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樂天 王堅

夏天,在蓮花高過人頭的荷區中采摘,需要“全副武裝”,但很快感覺就像“蓋著一床大棉被”。本版圖片 ? 宋樂天 ? 攝

冬天,養護隊隊員則“全副武裝”下水用腳踩磚塊,以壓住圍網底部。
杭州西湖的荷花一季能開三四場,從六月上旬至九月上旬,游客都可在芙蕖綠波前盡情流連。而在荷區深處,則隱藏著養荷人,多數時候,他們悄悄地來,默默地忙,——熱鬧不屬于他們不過,這一份兼具了﹃城市﹄與﹃田園﹄屬性的工作,很有幾分傳奇意味。
“明朝要早點出發做生活,四點半。”說話者叫陳來弟,杭州西湖風景名勝區西湖水域管理處湖面養護隊的隊長,自17歲進入水域管理處,已在湖上工作了40年。他從辦公桌旁起身,戴上洗得發白的鴨舌帽,風吹日曬的古銅色臉龐朝著門外望一望,轉頭向幾個隊員吩咐道。
此時早晨五點半,室外悄靜,路燈的橘光籠在門前桂花樹冠上;室內也亮著燈,養護隊七名隊員換好工作服,正要從辦公室所在的曲院風荷公園出發,攜帶著船槳、菱桶,駕船前往西湖較大的荷區“做生活”——這是隊員間說的杭州話,意為“干活”。具體而言,這一天的“生活”是疏摘荷葉蓮蓬,歸攏挑選后,再運到斷橋荷區邊上,做公益性質的售賣。
蓮花過人頭
時值7月下旬,已連晴多日。杭州的7月,九點過后,室外行動便像是在“蒸籠”中了。為免中暑,湖上的作業會選在清晨進行,“越早越好,早的話,涼一點。”陳隊長說罷,工作船開動起來,破開垂柳掩映的園內水道。晨風拂在身臉上,驅散了我腦中殘余的昏沉。一路駛過幾個小荷區,荷花爛漫,荷葉如碧盤,挨挨擠擠,連綴著,鋪開一片片冷調的綠,看在眼里,很自然有一種涼意。大紅花與大綠葉,在水天一色的大湖中,搭配著亭臺樓閣、拱橋長堤,是很中國的風景。
中國的水域中,無論東西南北,都有機會見到荷花的身影。當我們來到農家院里的荷塘,或郊野培育基地里的荷花池,作為一種不言自明的背景,我們知道,其中的植株是有人種植、管理著的;而當我們來到西湖的真山水中,心懷為美景所感,不自覺地吟誦起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時,是否會想到眼前的荷花也非天生天養。我因為工作關系,與西湖的養荷人——湖面養護隊隊員們結成了朋友,常常跟他們的船去拍湖上的作業。這一天,我特意起個大早,趕到養護隊辦公室,以為來得夠早了,聽陳隊那么一說,才意識到,原來五點半出發是為了照顧到我的作息,頓時有些慚愧。
西湖的荷區,大大小小共計24個,以平湖秋月荷區、后孤山荷區為最大,多植“西湖紅蓮”“建德紅蓮”“玄武紅蓮”等花蓮品種。這個早晨,陳隊與隊員們兵分幾路,往斷橋荷區、后孤山荷區、青簾坊荷區分別行進。我與兩位年輕的隊員俞陽洋和楊磊同行,我們的目的地是后孤山。
船過蘇堤跨虹橋,便從里湖來到了寬闊的外湖上。只見旭日初升,將陸地景物一一描上了橙紅的邊廓。舉目遠眺,四圍霞光淡淡,映在明鏡般的湖面上;湖天交接處,黛色的山巒綿延如展臂,無限溫柔,將西湖擁在懷中。湖上的晨光,清新又寧靜,睡夢中人無緣得見,對養荷人來說,卻是四季不輟的風景。無論哪一個季節,都須格外起早來工作,以減少對游客觀賞的影響;多數時候,仿佛是西湖里的隱身人,悄悄地來了,默默地忙完——使我想起朱自清的名句:“熱鬧是他們的……”不過,在普通上班族看來,這一份兼具了“城市”與“田園”屬性的工作,恐怕是很有幾分傳奇意味的,像是為信息化時代的人們,保存了回望農業文明的一扇窗口。而在每個工作日清早的船上,迎著晨風巡游西湖,這種心境,又有多少人有機會體驗呢? 