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庸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241
提要 前中古期,漢語通語語音史上曾發生首次長元音鏈式音移,引起一系列的音系重組,在元音音系中表現為上古歌魚侯幽部的分化、合并以及中古歌麻模魚虞侯豪肴尤幽韻的形成。這一事件中,高化規則對長化規則在作用時間上完全涵合。魚部短元音長化完成后,高化規則受到新規則的干擾,導致高化鏈移的漸趨末勢和麻三韻的合流。高化過程中有詞匯擴散現象。r介音促成了麻二韻的合流和肴韻的合流。
印歐歷史語言學很早就注意到音系中連鎖音變現象,稱之為鏈式音移(chain shift)。輔音方面,19世紀格里姆定律(Grimm Law)歸納了三組輔音從原始印歐語到原始日耳曼語轉圈式的音值轉移規律。元音方面,1500年之后發生的英語元音大轉移則是最著名的例子。20世紀上半葉,結構主義將鏈移作為語言結構分析的重要議題,對這種音變類型的現代音變理論一直保持著持久的興趣。
鏈移根據起變化的移動方向可以分為拉鏈(drag chain)和推鏈(push chain)兩種。基于人類普遍的生理結構和發音原理,鏈移很常見,在歷時和共時的各種語言中都有發生的可能。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也有不少實例報道,單點如:閩方言文昌話聲母輔音拉鏈式音變p、t>?、?,s、ts>t,tsh>s(王福堂2005:18-19),吳方言寧波話n韻尾消失引起前元音推鏈高化(εn>)ε>e,e>i(徐通鏘1991:188-193),湘方言雙峰話、湘鄉話蟹二a、麻二o、果一?,比照中古音,構成元音后高化鏈移a>o>?(彭建國2009),藏語安多方言地咱話聲母輔音推鏈式音變?>?>?h(瞿靄堂和勁松2015),哈尼語豪白方言水癸話后元音拉鏈高化o>u,?>o(江荻2007:289),白語周城方言前元音推鏈高化?>ε,ε>e(汪鋒2012:67),白語妥洛方言后元音拉鏈高化u>v.,o>u(汪鋒2012:69),藏語康方言那曲話前元音推鏈高化央化*il、*el、*is、*es>i>?(瞿靄堂和勁松2015)。另外,地理上鄰近多點的讀音也可以反映曾經發生過的鏈移真時音變,如:吳方言安徽當涂縣境內鄰近的湖陽大邢村、博望、新博三點,咍韻讀反映元音前高化鏈移*ɑi>?i(湖)>з>e(博、新)(鄭偉2016);梅州客方言31點的聲調,通過演化比較法可推知演化軌跡為推鏈式音變{22~32陽平>42}→{42上>52}→{52去>55}(朱曉農和李菲2016)。漢語通語歷史語音也當不會缺乏鏈式音移。
拉波夫總結世界語言元音音變經驗,就元音鏈移歸納出三種類型:長元音高化,短元音低化,后元音前化。三種情況的出現概率很高,被拉波夫視作“通則”,其中長元音高化似最為常見(Labov 1994:116)。
漢語通語語音史上可以觀察到兩次大規模的長元音鏈移高化事件:一次在前中古期,一次在中古以后。關于元音首次鏈移高化的音值演變和音類轉化,朱曉農(2005)、潘悟云(2010)有大致介紹,朱先生的文章主要講音變機制,潘先生的文章主要講音變為歷史層次分析法提供的視角,二位給我們很大啟發,我們愿緣此門徑去探究前中古期漢語元音系統和韻母系統大變局的具體過程和生動細節。
