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暉
崇禎十五年,蘇州元宵節。閶門街市年年華燈璀璨,今年燈彩盛大一如往年。觀燈者胼肩簇擁,閶門觀燈的盛況,有一幅明代萬歷天啟時代《上元燈彩圖》可以作為參考,那是描繪留都南京夫子廟燈會的長卷,可以同北宋《清明上河圖》媲美的這張明代風俗畫卷,人潮如海,身如芥子,沿街店鋪人家戶戶張燈,四周攤販羅列,賣古董、耍雜技、耍把式的熱鬧非凡,這是江南地區一年一度的狂歡節。
閶門燈會,今年再次有老人、童稚因為擁擠踩踏致死,“民家懼禍,乃止”。世道其實不好,狂歡背后,多末世惶恐。
往日聽說山東、河南一帶饑民吃人的消息,蘇州百姓還半信半疑,今年蘇州城鄉災荒依然異常嚴重,倒在路上的餓殍尸體遭到饑民的偷食,上官嚴責,仍時有犯者。《啟禎記聞錄》的作者說:
開歲多寒多雨,春已過半,猶大嚴寒,二月望后,積雨旬余,細民無所得食,相率就斃。王府基,每日埋尸數十,此余所目睹者。因米值每升至九十文有零,實難得食耳。民房多空廢坍頹,良田美產,欲求售而不可得,向來吳城繁庶,侈靡已甚,泰極而否,理勢固然,不意余適當其厄。
去年,長洲知縣葉承光,在蘇州創出新法征繳糧賦,責成大家富戶追繳。葉知縣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有私心,得賄放免,從中漁利染指。葉知縣的父親葉初春是崇禎元年進士,也是甲科出身,這時正在北京擔任要職,唯恐兒子撈錢太狠,招來眾怒,于是挖空心思想出一條計策,居然假手他人,率先彈劾自己這個能干的兒子“不稱職”,小葉老爺奉旨赴京聽調。征收糧食剛一結束,“勇于任事”的葉知縣捆載著搜刮來的箱籠財物,洋洋自得解任而去,這次換去宜興接著做縣令。

☉ 上元燈彩圖(局部)
蘇州老百姓,見識了一回“彈劾就是包庇”的官場操作,知道內情的人也是無可奈何。“老葉”“小葉”兩個大老爺,撈錢貪賄的本事,確有家傳心法。尤其“老葉”老爺,明亡清興之際,他再次袍帽整齊新朝上任,以前明工部侍郎之尊,不惜屈身去粵東做小小的七品縣令,所到之處,老規矩一路敲榨勒索,聚斂貪狠,當地百姓對他恨之入骨。又是當地元宵節燈會,老百姓在大棚上貼出一副對聯:
霜降遭風,四野難容老葉;
元宵遇雨,萬民皆怨初春。
蘇州的春天畢竟來了。
《啟禎記聞錄》這位無名作者,是蘇州城里的一位塾師,今年他的東家是王洗馬巷顧氏,庭間玉碟梅,綠萼梅盛開,香滿書室,甚至到三月初,尚有殘花在樹。
晚明最后幾年,蘇州的官場其實還是很有秩序,不似想象中的烏煙瘴氣,倒很有幾個用心做事的。
崇禎十五年,前任江南巡撫張國維聲譽素洽,升任河道侍郎而去任。現任巡撫黃希憲循理守法,“士民亦習而安之”。這一年的中元節,蘇城諸位紳衿因連續兩年災荒,窮困小民多餓餒、疫病而死,倡議建蘭盆會于準提庵、瑞光寺、雙塔寺三處,延請高僧大做法事,普度亡魂。黃巡撫非常贊同此事,與其說他佞佛,不如說為了安定人心,黃巡撫在法會開始、結束之日,遍往三處佛寺拈香參禮,還與高僧大德們一一握手致謝,毫無架子,一派虔誠親和景象。虎丘半塘寺佛閣,是東晉義熙十一年(415)始建的法華院,北宋賜額稱“壽圣禪寺”,元至正年間,高僧善繼以血書寫《大方廣佛華嚴經》八十一卷珍藏佛閣。到崇禎十五年時,佛閣早已朽敝不堪,修復工費浩繁,黃巡撫慨然發愿,開始主持興修佛閣……
不久,蘇州官場再次有人事變動。因為張國維升了兵部尚書,巡撫黃希憲任事久,再次接替前任,出任河道侍郎之職。這次江南巡撫的繼任者是陳瑄,福建侯官人,曾任嘉興知府、紹興兵備道,十二月初十上任,十五日專程前往留都南京謁陵,陳巡撫在任期間“鮮克有為”,不久升任大理寺卿。
