐的發展變化,以及這些新形式的勞動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影響,從而重新建構大眾政治主體。他們建立和完善了非物質勞動的概念和相關理論。非物質勞動較早是由意大利學者莫雷齊奧·拉扎拉托( Maurizio Lazzarato)提出來的,他在《非物質勞動》一文中下了這樣一段定義:“非物質勞動是生產商品的信息內容和文化內容的勞動”(Lazzarato 133)。拉扎拉托把界定和確定文化與藝術標準、時尚、品位、消費標準以及公眾輿論等活動歸入了生產文化內容的勞動,并且認為“非物質勞動構建了一種新的生產和消費的關系,它具象化了需要、想象和消費者品味,而這些具象化的產品又成為了需要、想象和品味的有力生產者。非物質勞動生產出來的產品在消費的過程中不僅沒有被消滅,反而能夠刺激新的消費需求”(Lazzarato 137)。哈特和奈格里在《諸眾》(Multitude)中,進一步闡釋了非物質勞動,并將其分為兩種主要形式:
第一種形式主要指智力的或語言的勞動,譬如解決問題的、符號的和分析的工作以及語言表達。這種非物質勞動生產觀念、符號、代碼、文本、語言形象、圖像及其他諸如此類的產品。非物質勞動的另一種主要形式是‘情感勞動。與作為精神現象的情緒不同,情感既指涉肉體,也指涉精神。事實上,像快樂和悲傷這樣的情感所揭示的,是整個人體組織的生命現狀,表達的是在一定思維模式下的身體的狀況。(Hardt and Negri 108)
無論是拉扎拉托對于非物質勞動的闡釋還是哈特和奈格里對非物質勞動兩種形式的分析,都有利于我們理解當下數字時代的藝術生產的豐富形式和特點。首先,藝術生產的范圍隨著數字技術的普及而擴大,各種生產文化內容的勞動也成為了藝術生產實踐。其次,拉扎拉托所總結的非物質勞動的特征也適用與藝術生產。藝術生產的產品如文字作品、觀念、影像和其他象征符號和文化內容在消費的過程中同樣不會被消滅,并且能夠創造新的消費需求。藝術生產與藝術消費之間本就互相影響、互相促進,而到了數字時代,生產與消費之間的界限進一步模糊,生產者與消費者的身份區別也不再分明。最后,在哈特與奈格里總結的兩種非物質勞動形式中,都可以看到藝術生產的存在,因為藝術生產既能夠生產觀念、符號、代碼、文本、語言形象和圖像,又能夠激發起人的放松、滿足、興奮等情感,是一種既包含智力或語言,又包含情感的勞動。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提出非物質生產概念雖不是為了專門研究文藝現象,卻為觀察數字時代的藝術生產提供了不同的維度。
2.2 免費勞動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起,西方學者就開始把媒體視為生產場所,分析觀眾作為生產力和商品的功能。加拿大傳媒政治經濟學奠基人之一達拉斯·斯邁斯(Dallas Smythe)較早地注意到了傳媒觀眾觀看廣告的行為是在為資本貢獻勞動,并且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即使沒有處在工作崗位上,人們的時間依然在被售賣。實際上,人們的所有活動都被卷入了資本主義生產之中,生產和休閑的時間界限逐漸模糊。1986年,李文特(Bill Livant)和杰哈利(Sut Jhally)根據馬克思的外部剝削和內部剝削的理論,在合著文章《觀看即工作》(“Watching as Working”)中提出,“觀看就是勞動,并且觀看過程既是一種經濟過程,也是一種價值創造過程”(Jhally and Livant 125)。當然,這個時期的觀眾還沒有參與到媒體內容的制作和傳播過程中,僅僅是通過收聽觀看節目和廣告為資本創造價值。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傳統觀眾變成了互聯網用戶,廣泛地參與到了互聯網內容的生產和流通之中,而更多的學者關注到了這其中涉及到的勞動過程,并提出了新的概念,如免費勞動。蒂齊亞納 · 泰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在《免費勞動:為數字經濟生產文化》(“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一文中首次指出:“免費勞動即文化的知識性消費轉變為生產性活動,這種活動在被愉快地接受的過程中往往遭受著無恥的剝削”(Terranova 37)。也就是說,當互聯網用戶自愿在在網絡上觀看信息、創造信息、分享信息和進行交往的同時,其勞動成果和個人信息在不經意間被資本的力量售賣和剝削。泰拉諾瓦將免費勞動的特點概括為:無償,可享受的和受到資本的剝削。與有償勞動相比,免費勞動不是工廠式的勞動而是游樂場式的勞動,勞動主體相對自由,還可以得到一定的享受,但這種活動仍然受到資本的剝削。特勒貝·朔爾茨(Trebor Scholz)也提出了類似的玩樂勞動(playbor)的概念,認為在互聯網上的娛樂或創造性的無償活動正在模糊勞動和玩樂的界限①。
免費勞動和玩樂勞動從政治經濟層面,揭露了資本對互聯網用戶的剝削。資本看似為用戶提供了免費的內容和平臺,實際上卻是在利用用戶的個人信息和創造力牟利,只不過這個過程一般并不會造成用戶的痛苦,反而能夠給他們以享受的感覺。從藝術生產的角度上來說,互聯網為用戶提供了進行藝術創作的技術、平臺和資源,使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發揮創造力,以各種形式進行藝術生產,比如在社交平臺發布文字和影像等作品,對其他用戶的作品進行評價、在視頻網站上發送彈幕等。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實現了自我表達和社會交往,從中獲得了一定的滿足感,但背后資本對這種藝術生產的剝削與控制不應被忽視。
2.3 數字勞動
數字勞動是在免費勞動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更加寬泛的一個概念。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在其著作《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中提出并分析了各種形式的數字勞動(Digital Labour),將其概括為“一切涉及生產和使用數字媒介技術和內容的活動”(Fuchs 4)。福克斯也認為,人們在互聯網上的觀看、閱讀、收聽和使用等行為是可以創造價值的,用戶在使用互聯網的過程中自己也成為了商品。
