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1929 年,錢鍾書自無錫輔仁中學高中畢業,被清華大學錄取。錢鍾書“高考”國文和英文成績特優,而數學只考了15 分。在有關他的幾篇重要回憶文章和傳記中,都記載為,因為數學成績低,他是被清華校長羅家倫破格錄取的。茲舉幾例。
同學鄒文海《憶錢鍾書》:“他的入學考試,有不尋常的經歷。因為他算學零分,按例不得錄取,而羅志希校長因他英文特優,所以力爭破格準其入學。”零分之說不確。
夏志清《重會錢鍾書紀實》(1979 年):“可能因為用功太遲,考清華大學,數理考卷不及格(僅拿零分之說,卻是謠傳),但中英文考卷成績優異,主持入學考試的教授們曾把錢的考卷呈羅家倫校長請示,數理成績太差是否應收他。羅校長看了錢的中英文作文,驚為奇才,立即錄取。到了大三或大四那年,羅特別召見錢鍾書,把這段掌故告訴他,視之為自己識拔的‘門生’。”“大三或大四”的時間也不準確。錢鍾書和羅家倫同在清華大學只有一年時間,就是在大一的時候,即從1929 年9 月至1930 年5 月,以后的校長是梅貽琦。
這些文章顯然被以后大陸的錢鍾書傳記毫無置疑地引用。
孔慶茂《錢鍾書傳》:“按照清華大學的錄取規定,數學考得這么差,應該說是一點希望也沒有的。但是他的國文成績和英文成績都是特優,英文還得了滿分,若按總分他已排到第五十幾名。主管錄取的老師不敢作主,便把他的成績報告了當時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羅家倫看到他優異的國文、英文成績,特別興奮,贊嘆備至,不管清華大學的規定,打破常規,力爭錄取了錢鍾書。”
李洪巖《智者的心路歷程——錢鍾書生平與學術》:“按照清華校規,考生各門功課有一門不及格者,照例不能錄取。而錢鍾書考清華,數學只考得15 分。總成績也只排到二百名及格學生的57 名。……無論如何,錢鍾書應按校規退回。但剛剛30 歲出頭的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卻被這位考生的中英文考卷驚呆了。接下去,不用說,錢鍾書被破格錄取。這是羅家倫日后提起感到非常得意的一件事。”
海外如湯晏等撰寫的傳記,也沿襲了“破格”之說。當然,這些文章和傳記(除鄒文海文章)“破格”說的根據,很大程度上是受錢鍾書本人在海外現身說法的影響。1979年,他隨中國社科院代表團訪問美國,4 月23 日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座談會上,有人問他考清華時數學是不是零分,因英文好而被破格錄取的。錢鍾書對羅家倫校長“破格”錄取他,似乎深信不疑,答:“我數學考得不及格,但國文及英文還可以,為此事當時校長羅家倫還特地召我至校長室談話,蒙他特準而入學。我并向羅家倫彎腰鞠躬申謝。”1980年11 月,錢鍾書隨團訪日期間,有人又問他清華入學考試是不是零分,他笑說:去年訪美,見到兩篇以他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這個傳聞也有記載。其實也不是只有零分,而是稍高的15 分,不過仍然不及格就是。因為中英文成績都還過得去,當校長的羅家倫就破格錄取,這也是事實。
錢鍾書究竟是不是被清華破格錄取的呢?