本文上古音系據潘悟云(2000:218-219,233),中古音系據黃笑山(2002a,2002b)。如下是這次長元音高化鏈移的示意圖,為敘述方便,較朱曉農(2005)、潘悟云(2010)略有調整。①關于圖1歌部,上古有歌1al、歌2el、歌3ol三個韻部,歌3部并入歌1部后共同參與了首次長元音高化鏈移,本文所說“歌部”均合指歌1歌3部,不包括歌2部。
圖1 長元音高化鏈移示意圖
整條音變鏈由三部分組成,復元音單化ai>a,單元音高化a>ɑ>o>u,高元音裂化出位u(>?u)>au。起點在低點,不是魚部的a就是歌部的ai。朱先生用發聲初始態來解釋這次鏈式高化的原因,提出說者啟動和聽者啟動兩種假設,并認為前者可能性更大。說者啟動由魚部a啟動,a高化變作o,留出的空位拉動歌部ai丟失韻尾來填補,同時推動原讀o的侯部高化作u,原讀u的幽部受到推動,因處在最高處,只能高位出裂。聽者啟動則從歌部ai開始,聽者將歌部ai誤解錯改為a,并重復出來,于是引起一系列的推鏈高化(朱曉農2005)。無論哪種假設說中了歷史真相,這次鏈移都要引起漢語語音史上的韻類轉移和音系重組(rephonologization)。當然,上述描述是理想化、程式化的表達,這次事件不可能發生得如此簡單、流暢,其過程必定復雜,細節必定會有枝蔓,影響必定是深遠的。
中古三等韻和非三等韻的上古來源,各家討論很多。Pulleyblank(1962-1963)認為上古漢語存在長、短元音的對立,中古三等韻的介音來源于長元音破裂,是后起的。鄭張尚芳(1987)、Starostin(斯塔羅斯金2010:216-218)、潘悟云(2000:141-153)同Pulleyblank一樣主張三等韻介音的后起和上古長、短元音的對立,但在對應關系的認識上相反,認為三等韻對應短元音,非三等韻對應長元音。Norman(1994)認為早期漢語所有音節都會演變出一個腭化介音,之后,一類音節屬有標記類型,或者咽化或者卷舌化,腭化的發展會因此受阻,一類音節屬無標記類型,腭化不受干擾,持續增強,中古發展為三等韻。潘悟云(2014)也贊同此說,不過他把導致非三等韻與三等韻區別的原因由咽化聲母修改為咽化元音。孫景濤(2005)根據形態構詞以及漢語和民族語材料提出假設,認為非三等韻和三等韻來源于上古松緊元音的對立。
以上諸家各有持論,不過共性是明顯的。長短元音說自然肯定上古元音的長短對立,咽化說和松緊元音說也并不排斥元音長短的存在,無論是咽化/舌根常態,還是松/緊,元音長/短都是伴隨性特征。尤其上古漸入中古,元音長短對立的特征性會越來越明顯,逐漸成為稍后時期非三等韻和三等韻區別的主要特征。我們的討論集中在前中古期,因此以元音長短對立為論述起點。
新語法學派的“語音規律無例外”理論,強調規律的重要性,同時十分重視規律的作用時間。前中古期,漢語除長元音高化外,還有另一個重要音變發生,即音節等長運動。長元音中古讀入一、二、四等韻,短元音在音節等長的趨勢下,要先生出介音i,再讀入三等韻(潘悟云2000:141-153)。高化規則和長化規則分別針對長元音和短元音,本無交涉,但長化規則的輸出是長元音,如果是時高化規則仍在發生作用,那么新產生的長元音會受到高化規則的控制,進行新的音變。所以高化規則和長化規則的時間關系于這一階段音變的最終形式至關重要。
朱曉農(2005)考慮到魚部三等韻字(魚、虞合)都參與了首次轉移,而高化鏈移主要發生在長元音上,因此主張優先考慮的事件過程為先短元音長化、介音i增生,然后再是鏈移高化。我們意見相反,認為啟動的順序要倒一下,先高化,再長化,因為梳理各種材料,似乎只能如此,修改后的高化、長化歷時關系可以消解朱先生的顧慮。理由如下。