此外,福克斯高度肯定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異化和剝削等重要范疇的當代價值,在研究中回歸馬克思經典文本,結合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和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對勞動的理解,總結了工作(work)和勞動(labour)之間的區別,認為工作是人類社會生產和發展過程中的普遍的、本質性的行為,而勞動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是工作在特定的社會中的表現形式。工作和勞動之間的區別對于文藝創作活動依然適用,藝術生產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一直存在,是一個普遍的活動,而到了特定的社會歷史階段,當藝術生產受到了資本的雇傭,成為了能夠被資本剝削的勞動,藝術生產的產品就成為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商品。這個階段的藝術生產的產品就具有了商品的屬性,不得不受到市場的影響。在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情況下,難免出現了一些一味迎合市場的口味,質量低劣的藝術生產,傷害了文藝作品的藝術價值。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藝術生產主體的創作過程也與以往不同,許多按字數獲得收益的網絡寫手在資本的控制下淪為了流水線工人般的寫作機器,被迫大量地、模式化地進行創作,喪失了藝術生產的主體性。
以上各種新的勞動概念盡管沒有具體探討文藝創作,但引發了我們對數字技術下藝術生產的主體、生產過程和產品流通過程的思考。藝術生產不僅包括受雇傭的勞動,還包括不受雇傭的、自發的、免費的勞動,我們既要注意這些新變化,也要批判這個過程中資本對藝術創作的剝削。
三、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與藝術生產理論的當代價值
馬克思在討論勞動這個概念時,既考慮了勞動在不同社會時期的一般特性,又指出了在具體的社會,勞動有其不同的表現形式。科學技術的發展固然會改變勞動的外在表現形式,但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并沒有過時,無論是非物質勞動、免費勞動還是數字勞動,都沒有跳出馬克思對勞動的本質的把握。對于數字時代的人類的藝術生產活動,馬克思的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和人的全面發展等相關概念依然適用,仍具有強大的解釋力和時代性。
3.1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
馬克思的精神生產概念是在黑格爾式的精神生產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抽象法”第一章“所有權”中,認為“精神技能、科學知識、藝術、甚至宗教方面的東西(講道、彌撒、祈禱、獻物祝福)、以及發明等等,都可成為契約的對象,而與在買賣等方式中所承認的物同視”(黑格爾,《法哲學原理》 51)。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精神生產概念,摒棄其絕對精神理論。他指出,“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 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 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馬克思、恩格斯,第1卷 186)。 此后,馬克思多次提到“藝術生產”,并把“藝術生產”當作一個“精神生產部門”。
馬克思并沒有割裂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就指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馬克思、恩格斯,第1卷 524)。也就是說,人們的物質活動是精神生產的源泉,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互相交織。因此,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提出的非物質勞動概念遭到了學界一定的質疑。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結合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指出: “正如非物質勞動必須包含物質勞動,那么反過來,所有的物質勞動也都有非物質勞動的一面,因為物質勞動不僅改造了直接作用的物質對象,也改造了主體和社會關系。物質勞動和非物質勞動之間不存在清晰的區別”(Sayers 448)。