其叔叔錢基厚自撰《孫庵年譜》記:民國十八年,“長侄鍾書及子鍾韓在私立輔仁中學校高中畢業。鍾書國英文有特長,而鍾韓數理較好,各科成績亦平均,故畢業時名列第一,與鍾書均獲優獎。旋鍾書錄取北京清華大學,入校肄業。而鍾韓則北京清華大學及上海交通大學均錄取第二名,在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肄業云。”“獲優獎”,并沒有提破格錄取一事。事實也是這樣,根據當時清華錄取政策,及當年類似經歷進清華的學生回憶,錢鍾書進清華,并沒有被破格錄取,是憑自己本事考進去的。
錢鍾書1929 年報考清華時,總成績并不差。全國報考的有2000 多人,錄取男生174名,女生18 名,第一名嚴衍誠,第二名就是堂弟錢鍾韓,錢鍾書第57 名。1925 年清華學校大學部錄取分數線是各科總平均47 分,且不考慮單科成績。錢鍾書1929 年考清華時,當年總平均、國文英文數學三門平均不低于40分,國文和英文要求不低于45 分,數學不低于5 分。錢鍾書的數學顯然不低于5 分。
清華1929 年級校友周培智回憶,當年清華錄取標準是,凡是國、英、算三門主科中“有一科目考分在85 分以上,一定錄取……各科平均分數及格,合乎入學標準,也能錄取”。晚錢鍾書一年進清華(1930 年)的季羨林回憶,他考進外文系時,數學成績不到10 分,比錢鍾書還低。比錢鍾書晚三年進清華的鄭朝宗,說:“錢是個奇才,中、英文作文的成績很突出而數學僅考了15 分,清華大學錄取新生規定,一門零分不錄取,多虧羅家倫校長破格錄取了他。”錢鍾書沒有一門是零分,又何來“破格”呢?吳晗考清華時,數學是零分,沒有被北京大學錄取,被清華大學歷史系錄取了,是不是屬于“破格”呢?據清華大學校史館劉惠莉查明,1931 年吳晗以插班生身份考進清華,文史成績優異,但插班生考試不考數學;吳晗是正常被錄取而非破格。
不管是1928 年前的清華學校,還是此后的清華大學,在入學錄取上,一直是很嚴肅的。清華校長在這方面要求很高,率先垂范。
1928 年8 月,南京國民政府決議將清華學校改為國立清華大學,任命羅家倫為校長。羅家倫在就職典禮上,特別對入學考試制度作了強調:“至于學生,我們今年應當添招。我希望此后要做到沒有一個不經過嚴格考試而進清華的學生;也沒有一個不經過充分訓練,不經過嚴格考試,而在清華畢業的學生。”1956 年,羅家倫在臺灣撰文,言及自己當年對清華入學考試制度的“嚴格而公平”的高度重視:“清華既然改為大學,其重心自然落到大學本科。我認為大學招收學生,應該重質不重量,做大學校長對于教授的職位和學生的學籍兩項,是絕對不做人情的。入學考試一定要嚴格而公平。我對清華大學只希望他能夠成為與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一般的大學,學生人數不過二、三千人,可是這種精而不多的隊伍,卻產生了許多學術的貢獻。至于美國許多二、三萬學生的大學,雖然規模宏大,卻非我所希望的。”錢鍾書是在羅校長執掌清華的第二年進學校的,羅校長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他也從沒說過破格錄取錢鍾書事。只是他的女兒羅久芳在文章中曾提及“破格”:“父親本人并不屬于任何學派,對學位、分數之類的形式也不拘泥。昆曲大師‘紅豆館主’愛新覺羅溥侗應聘為國樂導師,錢鍾書‘破格’被錄取入學,都顯出這種新的作風。”但這也是她看到有關報道后獲得的信息,因為“未曾聽到他談起這位有名的學生”。
羅家倫之后的校長梅貽琦,其侄子梅祖武、小女兒梅祖芬都報考過清華大學,均因成績不合格未被錄取,一個去了北洋大學,一個去了燕京大學。當一位上海的校友對梅貽琦說自己的孩子想考清華,希望能予關照時,梅貽琦當即告訴這位校友:“我的小女兒去年就沒有考上清華,也只能由她到錄取的學校去上學了。”這位校友聽后很能諒解。1960 年代初,賀龍的兒子賀鵬飛報考清華,成績達不到錄取標準,有人希望學校能照顧錄取。蔣南翔校長表示:“分數面前,人人平等”,除政府有明文規定如少數民族、華僑子女等以外,一律按分數錄取。蔣南翔斷然拒絕了這一提議。這一年,賀鵬飛沒有進入清華。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那為什么羅家倫要特別召見錢鍾書,從而給人造成“破格”錄取的印象呢?首先肯定是因為錢鍾書的成績特殊,懸殊太大了。他特別和錢鍾書提及此事,可能是要顯示他不拘一格招人才的胸襟,或者得意于清華靈活的招生政策。如無靈活的制度,像錢鍾書這樣的偏科人才又怎能進入清華呢?之所以見錢鍾書,還有一個原因,和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可能有關。錢基博在兒子進清華前,也曾是清華學校的教師。1925 年 9 月至 1926 年 6 月,錢基博受時任清華校長曹云翔之邀,到清華學校新制大學普通部任國文教授,后來負氣離校,學校又幾次邀請他返校他都未應允。錢基博時為名學者,又有前同事在校,新任校長羅家倫不會不知道的。俟鍾書到校,加之國文、英文俱佳,數學奇低,特招之一見,未嘗不可。
此番一見,聽君一席話,錢鍾書終身難忘“師恩”。感此“奇遇”,他與羅家倫建立了很好的師生情誼,即使清華畢業以后,仍有詩書往還。錢鍾書執弟子禮待之,寫信自稱“門人”“受業”“詩徒”“詩弟子”等,成就了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