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俄羅斯文學傳統之中,女性較多地扮演著自然的化身,傳統俄羅斯道德的護衛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俄羅斯的“靈魂”。東正教的圣母崇拜以及與此有關的斯拉夫原始宗教崇拜,在此類“圣母式女性形象”之中,并逐漸在文學領域占有一席之地。但對優美女性所進行“神化”,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著男權社會下對女性形象的規定與約束。
關鍵詞:《葉甫蓋尼·奧涅金》 圣母式女性形象 社會性別
19世紀俄國社會轉型時期文學是女性形象大幅生產的場域,各式各樣的女性形象在文學作品中被書寫而獲得別樣的生命與價值,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凝固,部分類型化為一種符號被編碼進入俄國對現代化的探索之中。在類型化女性形象中較具代表性的符號之一,是圣母式的優雅女子。由于其自身具有道德理念與理性精神的形象內涵,即具有博愛與人道,寬恕與忍讓,富于犧牲精神,并有堅定的道德操守的文化形象,在較大程度上契合了現代轉型中俄羅斯民族的自我道德認同。19世紀上半葉,歐洲社會改革風起云涌,而俄國仍然面臨著走向何處的問題。部分具有先進思想的知識分子為俄國的出路奔走奮斗,普希金就是其中的一位。十二月黨人的經歷使普希金大受震撼,目睹了醉生夢死的貴族生活的普希金決心承擔起吶喊者的責任,喚醒沉睡的民族。《葉甫蓋尼·奧涅金》即是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創作的產物,是詩人對俄羅斯民族精神振奮與再塑造的一次嘗試。而達吉雅娜這一圣母式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詩人對未來進行思想探索后的結晶,是俄羅斯民族傳統美德與西方文明和諧共存的載體,是普希金眼中的“俄羅斯的靈魂”,作者幾乎將所有理想化的品格都賦予了這個特殊的人物。
一、宗教傳統與“圣母式”女性形象
在俄羅斯民族長期的文學創作歷程中,許許多多有血有肉的“達吉雅娜”構成了俄羅斯文學中獨特的“優美婦女的畫廊”,而考察俄羅斯文學發展,承載新舊交替時代的理想品格與道德操守的任務似乎絕大部分由圣母式承擔,并逐漸具有了俄羅斯象征的意義。溯其根源,圣母式女性形象實際上是文學在俄羅斯傳統宗教觀念的演變與發展中被逐漸滲透的產物。女性形象的文化符號承載,可以追溯到斯拉夫部落時代,此時俄羅斯民族對于周圍世界以及天上地下諸神的概念已經逐漸形成。古斯拉夫人的宗教觀念,是建立在女性與母性廣泛崇拜的多神教信仰。Б·А·雷巴科夫在《古斯拉夫人的多神教》一書中,將古斯拉夫人的多神教信仰劃分為三個階段。在這三個階段中,對女性類型的神的崇拜事實上在逐漸衰退,由保護神崇拜(別列基尼)發展至生育神崇拜(羅德),直至弗拉基米爾改革失敗后放棄多神教改以基督教為國教時,女性神的執司范圍縮小至家庭事務,社會作用幾乎降到最低。但若對斯拉夫神話中的女性神的形象進行抽象概括,仍可得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與大地相聯系的偉大的母親神。
10世紀以后,在東正教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即基督教文化本土化的過程中,部落時期多神教遺產中的女性起源觀念與基督教中的圣母形象相遇、融合、滲透,最終凝聚為對圣母的崇拜。東正教極大地發展了基督文化中的女性本源思想,圣母瑪利亞作為信仰而遭受苦難的人的庇護者與安慰者,其神圣形象幾乎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兼備神人二性的圣母被認為是東正教在面臨外敵以及嚴峻的圣父時的守護者,代表著上帝與人的中介。與此同時,世俗化了的基督教思想對俄羅斯文化同樣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騎士對貴婦人的愛情,在俄羅斯東正教文化的語境下,實際上已經超脫了塵世男女之愛的范疇,上升為一種純粹精神性的對女性典型美德的近乎宗教式的摯愛。