記得明末凈慈寺的豁堂禪師寫過一首《點絳唇·湖歌》,自比為“西湖長”:“來往煙波,十年自號西湖長。秋風五兩,吹出蘆花港。得意高歌,夜靜聲初朗。無人賞,自家拍掌,唱得青山響。”是經年累月的愛賞,生命與西湖交融,禪師才會生出休戚與共的主人翁心態吧,這與養荷人對西湖的感情,正有可以共鳴的地方。一邊想著,我們的船從走著一二行人的西泠橋橋洞中穿過,前方南側,柳岸邊是一塊窄長形狀的荷區,朵朵盛開的荷花浴著朝暾,明麗中加添了青春氣。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后孤山荷區。
船在荷區外緣停駐下來。全副武裝的陽洋和楊磊站起身,兩人都戴著闊沿帽,身上是整套的卡其布長袖、長褲,手上還戴手套,除了臉,整個兒包裹了起來。別說親身嘗試,便只是看看,也替他們感到悶熱。這種“武裝”,卻是必要的防護措施,因為荷花的莖桿上有刺,荷區里有蟲、蜂,采摘過程中容易受傷。他們二人喝了苦茶和藿香正氣水,將小船上的菱桶拖下水,各把一張自制的小竹凳安在菱桶中間,穩穩地跨坐上去,以手當槳,留意著荷花莖桿,慢慢劃進荷區最外層。所謂菱桶,是水上采摘專用的交通工具,一米多長,甚淺,略似蠶繭對剖后的一半(當然比蠶繭大得多)。這樣一個扁平的大水桶,進出荷區十分靈活方便,且也不大會損傷到荷花。桶中除了坐人,尚有少量空間可供存放摘下的蓮蓬荷葉。
夏季疏摘荷葉蓮蓬,乃是為了延長荷花觀賞期。“荷花喜歡光照,摘掉枯黃和多余的葉子,陽光和空氣才能透進荷區,促使它們繼續開花。”陳隊這樣解釋。有了疏摘的步驟,西湖的荷花一季能開三四場。從6月上旬至9月上旬,游客都可在芙蕖綠波前盡情流連。不過能看到采摘場面的就少之又少了。我們平常想象“采蓮”,會在腦中浮出一幅充滿詩意的畫面,而西湖蓮荷的采摘,卻與古來采蓮曲中的趣味相去甚遠,十分枯燥、難熬。單只清晨四五點鐘開工這一條,便是許多人不能忍受的了。再者,荷花生得高密,叢中不透風,太陽升起后,內部溫度動輒達到四五十度,在荷區中央工作,用陳隊的話說,“像蓋著一床大棉被”,只消一刻鐘,渾身上下便濕透了。一開始,隊員們會先在荷區邊緣采摘適應,逐漸過渡到荷區中央。卻也不可逗留過久,過段時間便須鉆出荷叢,到邊上來透透氣,喝點水。
眼下,陽洋和楊磊還未深入荷區,我在外邊還能夠看到他們手上的動作:摘荷葉,是用手在荷莖與荷葉相交處一折,順手把折下的荷葉合攏壓一壓,攤平堆放在菱桶中,如此一扇一扇堆疊起來,很是齊整美觀。蓮蓬是帶短短一截桿子一起折下來。摘完荷區邊緣,他們就往荷花深處扎進去了,“蓮花過人頭”,只有荷葉的波動,和偶爾從荷葉間隙里露出的帽子頂,才透露出一點他們來去的蹤跡。
滿船“荷味”歸
六點過后,市聲漸起。我站在船上,往東面斷橋方向看去。朝日更盛了,無遮無攔地,給行人、亭、橋、水面、荷葉荷花,全披上了艷麗的光芒。北山路上隱隱傳來公交報站的聲音,法桐樹下有老人閑散地晨走。我回過頭來,在荷葉荷花中繼續尋覓陽洋楊磊的身影……半小時后,再看到兩位隊員完整的身形時,他們的衣褲都叫汗水染深了一個色度。他們把最后一菱桶的勞動成果轉移到小船上,那里,是滿滿一艙碧綠的荷葉蓮蓬,散發著清鮮的香氣。此時,負責去斷橋旁邊售賣的搭檔:俱已年過五旬的陸水法師傅和壽光元師傅,駕駛著大一些的機動工作船前來交接。幾人合力,把挑選整理后的荷葉蓮蓬移到大船船艙中。大船與小船告別,再繼續往前,接應已行舟至北山街荷區的陳隊及吳華多師傅、楊國明師傅。