周祖謨研究魏晉南北朝的詩文韻部,將前中古期分為魏晉宋時期和齊梁陳隋時期前后兩階段。“東漢音的魚部包括魚模虞侯四韻字,到魏晉宋時期,侯韻字分出與幽部的尤幽兩韻字合為一部”,“魚侯之分為兩部,這是三國以后跟東漢音很大的不同”(周祖謨2007a:339),“在魏晉宋一個時期內的作家一般都是魚虞模三韻通用的,到齊梁以后,魚韻即獨立成一部,而模虞兩韻為一部”,尤侯幽“晉時代起就通用不分,直到陳隋,毫無變動”(周祖謨2007b:361)。也就是說,魏晉宋時期,侯韻的音值已由更接近低元音的魚部轉向更接近高元音的幽部,齊梁以后,模、虞韻逐漸完成了和原是低或半低舌位的魚韻的分離,但是高化的程度直到陳隋都沒有趕上侯韻。可見,高化鏈移的啟動相當早,可能東漢末年就已有積累。事實上,時間的推斷可能可以更早,羅常培和周祖謨(2007:57)根據詩文押韻等材料指出,東漢和西漢最大的不同,其中一點即魚部的麻韻字轉入歌部。魚部麻韻轉入歌部,實質應是鏈移已開始,魚部的其他韻逐漸高化,而麻二麻三韻因各自的原因滯留下來(參下文“3.2.:1麻三韻的形成”和“3.2.3麻二韻的形成”),此時歌部韻尾脫落,便與麻韻合流了。換而言之,東漢時期鏈移起變完成。漢末是漢語語音由上古至中古的轉捩期,風云涌動,高化鏈移正于其間方興未艾。東漢魏晉南北朝的押韻情況說明,高化鏈移的時間跨度很長。事實上這一趨勢到《切韻》以后中唐五代仍在持續(黃笑山1995:204)。
東漢高誘的《淮南子》注和《呂氏春秋》注于三等韻字和非三等韻字有“急氣”“緩氣”的區別(鄭張尚芳1998),東漢的梵漢對音材料,中古三等韻字所對的梵文音節往往沒有腭介音(俞敏1999),日譯漢音有腭介音的那些字,借自公元五六世紀中國江南地區的日譯吳音常常沒有腭介音(高本漢1994:547-731),而短音節的拉長和腭介音的滋生是伴生的,所以從這些材料來看,音節等長運動開始得不會太早,至少是東漢以后的事,而結束得不太晚,潘悟云(2014)認為《切韻》時代,三等介音剛從前滑音變來,成為獨立的音位。
可見,長元音鏈移高化和音節等長運動曾在同一歷史時期共同持續,前者的起訖時間均比后者更為延伸,即高化和長化這兩條音變規則發生作用的時間關系應是前者對后者的完全涵合(incorporating)。
經過前中古期,上古的歌、魚、侯、幽部內部和之間發生了各種分化和合并,到《切韻》的演變結果如表1(據潘悟云2013)。②表1中括號內的英文字母表示中古聲母類型。W代表唇音以及來自上古圓唇的喉、軟腭音,K代表來自上古非圓唇的喉、軟腭音,R代表卷舌銳音(知、莊),T代表非卷舌的銳音,m、s代表聲母m-、s-,P代表唇音。
表1 歌魚侯幽部中古歸韻
歌、魚、侯、幽部中古入一、二、三等韻,不入四等韻。二等韻的形成受r介音的重要影響,待后文詳說(參下文“3.2.3麻二韻的形成”和“3.2.4肴韻的形成”)。先看一、三等韻。歌、魚、侯、幽部中古都有進入一、三等韻的部分。論大勢,歌部al>ai中古一等入歌一韻ɑ,三等入麻三韻ia;③歌部三等韻主體入支韻ie,入麻三韻ia的是相對小部分,入支韻的主元音前高化,與所論鏈移的后高化方向不同,故不納入討論范圍。魚部a一等入模韻o,三等入魚i?、虞wio、麻三韻ia;侯部o一等入侯韻u,三等入虞韻wio;幽部u一等入豪韻ɑu,三等入尤iu、幽韻iw。
將歌、魚、侯、幽部到中古一、三等韻主要的演變經過排比后見表2。從結構性音變的角度看,歌部短松元音部分不在后高化鏈移的討論范圍中。
表2 歌魚侯幽部到中古一三等韻的演變路徑
根據各韻類在鏈移事件中的音韻表現和涉字數量,為觀察論述的需要,將表2歌部讀入歌一韻,魚部讀入模魚韻,侯部讀入侯虞韻,幽部讀入豪尤韻的七條音變路徑視作音變主流。