這種崇高的精神之愛,隨著彼得大帝的改革由貴族階層逐漸滲透至整個社會,而在文學創作領域中的體現,則為女性形象作為傳統美德與道德的載體被書寫的較高頻率。作為新舊社會轉型之際的理想化“新人”形象,普希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中以達吉雅娜作為理想化形象的選擇,即帶有濃厚的圣母崇拜的宗教色彩。除此之外,歐洲的世俗文化對俄羅斯的圣母崇拜也具有重要的影響。宗教崇拜的嚴肅性與“輕佻”的騎士精神似乎處在二元對立的兩端。但在文學作品中,圣母崇拜確實逐漸發生了移位與再創造,圣母神圣崇高的美德被與塵世中的女子的生活戀愛相嫁接,從而導致圣母式女性形象的發展。換言之,崇高女性形象的塑造背景與框架逐漸發生世俗化的轉移。以《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一文本為例,達吉雅娜的高尚品德與道德觀念的塑造,集中體現在對愛情、婚姻,及其矛盾之中,圣母之神圣性在日常生活與愛情中得到了例證。
二、男權社會下的圣母式女性形象
然而圣母式女性形象塑造,在男權話語下仍然“象征著被抽象成原則的女性的本質”。19世紀的俄國仍然是男權文化主導的世界,女性始終是依附于男性,以男性意識為最終導向的邊緣群體。而時代轉型的背景,則決定了男性對于女性形象的審美在很大程度上會與道德相聯系。在這個層面上,達吉雅娜作為“俄羅斯靈魂”的形象,事實上與她作為女人的身份是分不開的。在《葉甫蓋尼·奧涅金》文本中,與達吉雅娜形象聯系最為緊密的描述,是理想的、美好的、優雅的等一系列形容詞。而這些形容詞堆砌下的達吉雅娜則具備了包括純潔、高尚、自我犧牲、忠誠在內的一系列男性視角下的女性美德。通過對達吉雅娜形象的審視,我們不難發現,她完全符合父權文化傳統中對男女兩性特征的對立描述,即中心—邊緣,主動—被動,理智—感覺,文化—自然等一系列對立項。
達吉雅娜視男性為生活的中心,詩人對她的生活以及思想的表述充分肯定了男性相對于女性而言,在家庭與社會中擁有的中心地位。在文本中,達吉雅娜的生活以及成長,都是圍繞著遲早會出現的那個“他”進行準備的。小說對達吉雅娜的描述,幾乎完美契合了別林斯基“一個女性的生活被高度集中在其心靈生活之中,愛意味著生活,也意味著犧牲”的論斷。達吉雅娜在出場之時就被描述為一個“心靈在等待”的,渴望愛而多愁善感的女孩,構成她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就是愛情與對愛情的期待與盼望。而當奧涅金這一“理想的人物”出現在達吉雅娜的生活之中時,達吉雅娜的精神世界就開始了以奧涅金為中心的圓周運動,她等待著、期盼著奧涅金的愛。巴巴拉·海德認為,在俄羅斯文學中,即使再完美、再理想的女性形象,也始終期待著來自男性的愛,認為只有如此,她們的生命才是完整的。顯然,達吉雅娜也未能逃出這一定律。而在這樣的一個預設前提之下,達吉雅娜理所應當地在潛意識中將結婚、生子、操持家務作為女性自我價值實現的唯一方式,正如她給奧涅金的信中所寫的那樣:“我會找到一個稱心的伴侶,會成為一個忠實的賢妻,也會成為一個善良的母親?!倍谛胖信c長詩的結尾處,達吉雅娜的自白中則不止一次地發出“我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我的保護神”這樣的“性別宣言”,即達吉雅娜實際上認同女性依附于男性的命運,且十分愿意退位至邊緣。雖然達吉雅娜也曾打破傳統,寫下充滿感情的告白信,這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下,無疑是挑戰權威的做法。但我們也不難發現,達吉雅娜人生中幾乎僅有的挫折與痛苦,也正是由這一封違背了社會對女性角色的規則與限定的表白信帶來的。她主動寫信表明心跡的這一行為,從表面上看是突破了父權文化對女性被動地位的限定,但其內容與帶來的結果,卻在事實上鞏固了父權文化的范式。且達吉雅娜在其接下來的生活中,所遵循的仍然是傳統文化與道德中分配給女性的被動的、自我犧牲的、為男性付出一切的角色要求。在俄羅斯父權文化的影響之下,達吉雅娜的命運可以說是被預設了的,重復地走上上一輩的人生之路——嫁給并沒有感情的丈夫,忠于自己的丈夫與家庭。