而后,滿載著一船西湖“荷味”,直開到斷橋荷區邊上去。那里,早有長長一列等買時鮮的隊伍在翹首以盼。陸師傅和壽師傅一人在船上,一人在岸上,向排隊的人群報一聲價——“荷葉兩塊錢三張,蓮蓬大的五塊錢兩個,小的五塊錢三個”——便開售了。這就是深受老“土著”們喜愛的西湖蓮市,會從每年的7月上旬一直持續到9月上旬。初開市時,蓮蓬供不應求,買到的顧客,往往在余人羨慕的眼光中,坐到路邊法桐樹的圍凳上,現剝一兩個來嘗鮮。7月份的鮮蓮子,自帶珍珠般的光澤,斷面蘊水,甜而脆嫩,足以躋身水果之列。也有不少老主顧買下大捆荷葉,放在車籃中,仿佛一捧綠花,載回家去曬干泡茶,及煮粥、做菜用。小朋友跟著長輩來,得了荷葉,喜笑顏開地翻過來戴在頭上。有一回,一位中年男子看我在拍照,便把他發在朋友圈的現場賦詩拿給我看。是業余作者的打油詩水準,但令我想起郁達夫所說的杭州人的“儀式”:“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兩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為了空的儀式……甚至于四時的游逛,都列在儀式之內,到了時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這種風氣延續到了今日,與作家嘲諷的眼光不同,我心里想著:一地的日常生活里,集體保留著某種“務虛”的追求,不也很可貴嗎?
湖上物產的公益售賣是一項持續多年的傳統,據陳隊告訴我,1979年以前已經有了。再遠一些,民國時期的售賣,因性質不同,湖鮮更為齊全,是西湖里現摘的荷花、荷葉、蓮蓬和蓮藕,如阮毅成在《三句不離本杭》一書中回憶杭州歲月,于《六月荷花》一文中記載:
“有采蓮女郎,送上新采的蓮蓬。并用剛折下來的荷葉,托上新切的生藕片。這些生藕片,切成一樣厚薄。用手取起,一片一片,還是藕斷絲連。藕吃完了,便將荷葉蓋在頭上,以代涼帽。”
“在蘇堤與三潭印月的內外湖面上,經常有女郎輕搖的采蓮小舟,她們低唱著采蓮曲,一面隨時用雙手到水中采藕。卻真是出污泥而不染,纖纖玉手,從未拈到水底的香灰泥屑。她們賣蓮蓬,賣切藕。也賣荷花,由游人攜歸插瓶。也賣荷葉,供游人持歸作粉蒸食品之用。也賣藕粉,用湖水煮之。細而不膩,入口即化。”
敏銳的讀者會從“一面隨時用雙手到水中采藕”的描述里,生出一個疑問——難道湖水這樣淺,以至于從船上俯身,就可以夠到泥地里了嗎? 確是如此,讓我們來看芥川龍之介1921年游歷中國,途中見聞集成的《中國游記》里,《江南游記》部分所載的西湖之旅,其中提到西湖水深:“湖水不如想象的深。從浮萍飄蕩的水面,可以看見蓮芽初吐的水底。起初還以為是因為距湖岸近的緣故,可到處好像都是如此。籠統地說,與其稱之為湖,毋寧更近于巨大的水田。”
淺如“水田”的西湖,對初來乍到、滿懷憧憬的芥川是一個打擊。周游一圈后,他甚至發出“較之于湖光山色,還是觀察人,要遠為愉快”的感慨。
四時節序 荷事不斷
如果芥川能看到今日平均水深2.27米的西湖,那么至少湖光山色方面,是不會令他失望的。西湖水位之變,是新中國成立后多年的疏浚和引配水工程的功勞。現在湖水最深處達4米多。湖中動植物品種豐富,有各色魚類五六十種,最多的是以浮游生物為食的花鰱、白鰱,也有令養荷人頭疼的草食性魚類——每年春末剛冒頭的藕芽,是它們的最愛,而藕芽一旦為魚所食,便無法再生長為荷桿,只能整個兒爛掉。因此,養荷人在蓮市結束以后,即刻開始為新一輪養護做準備,最重要的,是采取種種措施,防止草食性魚類進入生長期的荷區。
