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新燕口述 汪德富整理

聞一多(1899-1946)不僅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文壇巨子,更是一位品格高尚、愛憎分明、鐵骨錚錚的民族精英。世人多熟知他在對國民黨斗爭中獻出寶貴生命的事跡,卻不知他在對待親人及晚輩的教育上,以尊重為前提,做到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聞一多侄孫女聞新燕深情講述了她父親聞立勛與四叔聞一多之間的故事。
我的父親聞立勛,1912年生于湖北浠水縣的巴河望天湖,是聞一多的大哥聞展民的兒子,稱聞一多為四叔。
父親從小生得聰明伶俐,祖父祖母和家人都視他為膝下麟兒,聞一多也十分喜愛他。聞一多對晚輩的學習非常關心,常出題目教他們做文章。望天湖的荷花開了。他出《詠荷花》的題目教他們作詩。那時候,軍閥混戰,潰兵橫行鄉里,有時為了躲避騷擾,家里人不得不在湖中船上度過,聞一多便出了個“潰兵行”的題目叫他們做。文章做好,他親自給孩子們修改。誰的文章做得好,他就把自己的牙刷、牙膏、鏡子等日常用品獎給他們。有年暑假,他特地給我父親糊了把扇子,并在上面畫了個牧童騎牛,手拿著書看。還題了四句話:“王冕牧牛,騎牛讀書,試問爾兒,自比何如?”以此來激勵侄輩們。
父親聞立勛從小由于受到聞一多勤奮好學的影響,成績非常優異,1930年考入武漢大學。可是父親在大學期間貪玩,學習不夠用功,家里誰說他都不聽。我爺爺聞展民跟聞一多商量,將他放到聞一多身邊管教,俗話講再不聽話的孩子總會要怕一個人,我父親就服他四叔聞一多。
1932年,我父親轉到北京上輔仁大學(今北京師范大學),在北京上大學期間和四叔聞一多全家吃住在一起。聞一多在生活、學習上處處對父親關懷備至、循循善誘,從不發脾氣,把我父親當自己的孩子對待。
有一段時間,我父親貪玩的老毛病又犯了,并學會了抽煙,老家寄給他的費用不夠花銷,他也不好意思向四叔聞一多開口要。怎么辦?他觀察到四叔每個月領工資是拿自己私章去領,他就動心思想去冒領工資。有一個月,發工資時間到了,我父親就偷偷到四叔房里把抽屜打開,將聞一多的私章拿到財務室去領工資。因為我父親長期在叔叔家吃住,財務人員都知道他是聞一多侄兒,以為聞一多教授忙,叫侄兒來代領,也沒在意,就叫我父親把聞一多的章子拿出來蓋。當會計看到印章時,一愣,這不是聞一多每次領工資的那枚印章!可能覺得有點問題,就對我父親說:今天錢不夠,你明日來拿。
錢沒領到,父親偷偷把章子放回了原處,但這一天他過得戰戰兢兢,擔心叔叔知道此事還不定會怎么處罰自己。
當日,財務室人員就找到聞一多說:聞教授,你怎么回事呀?今天這么粗心,沒有拿平時領工資的章子叫侄兒來領錢。
聞一多聽財務人員這么一說,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對財務人員說:是我粗心了,慌慌張張拿錯了,等他再來領工資時你就把錢給他。
回到家里,聞一多也沒聲張,把我父親叫到房里平靜地說:立勛啦,你看啦,我領工資是用這個章子,其他章子是我畫畫用的,你以后領下資就用這個章子去領。
當時我父親非常愧疚,臉嚇得緋紅,一個勁地說,叔叔我對不起你,我錯了!我改!
聞一多當時也沒罵他,更沒有打他,就說要用錢跟我說一聲,知道錯了就行了,現在你把這枚章子拿去,明天就去財務室把工資領回來。
家中發生了這么一件事,聞一多沒有對任何人講,包括他的家人。我父親一生始終銘記心中。
領工資一事發生不久后又發生了一件事,因為家庭經濟條件較好,聞一多囑咐我父親別學抽煙,父親也答應了,但他劣性未改,還是偷偷到學校抽煙。有一天下午,我父親買了一包當時最高檔的香煙,正在宿舍和同學吞云吐霧,這時聞一多到學校來看他,正從宿舍窗外經過時,父親發現了四叔的身影,嚇得趕緊滅了煙,把未抽完的一包煙丟到窗外。聞一多走進門時,室內煙霧繚繞,但他像是沒看到一樣,只問父親學習怎么樣,生活上缺些什么?沒有刻意去指責。我父親當時心生慚愧,從此以后再沒抽過煙。
聞一多言傳身教的方法,不但影響我父親整個人生,還延續到我們這一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姐弟倆。“文革”期間,父親被關進牛棚,下放嘉魚農村改造,心情非常不好,把家里保姆也辭掉了,自己做飯吃。有一次吃完飯,我去洗碗,不小心把放在案板上的碗全部打碎了,我嚇得直哭。父親看到打碎的碗驚得目瞪口呆,因為當時經濟條件、物質條件非常困難,特別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時有一對非常高檔的細瓷寶蓋碗,黃釉上浮雕彩繪的龍鳳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是聞家的祖傳珍寶,拿錢是買不到的,過去家里有保姆時,父親囑咐保姆洗這對碗時要非常過細、格外小心,不要磕了、碰了。但那次就算是我把這么珍貴的龍鳳對碗摔碎了,父親也一句責備的話沒說,還寬慰我說,下次注意。哪個孩子能做到不犯錯哩,只要記得就行了。他不以粗暴方式教育小孩,是學到四叔聞一多言傳身教、寬以待人的教育方法,這種教育方法在我們聞家代代相傳。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云南各界追悼李公樸的大會上,面對國民黨特務,拍案而起,慷慨激昂地發表了即席講演——著名的《最后一次講演》。下午5時許,在回家途中,慘遭國民黨特務殺害,時年僅47歲。噩耗傳到上海,我父親在辦公室里痛哭一場,怒罵國民黨無恥,當場把自己的國民黨黨員證撕得粉碎。
聞一多1916年至1946年的書信手跡,幾乎涵蓋了他從17歲到47歲的生命過程。這些堪稱歷史文物的原件,早年部分是我父親在抗戰逃避轟炸的艱辛歲月中精心保存下來的,1946年轉交聞一多夫人高孝貞。
新中國成立前夕,我父親從上海辭職回武漢。后由嬸娘魏克推薦到武漢電影院工作,被任命為第一任經理。1984年,父親病逝于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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