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達·馬爾 Kyle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計算機科學專業的大二學生阿羅拉住在離學校不遠的高層公寓里。從公寓望向校園,平日里總能見到一幅熱鬧的生活圖景,如今卻瞧不見什么人影。自三月中旬起,這所學校像美國境內諸多大學一樣,取消了面授課程。“大家各回各家,什么新鮮事也沒有。”阿羅拉說,“這令人感到沮喪。”
和許多等待疫情結束的年輕人相同,阿羅拉也在思考自己的未來,其中包括一份本應始于五月初的蘋果公司實習工作。這份實習令人艷羨,也是他選擇留在美國而不是回到印度父母身邊的原因。“如果我回家,要是實習期開始了,加上旅行禁令,我就趕不回來了。”他說。這不僅僅是一份暑期實習:目前在高新技術行業,優秀的實習經歷是畢業生獲得理想工作的最佳途徑。“很難爭取到實習工作的面試機會。”阿羅拉解釋道,“如果這份實習被取消了,我不清楚是否還有其他公司會給我面試的機會。”

美國雜志《紐約客》《時代周刊》《新聞周刊》封面


面對巨大的不確定性,阿羅拉和同學創建了網站“我的實習被取消了嗎”。該網站可以讓學生提交他們所知道的各類公司的招聘計劃,并追蹤哪些公司仍在招聘新人,如果有實習機會,與之相關的工作能否遠程操作。阿羅拉表示,網站創辦幾天后便有成千上萬人訪問,目前網站已列出300多家公司。
比起老年人,如阿羅拉般健康的年輕人不太容易成為新冠病毒危重癥患者。然而,熬過數月之久的隔離期后,等待他們的是隨之而來的經濟衰退,這一切將產生目前尚不明晰的后果。很難想象這群年輕人的未來將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未來至少在某些方面會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徑庭。我的同事在相關文章中提出這樣一種假設:出生于后新冠病毒時代的嬰兒將被稱作“C世代”或“后新冠一代”。
然而,“后新冠一代”不僅單指嬰兒,還涵蓋了那些正在上學的孩童、大學生和初入社會的畢業生——他們特別容易受到短期災難的影響。歷史告訴我們,這群年輕人或將見證其事業發展的脫軌、財務狀況的崩潰以及社交生活的巨變。
“流行病對經濟非常不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醫學和公共衛生史學家康尼思說,“我們即將目睹一大批畢業生艱難求職的過程。”當然,如果你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擦洗醫院的地板,或是去超市停車場整理廢棄的手推車,那么你未來肯定能找到工作,無論薪水多么微薄。
對于一些美國年輕人來說,他們做不了這些工作,或者還不至于絕望到去做這些。然而,比起其他國家為人民所做的一切,美國似乎沒有什么緩解措施。例如,丹麥政府承擔了員工工資的90%,以維持企業正常運轉,并確保人們在疫情結束后仍能保住飯碗;英國政府則為工人工資的80%買單。美國呢?聯邦政府為國民提供每人最多1200美元的一次性救濟,但這僅限于那些在前幾年有一定收入并按時納稅的人。政府還擴大了失業救濟的范圍,只不過有個前提——你能成功地搞定冗雜、繁瑣的失業救濟申請系統。殘酷的真相是,沒人清楚政府給予零工工人的保護性措施如何發揮作用,也無人知曉小企業主怎樣才能取得政府承諾的貸款。
這樣的經濟形勢對幾乎所有美國人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但年長者更有可能通過穩定的事業和一定的積蓄來緩解沖擊。而那些在新冠疫情結束后即將步入成年世界的年輕人,或許就只能硬著頭皮“走鋼絲”了。他們中很少有人能向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員尋求幫助:即便是過去相對繁榮的幾年,也有40%的美國人手頭拿不出400美元來應對緊急開支。而如今,數百萬美國家庭很有可能因經濟損失和醫療債務而失去這種適度的財務彈性。
美國人的生活在過去一兩代人中發生了很大變化,很難將目前的情況與脊髓灰質炎、西班牙流感對美國工人的影響作簡單的比較。首先,有大學文憑的勞動力人口比過去多得多,美國工人也已從制造業、實體產業轉向了服務業與數字領域。其次,工會名存實亡,工作場所保護性措施被取消,個體暴露于上一代人根本不用顧慮的風險之中。曾有一家公司將一名全職員工轉為臨時工,借此避免為其提供醫療保險和帶薪休假。再次,與過去幾代人相比,如今的資源愈發集中在少數超級富豪手里。
要想判斷求職者們的未來,或許可以借鑒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十多年后的今天,人們普遍認為那次危機對當時年輕人的財務狀況帶來了不可挽回的打擊:就業機會驟減,聯邦政府的救濟資金大多流向了銀行和保險公司等大型雇主,而不是工人自己;近1000萬人失去住處,投資者選擇了非常便宜的法院拍賣房,或出租,或轉手賣給更富有的買家,這促使房價的漲幅遠遠超過了美國人的工資增速。正常情況下,Y世代(1981—1996出生的人)本可以為穩定的生活打好事業與社會基礎,但現在他們的存款卻比上幾代人在同一年齡段時要少得多。相對而言,他們中很少有人買房、結婚或生育。
如同大蕭條時期房產轉移至少數人手中一樣,中小型企業很可能在疫情結束后遭遇相同的命運,這對勞動人口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地方藥店、小餐館和其他小企業多年來一直艱難維生,而現在它們中的大多數或許永遠關上了大門,別無選擇的消費者只能從大企業購買餐食或處方藥。與小規模或區域性的零售商相比,亞馬遜龐大的物流系統和勞動力儲備使其具備了明顯的優勢。隨著眾多地方企業的倒閉,大流行病已為亞馬遜及其大型競爭對手——沃爾瑪和開市客——輸送了更多的資金。
雇傭了數百萬人的美國餐館因隔離政策損失慘重,但棒約翰、小凱撒之類的全國連鎖店卻能風生水起——這些連鎖餐廳在電視上播放廣告,兜售所謂溫度高到可以殺死病毒的商用烤箱,其中一些餐廳甚至打算雇傭更多員工以滿足不斷增長的客戶需求。私募股權巨頭貝恩資本計劃吞并那些被疫情削弱的企業,其結果可能是資本的迅速整合。企業之間的競爭力度減弱,工人和消費者的選擇范圍縮小,等待后兩者的是更低的工資和更高的商品價格,他們的經濟狀況也會大不如前。擁有足夠政治影響力的大集團還可以避開迫使它們提高工資、保障工人安全的監管。
結局并非不可改變,但非常不幸,掌權者似乎沒有幫助工人或小企業的意愿。就連經濟發展高度依賴酒店、酒吧、餐館和旅游業的紐約市,其政府也幾乎沒有提供任何資源來維持企業的正常運轉和工人的生計。