高化規則的作用貫穿始終,長化規則只作用于其中一段時間。高化規則的語音條件是長元音,所以高化規則作用下,長元音高化,短元音不變;長化規則的語音條件是短元音音節,所以長化規則作用下,短元音音節拉長,腭介音增生,長元音音節不變。兩個規則發生作用的語音條件不同,所以可以平行,不產生競爭關系。表2“長化”這一段長元音沒有出現舌位的升高,這只是做表時為了突顯該階段短元音音節的長化音變,并不是說該階段長元音就暫停高化了。
假設鏈移從魚部開始。長元音的魚部a啟動后高化,元音系統中原沒有ɑ音位,所以ɑ這個位置很快被突破,或者實際讀音直接占據更高的音位ɑ或者?,拉動歌部長元音ai脫去韻尾i,④音變ai>a屬復元音單化(monophthongization)。前核復元音前一個成分是主元音,后一個成分是滑音,滑音只是一種滑動趨向,實際音值相當不穩定(朱曉農2008)。ai連綴兩個不同的調音目標,前者為低元音,后者為前高元音,分處元音空間(vowel space)的兩個極點,目標動程很大,i很容易被說者發成一個不到位的i,只表示舌位向上或向中央滑動的趨向。隨之,聽者很可能把這一段理解為長a回歸發音初始狀態(default articulatory configuration)的自然傾向,將語言目標(linguistic target)ai錯誤解讀為a,并進行重復。隨機變異積累、擴散到一定程度,即實現真正的音變。這一音變并不鮮見,在后來的漢語歷史演變中也有發生,如泰韻中古音ɑi,吳語、湘語、贛語今有讀為a一類的,舌齒音開口的如:“帶”蘇州t?5、上海tA5、金華tɑ5、溫州tɑ5,岳陽榮家灣ta5、湘鄉ta5、雙峰梓門橋/荷葉ta5、東安花橋ta5,陽新t?5、寧化ta5、武平ta5;“賴”蘇州l?6、上海lA6、金華lɑ6、溫州lɑ6,雙峰la6;“蔡”蘇州tsh?5、上海tshA5、金華tshɑ5、溫州tshɑ5,陽新tsh?5、寧化tsha5、武平tsha5。牙喉音開口的如:“艾”雙峰?a6;“害”雙峰荷葉?a6,陽新x?6。蘇州、上海、金華、溫州據錢乃榮(1992:101-105),岳陽、湘鄉、雙峰梓門橋/荷葉、東安花橋據鮑厚星(2006:113),雙峰據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2003:147,154),陽新、寧化、武平據李如龍和張雙慶(1992:38)。同時逼迫侯部o、幽部u長元音音位漸次推高,形成鏈移。高化初期,魚部短元音aˇ按兵不動,直到長化規則發生作用,aˇ>ia的音變才被促發。腭介音的增生在一定程度上均衡了音節,但最初它只是輔元音間滑出的過渡音成分,⑤短元音音節要延長,為避免與原長元音音節沖突,不能簡單延長短元音,需要盡量增加輔音時長。輔音收緊點放開或盡可能延遲放開后,舌位保持的時間盡可能拉長,與元音相接的這一過渡段(transition)就會生成類似于?一類的音,?不是正則元音,所以不穩定,最初會根據前后語音環境有各種變體,后來會在音系整體前化高化的推動下,經歷?>■>i的音變過程(潘悟云2000:150-153)。短元音音節依然和長元音音節不等長。這時,復輔音音節CCV(C)的簡化也正在發生,長度向單輔音音節CV(C)趨同,在漢語音系里音節等長的要求被不斷強調。為補足短元音音節尚短缺的那部分時長,短元音aˇ應勢拉長,最終并入長元音a。這樣,音系中長短元音a、aˇ音位功能的對立就消失了,所有的a都是長元音,所有的a也就都在高化規則的控制下了。
