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雪

一
他們相識于一間音樂教室,那時,她是老師,他是學生。
因為分租的公寓里有一架房東留下的鋼琴,他突然心生學鋼琴的念頭。年近30 歲,身高185 厘米,看起來像是運動員的大男人,害羞地走進了那家小區里的音樂教室,與柜臺接待人員談妥上課的價錢與課時數,便被請入教室內的小包間。有一個當值的老師可以當場試教,接待人員事先聲明,如果覺得試教的老師不合適,還可以再換人。
那個小包間里有個長發女孩正在等待。
他的高大映照出她的嬌小,穿著碎花裙,戴金框眼鏡,長發如瀑的女孩,不,該說是女人,淡淡妝容,微笑淺淺。老師自稱姓謝,他說自己姓李,感覺自己大手大腳顯得空間很小,老師坐在琴凳上教學,問他能不能讀五線譜,他說以前學校學過,但恐怕需要復習,老師概要地為他復習,他很快就能讀譜了。
他們最初就像尋常的師生,他在家照譜練習,牙牙學語似的。他喜歡謝老師在作業本上娟秀的字跡,交錯著他自己潦草的筆記,仿佛在作業本上對話。當回到鋼琴教室,他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彈奏。
他沒有天分,學習又太晚,但都無所謂,此后他的生活重心似乎都圍繞著這每周一次的鋼琴課,期待著老師聽他彈完練習曲,為他演奏一個曲子,感覺像是他自己獨享的演奏會,他望著老師的側臉,看她揚起手,飛舞指尖,感受她努力要傳達給他的,關于音樂的美好。
他鼓起勇氣約老師出去,已經是學習三個月之后了,公司舉辦原著小說搭配電影放映會,貴賓席座位有兩份。“想邀請老師一起觀賞。”他將票與卡片放在信封里,恭敬地遞給她。老師問了日期,偏著頭想了想,微笑說:“那天好像沒事,就一起去吧。”
二
七點鐘的電影,放映完畢時老師的臉上流著淚水,他沒敢動彈,等到大家都散場了,他們才離開。“要不要一起吃點東西?”他問。老師點點頭。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在商店街走著的時候,就去握了老師的手,那雙在琴鍵上輕舞飛揚的手,握起來冰涼柔軟,老師沒拒絕,他就繼續握著,想把她的手握暖。
因為握著手不想放開,他們沿著商店街一路走,走到了附近的小公園。
公園里有小孩玩的秋千,老師開心地蕩著秋千,他幫老師把秋千推高,讓她蕩下來,老師開心地大笑。一次一次推高,一次一次來回擺蕩,仿佛自有旋律,他赫然感覺自己雖然跟老師說過的話不多,卻好像能體會到老師的某種心緒,這是不是叫作心電感應,或者某種頻道相近?他想起之前分手的女友總是怨他“沒有情調”,他不知道老師怎么看待他,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帶給她快樂。
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并排坐著,空曠無人的夜間公園、路燈,蕩秋千,溜滑梯,感覺他們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妻,趁著孩子們都睡了,在自家附近的公園散步。
“我喜歡你。”他直接地表白了。
“為什么呢?”她問。
“我第一次聽你彈琴就喜歡上你了,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共鳴。”他說。
她輕聲笑了起來,他臉紅了,難道是因為共鳴這詞太老套了嗎?
“我喜歡你的說法。”她說。說完,就把手心蓋在他的手背上。
“跟我交往吧!”他說。
三
那夜散步送她回她的住處,走了好遠好遠。途中,她悠悠說起自己在四歲那年被父母送去學鋼琴,她前20 年人生都為了做鋼琴家而活,直到有一次鋼琴大賽之前,右手拇指突然疼痛難忍,不聽使喚,她放棄比賽,開始就醫,從手痛變成全身關節疼痛,到大醫院做了各種檢查,檢查出是類風濕性關節炎,一種自體免疫疾病,只能控制,無法治愈。
度過最初發病期,靠著意志力復原身體,她還是可以繼續彈琴,但已經受損的關節脆弱,手指無法產生連續爆發力,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成為頂尖的鋼琴家了。20 多年來她活著只為了一個目標,但那個目標破滅了。
“那真是瞬間世界就暗掉了。徹底的黑暗,看不到一點光。”
她在家里荒廢了很久,不出門、不打扮、沒工作,連男朋友都離開她了,父母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她的失落。她就這樣,度過了無所事事的六年。
直到去年初,父親因病倒下,家里耗盡了積蓄,她得出門賺錢了,她才開始在鋼琴教室上課,每周五天,在三個教室間流轉。學生從小到老,什么年紀的都有,她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適合當老師,后來她每次上課結束前,都會為學生彈奏一曲。她說:“我還可以彈琴,但不再為了比賽或表演。這樣讓我能夠好好活下去。”
當生命走到黑暗期,你一定非常孤獨,這時如果有人為你點亮一盞燈,你一定要珍惜他。
“我有病哦,這個病不會痊愈,每兩個月都要進醫院。每天要吃很多顆藥丸。你確定要跟一個病人交往嗎?”她說。
他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在她說著自己的故事時,他一直流著眼淚,不敢讓她發現。
“我也是有病的人。”他說。
“20 歲那年,我在客廳,看到了上吊的父親。那之后,我從沒有讓客廳的燈熄滅過。我看見你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心里的燈曾經熄滅的人。”他說。
“跟我交往吧。我們一起護住那盞燈。”
他們斷續又說了很多話,把來時路又走回了頭,還沒有決定要到誰的家,最后他們把夜路走到天明,然后各自回家去,期待另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