經濟崩塌之時,他們的未來在哪里?
當經濟衰退襲來,就業機會殆盡時,現代美國所謂最可靠的災后反應模式開始出現:不管是學手藝還是拿學位,一言以蔽之就是去學校深造。然而,無論新冠病毒對你的未來造成何種影響,學校都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
即便如此,杜蘭大學抗災領導學院主任費雷拉仍預計解除隔離后,申請深造的人“肯定會增加”。2008年金融危機后,Y世代就做了同樣的事情。當時,法學院等院的費用不斷飆升,申請助學貸款的人數創下歷史新高。他們當時不會知道,這些決定最終在提高個人事業方面收效甚微,甚至還加重了其經濟負擔。
費雷拉還說,杜蘭大學縮減了明年的招生計劃,部分原因在于疫情讓整個高等教育領域感受到了壓力。入學前選擇“間隔年”的新生人數較以往有所增加。據一份調查顯示,多達80%的高中生沒有把握自己可以進入第一志愿的大學。私立大學的費用可能會突然上漲。大規模的返校延誤也將以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影響學校未來幾年的預算和招生。正如康尼思的解釋,美國的教育與職業結構尚未遇到過如此大規模的危機。
被困在公寓的阿羅拉還可以在家上課和辦公,但他表示,他所認識的每個人都擔心成績因此下滑。事實證明,在一場緩慢演變的全球危機中,人們很難集中注意力專心于學業。網絡授課也讓許多課程的效果大打折扣,比如需要學生參與實驗或田野調查的化學和生態學。無法獲取實習工作所需的硬件設施令阿羅拉煩惱不已,但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蘋果公司工作人員的理解。
處于初級教育階段的孩童也會受到很大影響。學校的價值不僅在于獲取知識,更在于學習如何與人交往。即使是在計劃周密、資金充足的情況下,網課也不會產生與面授相當的效果。而且,家庭經濟基礎較好的學生比那些家中沒有電腦或網絡的學生更容易渡過此次難關,這將放大后者在過去可能被忽略的劣勢。
過往的危機教會了我們一件事:在極度絕望的時刻,人們對未來的理解將有所轉變。這也許就是年輕人最終可能掌握一些控制權的地方。2008年金融危機將許多Y世代推向了左翼,因為經濟衰退粉碎了他們對穩定、成功之未來的希望。當房價飆升、工資停滯,以及難以擁有基礎醫保時,許多美國年輕人環顧全球,想看看世界上那些富有安康的國家是怎樣的。于是,他們提出訴求,要求聯邦政府施行全民醫保、債務減免、環境保護、財富稅、刑事司法改革、就業計劃以及其他社會保障政策。
“經歷過大流行病的‘后新冠一代很有可能帶來革命性的變化。”霍普金斯大學布隆博格公共衛生學院的醫學人類學家斯帕納說,“他們不會有冷戰思維。”一些美國保守派人士將公共圖書館、免費就醫稱作“暗流涌動的社會主義”,叫囂著“狼來了”,年輕人不再接受這樣的說辭。
如果當權者無法妥善處理新冠病毒和經濟衰退的雙重打擊,一個新美國或將成為現實——免費的醫療保健、改革后的司法體系和有所改善的勞動法。然而,風起云涌時總會刮起不同的葉片。金融危機讓許多年輕人轉向左翼的同時,也推動了右翼人士主導的茶黨運動,以及特朗普的上臺。混亂為社會安全保障打開了大門,威權主義也趁機溜了進來。
年輕一代自發形成的疫病抵御方式也將改變他們的生活。美國年輕人以志愿者的姿態回應此次危機,這似乎也是“后新冠一代”第一次花費大量時間為他人服務。分享物資和親自照顧鄰居,或許可以幫助他們扭轉過去幾十年來摧毀了數百萬人的孤獨和疏離感。
盡管我們對疫情的反應如此強烈,但危機結束后人們往往會患上健忘癥。也許這次不同,因為它的破壞性已經大到改變了人們對安全的理解。我們必須通過這段黑暗的隧道,走到另一頭,站在陽光下,才能知道改變究竟會不會到來。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