這時候,短元音來源的魚部音節,一方面要不斷鞏固新獲得的腭介音的音位地位,另一方面開始了值得重視的新變,它們的元音匯入早先已啟動的鏈移大流,也像原先的長元音魚部那樣,走上了高化之路。魚部短元音長化的同時,侯、幽部短元音受相同音變規則的作用,各自獨立發生了同步的長化音變,等音變完成,同步輸出ia、io、iu。長化規則失去作用對象,自然悄聲退出音變舞臺,而高化規則則增加了新的作用對象ia、io、iu。這一次音變規則的起效能否同步,輸出形式是否整齊,要看高化規則持續的時間能有多長,推動的力量是否足夠。
3.2.1 麻三韻的形成
侯、幽部相同,都是中古一等韻主元音高化,三等韻主元音滯留。魚部不同,一等韻主元音也高化,但三等韻一部分滯留(麻三),一部分高化(魚、虞),很特別。上述現象顯示的音變規律性很明顯,一等韻總是比三等韻高化得快,這很好解釋,一等韻沒有介音的牽制,變化會快一點,⑥關于這一點可類比平行的音變情況:不同韻尾對上古韻部元音的演變速度影響不同。鄭張尚芳(2003:161)有精辟論說:“收-?各部元音直到現代大致還和上古音相同或很相近,這是由于閉韻尾其元音受到限制,變化較慢,而-?尾一直發揮著制約作用,收-g各部則因較早脫落塞音韻尾,于是就變化得大些。至于相對的開韻尾,其上古音到現代音則猶如無韁之馬,變化最大。”一等韻元音前無介音,元音與開音節中的開放元音(free vowel)相類似,三等韻元音前有介音,元音與閉音節中的受制元音(checked vowel)相類似。但魚部魚、虞韻似乎也跟上了一等韻高化的節奏,暗示著魚部在鏈移中一定有特殊地位。
后高化音變鏈上,魚部短元音長化后便進入中古麻三韻aˇ>ia,如果元音繼續高化的話,ia(>iɑ)>i?,便讀入魚韻。魚部有一些詞達到了魚韻,但明顯有一些詞半途而止了,只完成了音節長化變為ia,讀入麻三韻。
麻三韻僅擁有非卷舌銳音聲母(T類聲母⑦中古T類聲母包括精組、章組、來母、日母、以母。),且與魚部的主流歸韻在聲母的語音條件上形成對立,麻三(T)∶魚(T)魚部,而T類聲母于這兩組對立看不出有更下位的語音條件區分。上古到中古的演變,一個上古韻部中古只進入一個一等韻/四等韻、二等韻,三等韻復雜一些,可能進入兩三個韻,但聲母的語音條件基本是互補的,規律性很強。麻三韻的形成必有其特殊之處。
詞匯擴散理論(Lexical Diffusion Theory)可以給這一現象提供強大的解釋力。如前述,麻三韻是音變未完的結果,如果音變持續推進,ia(>iɑ)>i?的過程全部完成,音系中就只有i?沒有ia,也即只有魚韻,沒有麻三韻。《切韻》魚韻的聲母可分三類,來自上古非圓唇的喉、軟腭音(K),卷舌銳音(R),非卷舌的銳音(T),可以想見,魚部這三類音曾經都以aˇ>>i?為目標音變過程,只是結果不同。K、R類順利達到終點,而T類未能完全,一部分跟上了大部隊的進度,達到終點,成為魚韻,一部分落了隊,就只能滯留成麻三韻了。這就是此次擴散式音變的大概。
問題是,為什么只有T類出現了滯留,是什么造成了T類的滯留。我們認為,這應該和輔元組合的聲學規律有關。從區別特征來說,前低元音a具有[+銳音]特征,和銳音輔音相同的是,發音時都是舌中部抬起,口腔整體空間較小而分隔較多,聲學上都是頻譜較高的一邊占優勢(王理嘉1999:180)。由于共同的語音特征,銳音輔音和元音a相互同化,組合十分和諧,故而穩固。