巡撫之后,說說巡按御史。本年二月十五,新任江南巡按御史高久茲蒞任。蘇州老百姓觀察下來,這是個福氣仙人,“未行一事,日惟飲酒游山而已”。
高巡按有點像周星馳飾演的奉旨巡按江南八府包龍興大人,在蘇州任期極短,他興師動眾乘興而來,游山玩水一番,開始大家以為是蘇東坡的風度,后來發現完全是徐霞客的做派。蘇州的各級官員,覺得大家剛認識不久,高巡按位高權重,監察職務很特殊,即便巡撫之尊也要客氣待之,寒暄熱絡之際,時刻防著他袖子里的殺手锏、轎子后的尚方劍。不料,這位“旅行家”一個多月后即丁憂離任,什么意思嘛。
繼任巡按周一敬,浙江衢州西安縣人。《啟禎記聞錄》作者曾親眼目睹這位御史風采,“進謁時,見其禮貌過于謙恭,愚意代巡重任,須有操持、有豐棱者,方能為地方驅蠹造福。此公恐非有風力者,嫌其太趣時、徇眾耳,尚俟徐觀。”
蘇州官,不好做。此地老百姓當街打死過威風八面的錦衣衛,秀才們罵過織造署出京大太監,刁民不刁民的,交糧納稅倒是從來服服帖帖。可恨綿里藏針,眼里的尺子、肚皮里的算盤,端詳、丈量、云計算著新任巡按大人,好像已經開始給他相面、算命、定前程了,不知道這位巡按御史不止進士出身,人家學富五經,更整整花了二十九年功夫寫成一本《苑洛易學疏》,據說是推闡《河》、《洛》之義、卜筮之法,學究天人之際。這種算命卜卦攤上的相人風鑒之術,拿來考核稽查奸人弊案,周巡按也是大行家。“趣時、徇眾”,也許是《易經》真正讀透徹了,修養到春風藹然的地步,好像達摩院的老和尚,武功從佛法來,已臻空明返照之境。
蘇州當年這些朝廷大員,人人身負家學絕藝,圣人教化之外,個個修為高深莫測,老百姓覺得他們是天上大小仙人的境界,神頭鬼臉,看不懂就對了。
論親民之官,蘇州知府,加上吳縣、長洲兩知縣,三個位置最要緊。
有一位被人遺忘的明代官員,其人不俗。
倪長圩字伯屏,嘉興平湖人,系當地大族。倪長圩讀書于新塍桃園張墩,與同鄉屠象美等為友。崇禎九年考中鄉試第一,是響當當的解元公。崇禎十年中進士,蘇州府理刑推官是其仕途之始,排名蘇州府衙第四,慣例尊稱“倪四府”。
蘇州知府正堂,原來是號稱“陳佛”、“陳母”的陳洪謐,在蘇州他有句口頭禪,“天下亂,皆吏不恤民所致。”殺豬褪毛的一鍋開水,全本澆在小吏身上,聽起來倒是個好官。
之前兩年,蘇州城鄉饑荒、瘟疫流行,各地死者眾多,收殮尸首埋葬是當務之急,如不及時埋葬,恐怕疫情將更加蔓延。《乾隆吳縣志》:
(崇禎十四年)秋初,蝗,復生蝻,禾稼食盡。復生五色大蟲,嚙菽,米益騰貴。自四月至冬,比戶疫痢。知縣牛若麟市藥設局,延醫診視,療者什三,死者什七。推官倪長圩與若麟日收露尸,給槥瘞土以萬計。
槥,是棺材。露尸數以萬計,蘇州府推官倪長圩與知縣牛若麟一起,這樁要緊差事,辛苦可知。
倪長圩在《明史》其實出現過一次,因老師馬世奇父親去世:
蘇州推官倪長圩以贖鍰三千助喪。世奇辭曰:“蘇饑,留此可用振。”
馬世奇字君常,號素修,無錫世宦人家。崇禎四年的進士,兩年后升翰林編修,崇禎十年禮部會試考官。“丁丑分較禮闈,所得吳適、倪長圩等,皆知名士”。
座師父親去世,倪長圩以三千銀助之,手筆大矣。“贖鍰”皆罰民而來,正是歸地方理刑推官所征繳、掌握的公款,相比蘇州府庫中的國稅銀兩,財政上屬“地方行政罰款”,推官或可變通、自由使用。馬世奇辭謝,聽起來也是愛民憂時的好官,但是民間看法更直截了當,如時人議論道:
無錫翰林馬世奇,素與邑令通賄,不滿眾心。夏間,縣令發二百金,欲其買米平糶,而馬宦不即舉行,眾大不平,群聚城隍廟,錄其不法十七事,欲與為難。馬仆知之,聞于主翁,令人執其首事兩人,拘系于家,欲送官重懲,眾求釋,不聽,遂縱火焚其居。馬宦不得已出見,為眾執而毆系之,破額敗面,不勝狼狽,迫其親書罪狀。加以印記花押,約以不訟則已,訟則執此以應,或奏御焉,然后解散。馬宦恐致激變,竟無如之何!
