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東
1995 年冬天,全市人大代表的選舉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航運公司根據船隊流動分散的特點,成立了工作小組,我是組長。我與辦公室的老嚴、小張、小俞一行四人前往各個船隊停泊的港口、航道、碼頭等地用流動票箱來讓廣大船員投票選舉。
公司調度室來電,當晚,蘇虞511 船隊在姑蘇城外的石礦作短暫停留,裝運石塊。這個長江運輸船隊有50 名船員在水上作業,長年累月漂泊在外。人大代表選舉工作不同于一般工作,任務艱巨,意義重大。我們務必追趕船隊,如期開展選舉工作。
當天下午,我們從常熟出發。不料,乘坐的公共汽車途中拋錨,耽誤了時間,到達蘇州城里太陽已經落山。考慮到這個船隊裝運石塊后連夜起航,渡長江,前往蘇北。時間緊迫,既不能耽誤選舉工作,又不能影響船隊的運輸生產。我們從蘇州下車后,連晚飯也顧不上吃,立即轉車前往姑蘇城外的楓橋。

我們到達楓橋已是傍晚。由于人地生疏,一時找不到石礦的地點。聽當地人說,楓橋離石礦很遠。天越來越黑,車輛越來越少。我心里暗暗著急。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好不容易攔了一輛出租車。我想這可能是今晚最后一輛出租車了,千萬不能錯失良機。司機很客氣,做了個手勢請我們上車。可是,當我叫他掉頭把車開往礦區時,他連連搖頭說:“到石礦都是坑坑洼洼的小路,我的車進不去呀。再說,天色這么晚……”老嚴對司機說:“這樣吧,我們多付一點車費,好不好?”司機說:“這不是錢的事,實在是車子不能跑山路,抱歉。”我們無可奈何地下了車。
夜,黑沉沉。
我們一邊問路一邊加快腳步向前走。我想,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在礦區裝載石塊的船隊。如果找不到車,就只好徒步趕路。因為船隊流動性強,說走就走。今晚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突然,我發現前邊有個工藝品門市部還亮著燈光。門口停著一輛藍色的小三輪,惹眼得很。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走過去。門市部里有一個年輕女子在燈下干活。看樣子她像個山里人,臉色黝黑,濃眉毛,身體結實。她抬起頭見了我們幾個不速之客,眼里顯露出好奇的目光。我說明了來意,請她當向導,并想請她用小三輪把我們送到石礦,不知她能否幫個忙?她聽說我們是為船隊選舉工作而從常熟趕來的,仔細地打量著我們。看著我急巴巴的樣子,她就放下手中的活,二話沒說,就走到車前發動機器。老嚴問:“跑一趟多少錢?”她說:“放心吧,你們來楓橋,咱們就是朋友。你們人生地不熟,有急事要辦,我就算幫忙,也是應該的。”說完,她笑了笑,示意我們上車。我怪老嚴不該多嘴,到這個時候了,趕路最要緊,還什么錢不錢的。
山路彎彎曲曲,天剛下過雨,路面又爛又滑。行車很困難,車和人都不住地搖晃,幸虧她熟門熟路,否則,我們在夜里辨不清方向。聽她的口音像本地人,從閑談中得知,她從小在礦區長大,整天和石頭打交道。如今在楓橋鎮上開了個工藝品門市部,經常在楓橋和礦山之間來回奔跑,做些小買賣。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有一段山路坡度較大,她很有經驗,車子打著近光燈,擋位掛得很低,開得特別慢。旁邊,一輛摩托車飛速沖了過去。她說:“不好,那輛摩托車可能會出事。”一會兒,我們經過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翻在路邊。騎車人被摔得鼻青眼腫。她告訴我,那都是一些外地人,不熟悉山區的路況所致。看來,剛才出租車司機不走這條羊腸小道,是明智的。由于山里開采的石頭主要依靠水路來運輸的,這條小路來往的車輛極少。忽然,車子顛了一下,熄火了。她跳下車走到我身邊。“怎么啦?”我問。她說:“車輪陷入一個小水坑。