三等腭介音最初產生時因前后語音環境而有各種變體,前后都是銳音的情況下,變體自然是強銳音性的,因此,即便腭介音后來由滑出音i^增強為獨立的音段i,對這類輔元組合的穩定性也只會是增進而不是減損。麻三韻和T類聲母的組合就是這種情況。K類聲母屬鈍音,道理反之。R類雖然也含有銳音輔音,但一定時期都會和元音以r相接,r具有[+降音性]特征,該特征會使后接元音后化、央化或圓唇化(Ohala 1985),這顯然對主元音a和介音i的舌位保持不利,該聲母條件會加速元音后高化鏈移由低到半低舌位的音變。
T類聲母作為語音條件,對低舌位元音的高化鏈移產生限制作用,不妨這樣理解,T類聲母參與生成了和高化規則相競爭的另一種規則。不過,這一規則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因為魚部長元音順利變入了模韻,沒有在歌一韻形成大面積的滯留,⑧上古魚部《廣韻》僅“虘”、“蔖”兩字有歌一模異讀,請注意兩字歌一韻讀音的切上字“昨”,從母,又是T類。說明新規則的生成沒能趕在魚部長元音完成低端位置的高化鏈移之前。想必這倒是提示了T類聲母由上古輔音序列向中古單輔音轉變的完成時間。新規則介入音變大時代的時間不夠早,力量不夠強,與高化規則爭奪具有相同條件的一批詞,不少詞也許是在新規則產生之前已經從ia擴散到了更高的音位,也許是后來掙脫新規則完成的擴散,入了魚韻i?,不過也還有相當數量的詞受到新規則的牽制,殘留在了ia,和歌部來源的ia合流,麻三韻就此形成。麻三韻的形成再次印證了詞匯擴散理論中重要的兩點:規則相對時間關系的重要性,競爭性演變是殘留的原因。
回到本小節開頭提出的猜測:魚部在鏈移中一定有特殊地位。現在答案清楚了,魚部的特殊性在于,高化規則曾遭遇新規則的干擾,被競爭的對象正是長化后原魚部短元音的那批詞。高化規則控制力的削弱,導致后來首次長元音高化鏈移的漸趨末勢,導致侯部虞韻和幽部尤韻因缺乏驅動力而未及參與高化,以及歌、魚部到中古三等韻的部分合流。
3.2.2 虞韻的形成
由于新規則的干擾、競爭,魚部短元音部分鏈移高化至i?之時,高化規則控制力削弱,高化趨勢受到影響。這時,新的影響因素且在醞釀,后期介音i前移將帶動魚韻主元音前化,i?>i?(黃笑山1995:195);音變又在別處生長。
中古虞韻有兩個上古來源,除侯部短元音外,還有魚部短元音,前者是全音類條件(WKT),后者限于唇音以及來自上古圓唇的喉、軟腭音(W)。如前述,來自侯部的虞韻在鏈移中中規中矩,全部按部就班變成io。來自魚部的虞韻不一樣,魚部短元音對應中古K、T類聲母語音條件的都變到i?,只有W類聲母讀入了更高舌位的虞韻io。這一音類發展的不協同現象原因就在于W類聲母自古以來的合口成分。受合口成分影響,后接元音會趨向于更高舌位更強圓唇度的發音狀態,所以《切韻》的局面是魚部W類脫離K、T類,匯入虞韻。
現在有兩種可能:一是鏈移過程中,合口成分很早就開始產生影響,一直拉動魚部W類追趕侯部虞韻,并且不多時就趕上匯入了;一是魚部W類的追趕未能及時,魚部魚韻wio>魚部虞韻wio是《切韻》魚i?∶虞io格局形成前不久的事。
我們傾向于后者。周祖謨(2007b)提到:“在魏晉宋一個時期內的作家一般都是魚虞模三韻通用的,到齊梁以后,魚韻即獨成一部,而模虞兩韻為一部,這與劉宋以前大不一樣。”這說明齊梁以后魚韻之于模、虞韻,界限并不模糊。
不過,于安瀾(1989:453-459)輯錄齊梁陳隋時期的押韻情況,魚韻有虞韻字混入通押的現象,我們將之整理為下表3,參押多于1次的在漢字后注出數字。
表3 齊梁陳隋時期虞韻混入魚韻通押的情況