作為鄉紳的馬世奇,錢財方面在無錫口碑不佳,與正史結論不同。
晚明朝綱崩壞,人心大亂,官府的威權暗中消磨殆盡,尤其江南一帶,做官確實不容易,老百姓動輒反抗官府,上邊有人的秀才們結社鬧事,都尋常之極。具體負責“理刑”斷案的倪長圩,經常碰到棘手之事。
長洲知縣唐九經,雖然吏才頗優,但素來貪猾,吳中百姓冠以“唐騙”、“唐纏”、“唐定勝”、“唐合香”種種謔稱,花樣百出。崇禎十二年秋,蕭家巷一位郭秀才住房漏稅,官府查出后要補納稅銀。唐知縣知道郭某有錢,格外罰銀數百兩,郭秀才幾次前去理論,消息傳出引起士林不平,士子們群情激憤前往吳縣縣衙,對唐知縣“詬厲之,遂成大哄,令置身無地”。第二天一早,恰逢十月朔日,按例為鄉飲宴樂之期,府、縣各官云集蘇州府學,秀才們正好乘機“泣于文廟,有告宣圣文”,幾乎是十幾年后蘇州“哭廟”事件的預演。當時尚是“陳佛”做知府,自然溫言撫慰,在場負責刑名的倪長圩臉色難看,“語稍侵諸士”,他自然是為維護官府體面,秀才們氣焰正盛,哪里受得了?倪長圩本人“亦受面慢而止”,心里暗暗嘆息而已,“我亦解元出身啊。”
倪長圩斷案剛直,《啟禎記聞錄》載有一件當時趣事,頗可詳述:
內府中書文震亨鼎元,閣學文起弟也。其家諸仆素恣橫,自文起歿后,亦稍戢矣。近啟美奉差回籍,有仆袁二適在外嚇詐人錢,聞有幾千千,并饜飽酒食而歸。值武弁吳圣階在北教場下操,乘醉撞入營內,士卒呵之,大肆無狀,侮及圣階,殊不可耐,遂執而撻之。申送倪理刑及撫臺,各加重責;計是日被笞七千余,且受營兵眾毆,后枷示府前,越一日而斃,乃三月二十六日也。
這則筆記真實性無可懷疑,尤其文震亨“鼎元”的本名,尋常文獻罕有述及,同時代蘇州本地人才知道的。查考民國時曲石叢書內《文氏族譜續編》,“鼎元”名,印證不爽。
長洲文家世代冠冕,尤其文徵明德高望重,是當時藝壇領袖,文脈延續幾代,一門才俊。到崇禎時,文震孟以宰閣之位退居蘇州,文家屬于蘇城聲望大族。文震亨的奴仆酒后鬧事,被丘八大爺吳圣階教訓一頓,捆送蘇州府衙、巡撫衙門,一天之內吃了七千多記“生活”,戴枷示眾而亡,這是蘇州城當年一樁大新聞。《啟禎記聞錄》作者點評此事,“小人無知,自取一死,未必非倚勢作惡之報。”
《蘇州府志》載,倪長圩擔任蘇州司法官抑豪強鋤奸猾,殺伐果斷,“一郡皆憚其威”,與知府的“陳佛”風格正好恩威并濟,二人“遇事輒相諏度無齟齬,郡人為立雙清書院”。
蘇州舊稱闔閭城,傳為吳王闔閭所筑。明太祖破張士誠,蘇州城墻之后曾大加修筑,但歷時久遠,城池早就殘破。晚明江南地方寇警屢傳,各地倡議修城加固。修城先除草,再將白石灰涂嵌磚縫內,雖未必堅固,但繞城四周煥然一新,也頗為可觀。倪長圩負責此事,更張榜出示“費五千余金”,籌措經費“未加賦于田”,蘇州百姓認為“倪四府”是敢作敢為之官,能任事而不為已甚,足見才干。末世危局,能得到心如明鏡似的老百姓一致認可,很不容易。他還曾負責文廟府學崇圣祠的修建,至今遺跡可考。
倪長圩后來卸任進京,擔任兵部主事。《明季北略》、《南疆繹史》、《舊浙江通志》均載,順治元年他與云間沈猶龍、昆山顧錫疇、秀水陳謨等同時起兵反清,失敗后隱遁為僧。
同鄉沈季友,在《檇李詩系》中對倪長圩評價極高:
生平博學好古,善書法,精于制義,臨文伸紙,往往終日危坐,不成一字。然一藝既就,其瑰奇瑋麗,幽峭奧崛之致直足驚人駭俗,上擬周秦,非漢唐以下所及也。予謂自有明三百年來,讀書種子,無此異才。
說他擅長書法,還有一件鑒定方面的公案可佐清談:
1966 年,蘇州甪直清代曹澄墓出土一件徐渭款《青天歌》書卷,紙本,系兩米多長卷,現藏蘇州博物館。關于此帖的真偽,專家多有爭議。1979 年,徐邦達先生撰文《談古書畫鑒別》提及這件《青天歌》,他“斷定此卷書者(不知何許人)當時可能未署名款,就給人鉆了空子”,“徐渭”是后加款,所鈐也是二方偽印。后有識者撰文,認為這幅書法作品,用筆結構與上海博物館藏《郭詡人物冊》所作的引首“寄我清狂”四大字相似,繼而考證其作者,正是嘉興倪長圩。
接著出場的一位晚明蘇州人,極為痛恨“倪四府”,詳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