首先是切綱。所謂切綱,是漁網下水前,先給漁網的長邊加扎一條綱繩,以固定網眼位置,那么當網圍在荷區外圍時,不會因水流等沖擊力而移位。西湖的荷區都有圍網,這種網,是養荷人為了阻隔草食性魚類,按照特定尺寸(橫目2100目,直目160目,目眼2.5公分)定制的。秋季切綱完成后,并不著急更換圍網,而先巡查每個荷區,發現破網時,登記下來,待來年3月,或進行手工修補,或直接換網。
要用圍網將一個荷區圍護起來,并使網不浮動、移位,就需要每隔一定距離打下鋼管、再套上竹樁,把網掛在竹樁上,網的底部,還要用磚塊墊壓。這些竹樁的用料,必須冬天收取,因為冬天的竹子有韌性,而春竹太脆,易斷。冬季買來成年竹材,制作竹棱、竹箔,這叫做“取料”。切綱時“穿針引線”的梭子,也是這時候動手制作。用來做梭子的竹片,楊師傅說,“要在水里面浸泡至少一周才能雕刻,否則太硬了。”取完料,便要下水換樁——與夏季的采摘可謂“冰與火”的對照:隊員們穿上羽絨襪和防水的連體褲,跳進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換竹棱、打樁,等全部完工,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為要“留得殘荷聽雨聲”,西湖會為游客將當年的殘荷保留到次年正月。2、3月份,春寒料峭時開始收割殘荷。隊員們每人駕一小船,立在船頭,用長長的竹鐮割斷荷莖,打撈到船艙中。殘荷只割到水面以下15公分,留下部分,一是為了不傷害水底的藕莖,二是方便3、4月份魚類在其上產卵。收割完畢,再驗一遍荷區圍網,把破漏了的圍網換新。4月是清塘季。所謂清塘,是用稀釋后的漂白粉遍灑荷區,驅趕草食性魚類出荷區,并為荷區消毒殺菌。5月的常規工作是清理荷區自發的水生植物(如野菱),以免它們侵占荷花空間。此外還有一個有趣的零活兒很受市民關注,是在荷區圍網上,用枯荷莖桿或竹箔這樣的天然材料,跨搭小橋,方便鴛鴦等水禽出入荷區(倘無小橋,那么水禽也像魚類一樣,會被圍網隔絕在荷區外,不能嬉戲蓮葉間了),這種小橋,因而被親切稱為“鴛鴦橋”。6月梅雨季來臨,養荷人需要修整受梅雨影響、長勢較差的荷區,將發枯的荷葉除掉,同時清理滿江紅。6、7月間是拔鞭留種,即拔出部分“西湖紅蓮”,異地栽種,精選出純正的“西湖紅蓮”品種,為擴展純種本土荷區做準備。
2019年6月某日的早晨,我跟著工作船清理枯荷葉回轉,隊員們心情輕松,大家便在船上閑聊起來。陳隊指指吳師傅手中的藕鞭說:“這就是湖北人喜歡吃的藕帶,炒炒是一盤好菜。”又問我家里養不養荷花,指點我盆栽荷花的各種要點。年輕的陽洋養荷了得,同時還是個專業的插花人。我于是向他請教瓶插荷花如何促其開花這一難題。“買荷花的時候,你要挑那種骨朵大的,骨朵小的很難開出來。大骨朵買來后,莖的底部用棉線捆住、扎緊,再用專業針筒給莖桿注水,這樣很快就會開花了。”“原來如此……”
到了7月上旬,我又隨他們往后孤山拔鞭。陳隊穿著連體褲下水,一邊推著菱桶尋找好的花種,一邊跟我講,“……每個階段都馬虎不得,不過5月下旬和6月份最關鍵,因為荷花開始生長了,如果荷桿出了問題,這一年的生活就算白做了。”“再過幾天,專家組會來驗收,驗收合格,就可以開始采摘。”我望望荷區,此時荷花盛放,荷桿早已安然度過幼芽被草食性魚類吃掉的“危險期”,荷區里是一片“蓮葉田田”的景象。一位白衫白褲、專司打撈湖面漂浮物的工作人員,扛著長長的撈桿走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陳隊,辛苦了!”他豎起大拇指來:“今年的荷花長得真好!”
(感謝杭州西湖風景名勝區西湖水域管理處的核正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