表3魚虞通押,看字數,來自魚部的虞韻和來自侯部的虞韻與魚韻通押的情況差不多(14∶15),但是看字次,來自魚部的虞韻明顯比來自侯部的虞韻更多地和魚韻押韻(40∶20)。考慮到《切韻》中侯部虞韻的轄字比魚部虞韻多得多(281字∶156字),而且侯部虞韻不少字是詩文中的常用字,我們推想,《切韻》歸入虞韻的這部分魚部字,在《切韻》之前的一段時期,音值應該和魚韻而不是和虞韻更近,或者說當時魚虞通押的韻例有相當一部分其實是魚魚自押,魚部的這部分字可能正處于由魚韻wi?轉入虞韻wio的過程中。
吳音大致在公元5、6世紀從南朝建康傳入日本,反映齊梁陳時期的漢語南方標準音金陵雅音。漢音則在公元7、8世紀從長安、洛陽一帶傳入日本,可據為了解唐京雅音的音讀面貌。表4、表5為魚、虞韻吳音和漢音的情況(據高本漢1994:673-680),表4的字全部來自上古魚部,表5的字以來自上古侯部為主,標“*”號的來自上古魚部。
表4 魚韻字的吳音和漢音
表5 虞韻字的吳音和漢音
吳音和漢音主體層的主元音,魚韻都讀o,虞韻都讀u,分得比較清楚。值得注意的是,魚部來源的虞韻,在吳音中尚和魚韻擁有相同的主元音,如“夫敷父懼于”,而在漢音中已和魚韻區別,轉而和虞韻一致。魚部虞韻字兩個時期歸韻的明顯不同說明,我們之前認為,在較《切韻》稍早時期,魚部W類才脫離魚韻進入虞韻,推測應是穩妥的。
合口成分對魚韻W類i?(>虞韻W類)主元音的同化作用,從發音方法上看是舌位抬升、圓唇度增加,在音變中很常見,該規則與正在進行(implementation)的高化規則方向一致,故而兩相合力,沒有滯留,《切韻》音系中魚韻沒有唇音字而虞韻有,是上述規則合并作用產生結果的最直觀的音系表現。
3.2.3 麻二韻的形成
麻二韻來自上古Cr-型輔音的歌、魚部長元音。⑨部分麻二韻字上古在支、歌2部,這一現象不產生于自然音變,而是南北朝時期因語言接觸,南地口語音混讀麻二、佳韻的結果(潘悟云1995;鄭偉2015)。這一現象涉字不占多數,不影響對麻二韻主流來源的音變解釋。由于后墊成分r的影響,無論是先期占據a位置的魚部,還是后期到達a的歌部,后來都會趨于央化。《切韻》音系分立a、ɑ兩個音位,以a為主元音的主要是二等韻:銜、刪、夬、肴、庚、麻,a與一等韻主元音ɑ構成“一等洪大、二等次大”的聽感對立。所謂“次大”用現代語音學的發音方法來解釋,即開口度雖然大,但不是最大。開口度的縮小會伴隨舌位的上升。《切韻》a只是音位的記法,實際音值是舌位比a稍高的?(鄭張尚芳2003:73;黃笑山2006;潘悟云和張洪明2013),這就是央化的結果。
3.2.4 肴韻的形成和豪肴侯韻先后前顯高位裂化
后高元音前顯高位裂化,通常的路徑是單元音先變為復元音,然后主元音舌位不斷降低,如u>?u>?u>au。幽部長元音走的正是這條路,C[l]-、Cr-型輔音的長元音音節都會經歷,不同在于元音復化后Cr-型輔音中的r會促使后接主元音央化,使最終形式不是極低極后的ɑ,所以中古豪韻讀ɑu,而肴韻讀rau。⑩韻主元音的實際音值為?(鄭張尚芳2003:73;黃笑山2006;潘悟云和張洪明2013)。這種對立在《切韻》之前已清晰形成,《廣韻》豪肴“在魏晉宋一個時期內大多數的作家都是通用不分的,但到齊梁陳隋時期,豪韻為一部,肴韻為一部……分別較嚴,通用的情形極少”(周祖謨2007b:362)。