快下車幫忙推一把。”我們立即跳下車,用力推,但車輪打滑,泥漿水濺濕了我的衣服,一不小心我的腳踩到水坑里,鞋也濕了。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這時,她走到路邊撿起幾塊小石塊,填在車輪下面的爛泥上,然后爬上車發動機器,用力踩油門,我們在后面齊心協力推,一會兒,小三輪終于沖出水坑。就這樣,在這彎彎的山路上,小三輪繼續向前。我們好不容易抵達石礦。可礦區之大,到處都是土堆、石頭和樹木,碼頭在哪里呢?天黑乎乎地看不清。她說:“碼頭靠近河流,應該在不遠處。”她開著車帶我們往河邊走,終于找到了碼頭上正在裝載石塊的蘇虞511 船隊。
小河不寬,彎彎曲曲,涓涓的流水繞莊而過。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了,月光灑下來,河面上像鋪了一層銀霜。一艘艘駁船停泊在岸邊,船艙里滿載的石塊沉浮在水中的倒影十分柔美。船尾炊煙裊裊,水面上飄來一陣陣飯菜的香味。烘托出船隊夜航前短暫的寧靜。礦山的石頭就是從這條河里源源不斷地運出去的。我們召集船員開會,岸上找不到會議室,船員們在船上臨時搭了布棚,棚里掛上了兩盞桅燈,照得四周亮堂堂的。船艙中央擺放著流動的投票箱,十分醒目。大家拿出筆和紙,唰唰地寫起來。船艙里的石塊成了我們的“桌子”和“凳子”。
上船時,我多了一個心眼,請她原地留下來,等會議結束后再送我們回楓橋。她也有這樣的想法,把車子熄了火,停靠在路邊。我說:“你晚飯還沒吃,餓了吧?”她說:“不要緊,車上備有方便面和開水,泡一下即可。”可是不巧,偏偏這個時候,她門市部那邊來電催她回去有事。我知道她工作很忙,不能讓她久等。她急著說:“那好吧,我先回。”我這才想起來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揮了揮手說:“山里人。”一眨眼,她的小三輪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慶幸的是,會議很順利,每個船員投下了莊嚴的一票。深夜,選舉工作圓滿結束了。嘟——嘟——船隊要起錨遠航了。黑夜里,我們在岸邊揮手致意,送走了船隊。感覺一陣輕松。回頭看看,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這才擔心今晚住在哪里呢?礦區的生活環境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完美,別說旅館和招待所了,就連簡陋的民宿也沒有。寒風刺骨,天氣很冷。我們必須連夜返回楓橋鎮,否則,這個冬夜將露宿在礦區。
我真后悔剛才沒有留住那輛小三輪。哪怕是留個能與她聯系的電話號碼也好。現在怎么辦?路再長也有終點,夜再長也有盡頭。我們只能原路徒步返回楓橋,那里有旅館住宿。月亮躲進了云層里,礦山四周一片漆黑,偶爾有一兩聲犬吠,劃破冬夜的寧靜。說實話,我們在山區走夜路還是第一次呢。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又一重,不管我們往哪里走,奇怪的是山路跟著轉回來,我們一時迷失了方向,走來走去總是走不出山區。怎么辦?我們應該朝遠方三更燈火的那個方向走,那里是楓橋,不會錯。忽然,從遠而近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種聲音,輕輕的,慢慢的,忽高忽低。是寒山寺的夜半鐘聲?我豎起耳朵,再仔細一聽,噢不,那是突突突的機器聲,前方有車輛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顛簸,越來越近。轉過一個山彎,就看見了一道光芒照射過來。啊!這么熟悉,是她的小三輪回來了。頓時,一股暖流涌上了我的心頭……
多少年過去了,我有時還想,當年如果沒有這個素不相識的山村女子來回接送,那晚我們能找到姑蘇城外的船隊嗎?夜海茫茫,我們又將怎樣走出重重疊疊的礦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