物質生產制約著精神生產,但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之間卻也存在著不平衡之處。馬克思提出了物質生產“同某些精神生產部門相敵對”的說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之間發展不平衡的問題尤為突出,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 年手稿)》導言中,馬克思就用“藝術”指稱精神生產,闡述了物質生產的發展與藝術發展之間的不平衡關系:“當藝術生產一旦作為藝術生產出現,它們就再不能以那種在世界史上劃時代的、古典的形式創造出來,因此,在藝術本身的領域內,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形式只有在藝術發展的不發達階段上才是可能的”(馬克思、恩格斯,第8卷 34)。也就是說,物質生產的發展并不能保證精神生產的水平,不可復制的古希臘藝術只誕生于希臘神話的土壤之中,但隨著科技的發展、神話的破滅,古希臘藝術成為了回不去的人類童年。如今面對無所不在的高科技,尤其是虛擬現實(VR)和人工智能(AI),藝術生產如何能夠實現“詩意的棲居”,胡亞敏提出,“文學的使命是為人類尋找和提供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科學技術的未來也是為了給人類尋找更適宜的生存空間,兩者可謂是殊途同歸”(胡亞敏,“高科技與文學創作的新變” 90)。科技的發展還改變了精神生產的分工情況,在過去生產力不發達的社會,由于大部分人要為生產物質生活資料花費很多時間,因而只能讓少數人從事精神生產,進行文藝創作。然而,在互聯網發展的當下,幾乎全民都在進行精神生產,精神生產的主體得到了極大的擴大。
3.2 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
當代信息技術的發展的確改變了勞動的具體形式,但馬克思所闡釋的勞動概念并不僅僅適用于機器時代的工廠勞動。在《資本論》第四卷剩余價值理論中,馬克思區分了生產勞動(productive labour)與非生產勞動(unproductive labour)。這一組概念對于我們理解西方學者提出來的免費勞動、玩樂勞動和數字勞動等新概念有重要意義。
馬克思指出“生產勞動是直接使資本增殖價值的勞動或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馬克思、恩格斯,第8卷 520)。當然,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過程是建立在雇傭勞動的基礎上的,馬克思所用的勞動概念,指的是工人自愿出賣給資本家的勞動。在這些勞動當中,又分為生產勞動和非生產勞動。生產勞動可以生產剩余價值,而非生產勞動主要指的是受私人家庭雇傭而從事的烹飪和清潔等工作。那么無論勞動的形式如何變化,只要是能夠促進資本的增值,就還是生產勞動。福克斯所描述的數字勞動,如硬件制造、軟件生產、內容生產等都是生產性的勞動,只不過有些以體力勞動為主,有些以腦力勞動為主。而目前的新情況是除了雇傭勞動之外,沒有被雇傭的活動也被資本所利用,使資本了實現了增值,而這部分活動從前是消費,現在既是消費也是生產。免費勞動、玩樂勞動和數字勞動中涉及互聯網等多媒體用戶使用多媒體的行為都是屬于這一類別。這些用戶并沒有受到雇傭,但人們在網站上的自主觀看、閱讀、交流、寫作等行為都間接受到了資本的剝削,是否受到雇傭似乎已經不是判斷勞動和剝削的一個必要條件,只要卷入了資本主義體系,即成為了資本增值的一環。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社會當中,人們的普通的消費活動,即使是出于自身的興趣愛好而進行的文藝創作活動,只要被卷入資本主義生產和消費的環節中,就都成為了生產勞動。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免費勞動、玩樂勞動和數字勞動對于馬克思的生產勞動概念進行了一定的拓展,進一步揭示了數字資本主義對人們的生產生活的無所不在的剝削。
從非生產勞動和生產勞動的角度來看,“當下的藝術生產所處的資產階級生產關系雖未發生根本性的置換,但確實發生了從工業生產到數字經濟的形態調整,藝術生產內部及其在社會結構中的功能定位也發生了不同程度變化”(萬娜 97)。在傳統的生產勞動觀念中,直接受到雇傭的文學藝術創作主體所創作的文藝作品在資本的介入下以規模化的形式實現大量生產、大量復制和大量消費,為資本創造了利潤。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文學藝術創作主體無論是否因為受到雇傭而創作文藝作品,只要該作品參與到了資本主義生產和消費的活動中,比如發布到社交平臺、網絡日志等互聯網媒介中,就已經成為了資本主義體系的一環。互聯網用戶在論壇的討論、觀看視頻時的彈幕,甚至是社交和情感交往的內容也應該被納入藝術生產的討論范疇,而其中產生的各種亞文化,也值得我們的關注。
3.3 人的全面發展
當下數字技術的普及使精神生產的分工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參加精神生產的主體有了極大的增加。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互聯網加速了資本的增值,卻也孕育了抵抗資本的力量,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藝術生產縱然受到了資本的剝削和控制,但只要藝術的精神不滅,就能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發揮藝術應有的抵抗作用,為人的全面發展創造條件。
馬克思在談勞動的分工時曾預想,到了共產主義社會, 階級被消滅了, 也就沒有了勞動的固定的、自發的社會分工。到那時,精神生產也不再由固定的階層從事,而是每個社會成員都會具備高度的文化修養, 具有從事精神生產的能力。雖然我們還沒有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但勞動的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已經有了相當大的提升,精神生產也已經擴大到幾乎全民參與,而精神生產應當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養料。要達到人的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②,實現人的所有感官的全面發展,我們需正視數字技術和藝術生產的積極作用。