侯部C[l]-型輔音的長元音中古變為侯韻。按推鏈的依次順序,侯部高化啟動應比幽部早,但由于前有幽部阻滯,而且裂化的時機不巧,高化鏈移運動已趨末勢,所以侯韻高化至裂化大致晚在《切韻》時期。黃笑山(1995:199-200)主張侯韻音u,根據的是侯韻字吳音借為u,漢音借為ou,漢越音、廣州話、梅縣話也都是復元音。潘悟云(2000:81-82)主張侯韻音?u,理由是隋以前梵漢對音尤韻對u,模韻對o,唐朝轉為模韻對u,而與尤韻相配的一等韻侯韻元音應變化得更快一點,估計已經從u變成?u。u還是?u的分歧還存在于董同龢、李榮、Pulleyblank和陸志韋、王力、邵榮芬的擬音(摘自潘悟云2000:84,87)。材料確實有不能嚴密一致之處,將侯韻擬作?u的諸家有的寧可違背類型學上單元音u于元音系統的重要意義,想必是實在很難回避各種材料中侯韻的騎墻表現。我們認為,不妨這樣認識,《切韻》時代,侯韻正經歷u向?u的音變,呈擴散之態,內部不能一致,因此兩種音讀表現都會出現。
侯部Cr-型輔音的長元音中古變入肴韻,與來自幽部Cr-型輔音長元音的肴韻合流,在《切韻》中共同表現為rau。這一過程的完成應比侯韻裂化早得多。通檢于安瀾(1989)韻譜可知,魏晉宋時期侯韻除主要和魚虞模押韻外,還會偶爾參與豪宵蕭的押韻,齊梁陳隋時期,侯韻只和尤幽押韻,肴韻也只和豪宵押。這些現象說明兩點:1)魏晉宋時期,侯韻是單元音,至齊梁陳隋時期,有高化的趨向,但與肴韻已差異明顯;2)齊梁陳隋時期,肴韻復元音化全部完成,所以侯部肴韻必是沒有落下幽部肴韻太多,匆匆趕上,早早完成合流。
侯部肴韻與侯部侯韻表現出不平衡的發展速度,介音r是很重要的促因。前述r具有[+降音性]特征,這是音系學上區別特征的解釋,如果進一步講,就聲學—感知層面論,在頻譜圖上降音表現為一組甚至全部的共振峰下降(Ohala 1985)。而元音o向元音u的推進表現為第一共振峰和第二共振峰都降低,后高區域的不圓唇元音向前低不圓唇元音a(?)的推進則尤其表現為第二共振峰的降低(參圖王理嘉1999:37)。
也就是說受r介音的同化影響,處于后高舌位高化音變鏈上的后接元音很容易加速音變。鏈移早期,侯部肴韻ro尚是單元音,介音r促使o增速高化為u,并初裂,之后r介音持續影響,主元音持續低化、央化,在此系列過程中,侯部肴韻和幽部肴韻很快合流。另外,就音變規律論,元音在前顯高位裂化過程中會有顯化要求,前響復元音的韻核趨向低化(朱曉農2004)。所以,合流的后期,顯化和央化作用疊加,侯部肴韻和幽部肴韻共同發展為rau,會較侯韻音變迅速得多。
侯、幽部長元音完成前顯高位裂化的先后順序當是豪韻最早,肴韻次之,侯韻最后。
漢語歷史語言研究一直有注重文獻研究的優良傳統,前賢的工作厥功甚偉,積累了很多寶貴的研究成果。薪火傳承推展至今,我們越來越感興趣于如何揭開文字的面紗,正確解讀歷史文獻,還原漢語共時系統和歷時系統的語言真實。漢語固然有其個性,不過在普通語言學的背景下,對歷史文獻語言研究的上述愿望相信是可以實現的。
中古音研究是漢語音史研究的津梁,之前的研究多關注《切韻》系韻書,及同期語音材料或后期語音發展與之的關系,于前中古期語音及上古音如何演變為《切韻》語音等問題,討論相對較少。王力(1936)、于安瀾(1936)、羅常培和周祖謨(1958)等先生先后有著述,利用詩文材料研究前中古期韻部的分合及演變,從類的角度對其動態關系進行梳理,為中古音研究勾勒語音發展的前期脈絡。不過,由于詩文材料繁多、押韻習慣差異、方言語音殊別等原因,有些結論似乎不算合若符契,而且,由于對“類”的表達受制于文字的限制,這一時期韻的語音面貌和演變情況,觀之難免有隔靴搔癢之感,音變的語音實質未能了然,音變機制未及闡述,似也總有未得要領之憾,總之,不能算洞明。
前中古期正值民族大融合時期,音變大時代應運而生,事實上,音韻格局大變動自有其大法度。本文考察上古歌魚侯幽部到中古歌麻模魚虞侯豪肴尤幽韻的演變情況,發現這一時期的漢語元音音變不過是漢藏語乃至人類語言普遍音變規律的再次上演,合理而簡潔。