達吉雅娜所作出的一系列的選擇,實際上都是對占據社會文化高地的父權文化的附和,而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內的許多俄羅斯作家對她的高度評價與她的一系列行為選擇具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達吉雅娜的一系列行為與思考,實際上包含著傳統女性角色所被要求的主要內容——邊緣化、被動、服從。這些典型的女性氣質通過達吉雅娜的“自然屬性”,即與土地,與俄羅斯民族文化的親近進行表述。在《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文本中,達吉雅娜一出場就被詩人比作“林中的小鹿”,而在接下來的描述中,對達吉雅娜的形容也總是與俄羅斯民間詩歌的常用比喻聯系在一起,例如“比清晨的月亮還要蒼白”“像一顆落入泥土的種子”等等。達吉雅娜成長在鄉村,她對俄羅斯的冬天、霜凍、寒冷有著特別的感情。這些描述構建出了達吉雅娜的“自然屬性”,同時也強調了達吉雅娜的女性氣質。從性別屬性上看,女性總是與大地聯系在一起,從而具有憂郁、柔弱、沉默、孤獨的氣質。與此同時,詩人還通過達吉雅娜對俄羅斯民間占卜文化強化達吉雅娜的“非理性”色彩,達吉雅娜的夢境之于現實,總是有一種奇異的預兆意義。
達吉雅娜的形象,在《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一文本中,得到了近一半篇幅的詳細描述,且這一形象所具有的品質與美德承載著詩人對俄羅斯民族未來出路的探索,故在部分以該文本為內容的研究中,達吉雅娜被認為是該詩體小說中的真正主人公。但事實上,考察達吉雅娜在小說中的位置,即可發現,對達吉雅娜的刻畫與描寫事實上從未跳出與男主人公相互糾葛的框架。她的美德與品質,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填補男主人公個性中的缺陷而存在??梢哉f,達吉雅娜的存在,是為了突出男主人公的不完整性,即這一圣母形象在詩中是作為男主人公完善自我的工具而存在。達吉雅娜在長詩中的塑造與意義從未離開奧涅金這一形象而單獨存在,換言之,沒有奧涅金,則達吉雅娜在長詩中的地位與作用根本不具備被單獨評價的可能性。達吉雅娜的成長與其個性的描繪,都是以男性為參照體系的,印證了波伏娃“女人完全由她同男人的關系來限定”的論斷。在父權文化占據絕對統治地位的時代,女性美始終難以掙脫道德審判的枷鎖,優雅純潔的圣母符號背后的文化內涵主要在于社會政治爭論,而非性別關系。從小說對達吉雅娜形象的塑造上看,我們很難說達吉雅娜是一個具有獨立存在的重大意義的形象。達吉雅娜的“圣性”承載著作者潛意識中關于女性形象與品質的要求與期待,她體現著男性希望在女性身上看到的幾乎一切特點,傳統兩分式性別觀念被灌注進這一圣母式的文化符號中,達吉雅娜在被塑造被理解的過程中,逐漸成為“代表作者意念”的概念性的人物。普希金之后的很多作家,都以這一形象為依據,提出了女性應該努力的方向,即以男性以家庭為中心的包括生理、精神與社會意義上的歸宿。屠格涅夫筆下的女主人公,涅克拉索夫詩中一系列十二月黨人妻子等形象,皆是“達吉雅娜”在文學中的延續。
包括達吉雅娜在內的圣母式形象,在類型化的過程中逐漸代表了特定的文化符號,即男性對面臨選擇的女性做出符合父權社會文化的“歸順”的期待。而達吉雅娜的形象在話語場權威之下不斷“神化”,直至具有了超出作品本身之外的光環,實際上也是將女性形象放進“金邊籠子”的慣用手段。圣母式女性形象作為文化符號,其承載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附于父權世界的話語體系,生根父權道德的土壤。包括達吉雅娜在內的圣母式女性形象固然優美純潔,具有著難以取代的文學地位,但在很大程度上,這一文化符號所能讓我們窺見的也只是父權文化下“被異化的他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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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張賀薇,女,本科在讀,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方向:西方文學)(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