伯明翰學派在關于媒體信息中的意識形態的文化研究中,就注意到了大眾傳媒時代受眾的主動性,認為受眾并不是被動地接受這些意識形態,而是能夠“解碼”、“解讀”并且抵制這些信息。到了依托于數字技術的互聯網時代,面對這樣一個相對開放的信息場,互聯網用戶不僅僅是內容的受眾,更是內容的生產者和傳播者,具有辨別、抵抗,甚至是反擊的能力。土耳其學者塞爾哈特·科奧爾盧吉爾(Serhat Kolo?lugil)認為,“互聯網作為一個社會經濟網絡,包含著兩股互相對立的力量(既有自由的又有專制的),從而孕育了人類的生產的和創造性的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新的關系”(Kolo?lugil 135)。馬克·德爾茲(Mark Deuze)和約翰·班克斯(John Banks)認為互聯網用戶并不是單方面被資本剝削而意識不到自身所創造的價值,他們主張充分認識互聯網用戶的能動性,并尋求互聯網活動中企業與用戶實現互惠互利和達到雙贏的可能性③。 研究粉絲文化的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也反對將互聯網的受眾當作被動被剝削的群體,他認為互聯網受眾是自主的群體,他們的活動既有經濟動因也有社會關系的原因。因此,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在經濟上被隱秘地剝削了,但受眾在文化上和社會關系上獲得了滿足④。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藝術生產同樣有這樣的能動性和抵抗力,胡亞敏指出,“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產方式,藝術與生俱來的對自由的追求和對愉悅的沖動,構成了一種否定性力量,促使其產生對資本的反抗和超越”(胡亞敏,“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當代拓展” 60)。
互聯網的興起使共享這一理念更加深入人心,福克斯在“邁向馬克思主義的互聯網研究”(“Towards Marxian Internet Studies”)一文中總結了學者們對“共產主義”這一概念的興趣,提到了“共享概念(譬如檔案共享平臺)和共同合作生產的知識(譬如維基百科或免費開放資源軟件運動)”(Fuchs 43)。共享和合作的理念影響了眾多領域,以學術出版界為例,為了瓦解資本對學術出版的控制,一場名為開放存取(open access)的運動逐漸興起。2002年《布達佩斯開放存取倡議》(“Budapest Open Access Initiative”)誕生,指出開放存取即“學術文獻能夠在公共互聯網上免費獲取……版權在這一領域的唯一作用(或者對復制與分享的唯一限制)應是作者對其作品完整性的控制以及被恰當地致謝與引用”⑤。隨后越來越多的學科領域內都出現了支持開放存取的數據庫,基于開放存取模式的期刊出版也漸漸成型。藝術生產同樣具有這樣的共享性,在漫漫的藝術歷史長河中,許多優秀的藝術生產成果都是免費的。藝術作品本身也具有可復制性和可共享性的特性,而互聯網更是放大了這一特性,為實現藝術共享和人的全面發展提供了可能。
四、結語
數字技術正全面而深刻地影響社會生產和生活,學者們對馬克思勞動概念的發展,凝結了他們對這些影響的觀察與反思。盡管這些概念還不一定成熟,有些甚至誤解了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但仍然有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當下勞動的新形式和新特征。新概念的誕生并不意味著馬克思經典范疇的過時,反而更加體現了其思想強大的生命力和當代價值。同時,勞動概念的新發展為我們提供了多維度地觀察數字時代的藝術生產的機會,提出了諸多有待回答的問題,諸如如何全面理解當下的更廣義的藝術生產,如何看待資本對互聯網用戶藝術生產的影響,如何抵御資本的侵襲,保持藝術生產的精神獨立等。而這些問題的解答,對于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的藝術生產,具有重要的啟示性的意義。
注釋【Notes】
①See Trebor Scholz, Digital Labor: 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13).
②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談私有財產的揚棄的時候,馬克思就已經描述過人對人的本質和人的生命的占有(《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 189),他認為這種占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人對世界的任何一種人的關系——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直觀、情感、愿望、活動、愛,——總之,他的個體的一切器官”都包含在此列。馬克思認為只有達到對私有財產的揚棄,才是“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190)。
③See John Banks and Mark Deuze, “Co-creative labou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12.5 (2009): 419-431.
④See Henry Jenkins, Sam Ford and Joshua Green, Spreadable Media: Creating Value and Meaning in a Networked Culture (New York: New York UP, 2013).
⑤See “Budapest Open Access Initiative,” Mar. 2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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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